我在彼尔姆号轮船上又当起了洗碗工。这艘轮船船身雪白,像只大天鹅。它船身很大,航速很快。这一回我真的成了一名“下等”的洗碗工,或者叫做“厨房的苦力”,每月挣七卢布,我的活儿是当厨师的帮工。
餐厅管事长得浑身滚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光秃秃的脑袋像只皮球。他把手抄在背后,整天价迈着沉重的步子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像头骟猪在大热天里一心想找一个阴凉的角落。他的老婆在餐厅里显得十分招眼,她四十出头,长得很漂亮,但是脸上已出现了皱纹,所以抹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由于抹得太多,以致又白又黏的粉末不时地从面颊上撒落到她那鲜艳的连衣裙上。
掌勺的是招人喜欢的伊凡 ·伊凡诺维奇。他的外号叫“小狗熊”,长得又矮又胖,有个鹰钩鼻子和一双好嘲笑人的眼睛。他喜欢打扮,身上的衣领浆得硬硬的,每天刮胡子,把两颊刮得铁青,乌亮的唇髭向上翘起。 他一有空,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圆镜,对着镜子伸出长年被火烤红的手指拾掇这两撇小胡子。
轮船上最有趣的人要数司炉工雅科夫·舒莫夫。他胸膛宽阔,身材呈四方形,长着翘鼻子的脸又扁又平,像把铲子,两条浓眉下有一对熊一般的小眼睛,两边的腮帮子上全是拳曲的毛发,仿佛沼泽地上的青苔,头顶上的毛发像顶厚实的帽子,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弯曲的手指插进去。
他很会赌牌,老是赢钱,他的暴饮暴食简直令人咋舌。他像条饿狗经常在厨房门口转来转去,要几块肉,要几根骨头。每天傍晚,他跟“小狗熊”坐在一块儿喝茶,讲他自己奇特的经历。
年轻时他在梁赞给一个城里的牧人当帮手,后来一个过路的修士把他诱骗进修道院,在那儿他做了四年见习修士。
“本来我可以当修士的,而且是个出色的修士,”他像开连珠炮似的打趣地说。“不料这时从奔萨来了一位朝圣者。她很有趣,煽动我说:‘你这么能干,身体又这么强壮,而我呢,是个恪守本分的寡妇,孤孤单单一个人,你就到我家里来当个看院子的吧。’她还说:‘我有自己的房子,做的是买卖羽绒的生意……’”
“好吧,她叫我去做看院子的,我就到她那儿去了,成了她的情夫。就这样,我吃着热乎乎的面包,在她那里待了三年……”
“你真会撒谎,”“小狗熊”打断他的话说,细心地看着自己鼻尖上的粉刺。“要是靠撒谎能赚钱,你早就有成千上万的钱了。”
雅科夫嘴里老嚼个不停,拳曲的浅灰色络腮胡子在他那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脸上颤动。他听完厨师的述说,继续用又快又有节奏的语调说下去:
“她的岁数比我大,我觉得跟她在一块儿乏味,心里很苦闷,于是就跟她的侄女好上了。后来她知道了这件事,打了我一记耳光,把我赶了出来……”
“这是对你的奖赏,再好也没有了,”厨师学雅科夫的腔调,轻松而有节奏地说。
司炉工把一块砂糖塞到嘴里,继续说道:
“我在外头游荡了一段时间,开始跟一个从弗拉基米尔来的小老头儿一起贩卖货物。我们走南闯北,跑遍了所有的地方:到过巴尔干山区,见过土耳其人,也见过罗马尼亚人、希腊人和各种各样的奥地利人,一句话,跑遍了各民族聚居的地方。我们在一个地方把货买进,换个地方再把 货卖出……”
“你们偷过东西吗?”厨师一本正经地问。
“那个小老头儿吗?他绝不做这种事!他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外国,要老实本分。他说,这儿有条规矩,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要砍脑袋。说实话,我试过偷东西,可是结果却很惨:我曾经想把一个商人拴在院子里的一匹马偷走,马没有偷成,却被抓住了。不用说,他们动手打我,打得很厉害,后来又把我拖进警察局。我们一共两个人,一个是地道的偷马贼,很在行,而我,不怎么说,大半是出于好奇。我在那个商人家里干过活,为他新盖的浴室砌炉子。后来,那个商人生病,做了个噩梦,梦见了我。他吓坏了,赶紧去求长官说:‘放了他吧,’他,指的就是我,‘放了他吧,要不,我老是梦见他。’他还说:‘要是不宽恕他,我的病就好不了,他是个魔法师。’你瞧,我一下子成了魔法师了!由于这个商人很有名气,所以他们就放了我……”
“他们不应该放你,应该把你扔进水里,浸上三天,把你的傻念头洗洗干净,”厨师插了一句。
雅科夫马上接过他的话茬说:
“对,我有很多傻念头,直说吧,我的傻念头多得能抵得上一个村子……”
厨师把一根手指伸进浆硬的衣领,生气地把它抻开,然后摇晃着脑袋,懊丧地埋怨道:
“多么荒唐啊!世上竟有这种囚犯:大吃大喝,游手好闲。你说:这是为什么?你说:你为什么活着?”
司炉工吧嗒着嘴巴答道:
“这个我不知道。活着,就是活着呗。有的人躺在床上,有的人东奔西走,当官的待在家里不出门,可是每个人都要吃饭……”
听到这话,厨师更加生气了。
“这就是说,你简直是头猪,是头蠢得不能再蠢的猪。干脆说,你是桶猪食……”
“你干吗骂人?”雅科夫惊讶地说。“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结出的果实。你别骂人,你骂我,我也不会改邪归正……”
这个人一下子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无法掩饰的惊奇目光看着他,张大嘴巴听他说话。我认为,他有自己独特的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用“你”称呼 所有的人。他无论见到什么人,船长也好,餐厅管事也好,头等舱有身份的旅客也好,他浓眉毛下面的两道目光都是同样坦诚,同样率直——他好像把他们跟自己,跟水手、餐厅的仆役和在甲板上休息的旅客一视同仁。
有时他站在船长或者轮机师面前,把两条长长的猴子似的手臂抄在背后,默默地听他们训斥。他们责骂他偷懒,或责骂他赌牌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别人的钱。他站在那儿,一看就知道,这种责骂对他是不起作用的,他们威胁他说,一靠码头,就赶他下船。这一招也没有把他吓倒。
他跟“好事儿”一样,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性格。看得出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有点与众不同,别人无法理解他。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生气或者低着头想心事,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老半天不说一句话。从他那张被浓密的胡子遮盖起来的嘴巴里永远会不经意地唠唠叨叨说出一大串话来,仿佛滔滔不绝的流水。别人骂他或者他听别人讲有趣的故事的时候,他的两片嘴唇总是微微颤动,好像在默默重复别人的话,或者在轻轻地继续说他自己的话。每天值完班,他从锅炉房的舱门里钻出来,光着脚板,汗流浃背,身上沾满了柴油,穿着一件不系腰带的湿衬衣,敞开胸膛,露出一片浓密的汗毛。于是,他那平静单调、有点儿嘶哑的声音立刻在甲板上传开来,他的每一句话就像雨点似的洒落下来。
“你好啊,大嫂!上哪儿去呀?到奇斯托波尔去吗?我知道这个地方,我在那儿待过,给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当过雇工,那个鞑靼人叫乌桑·古拜杜林,这个老头儿身子骨很结实,满面红光,娶了三个老婆。他的一个小老婆是个很有趣的鞑靼人,我跟她还有过一段私情呢……”
他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都跟女人干造孽的事。他说起过去的一切来总是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怨恨,仿佛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委屈,遭过凌辱。过了一分钟,从船尾又传来他的说话声。
“谁是诚实的人,谁就来打牌吧!喂,快来玩 ‘撞大运’、‘三张牌’、‘拉皮条’呀!打牌最开心,坐着就能赢钱,这是种生意……”
我发现他很少说“好”、“坏”、“糟糕”,几乎总是说“有趣”、“开心”或者“很新奇”。他不说“漂亮的女人”,而是说“很有趣的小娘儿们”,他不说“晴好的日子”,而是说“开心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算不了啥!”
大家都说他是懒汉,我却以为他站在锅炉火箱前面,顶着无法忍受的又闷又臭的热气,跟其他雇工一样认真地干着自己这份艰苦的活儿。在我的记忆里,他没有像别的司炉工那样抱怨过这种劳累的活儿。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旅客的钱包被人偷了。那是个晴朗无风的傍晚,船上所有的人都生就一副好心肠,相处得和和气气。船长给了那老太太五卢布,旅客们也凑点钱给她。当大家把钱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在胸前画个十字,向大家深深地鞠一躬,说:
“亲人们哪,你们给我的钱比我原来的还多了三卢布十戈比呢!”
有个人高兴地叫起来:
“全收下吧,大娘,干吗大声张扬呢?三卢布永远不会嫌多的……”
又有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钱,又不是人,不会嫌多的……”
这时雅科夫走到老太太跟前,一本正经地建议她说:
“多出来的钱给我,我拿去赌牌赢它一把! ”
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以为锅炉工在开玩笑,可是他却一个劲儿地劝说那个不知所措的老太太:
“把钱给我吧,大娘!你要这钱有什么用呢?你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
大家骂他,赶他走。他摇晃着脑袋,困惑不解地对我说:
“全是古怪的人!为什么好管闲事呢?要知道,她自己亲口说,大家多给了她钱!可是,我有了这三卢布,就太开心了……”
也许,钱的外表能够为他消愁解闷。他常常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喜欢把银币或铜币在裤腿上蹭来蹭去。他把硬币蹭亮后,用弯曲的手指捏住,放到长着翘鼻子的面孔前面,稍稍抖动两条眉毛,细瞧起来。可是,他并不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
有一次,他叫我跟他一起玩“撞大运”,可是我不会玩。
“你不会吗?”他很惊奇。“你怎么能不会呢?还说是识字的呢!我一定要教会你。咱们来玩吧,赌糖……”
他赢了我半磅方糖,接着把方糖都送进络腮胡子底下的嘴巴里去了。后来他看到我会打牌了,就建议我说:
“现在我们要正正经经地玩了,来赌钱!你有钱吗?”
“有五卢布。”
“我有两卢布多。”
不消说,他很快把我的钱赢走了。为了捞回本钱,我把自己那件长外衣抵作五卢布下赌注,结果也输掉,我又拿出一双新皮靴下赌注,抵三卢布,结果也输掉了。这时雅科夫很不满意地、甚至很生气地对我说:
“不,你不能打牌了,你性子太急。现在那件长外衣、皮靴,你都拿去吧!这些东西我不要了。来,你把衣服拿回去,钱也拿回去,拿回四卢布去,还有一卢布算是缴给我的学费……你说行吗?”
我十分感激他。
“算不了啥!”他听到我感激他,这么说。“打牌就是打牌,只是玩玩罢了,可是你把它当成打架。即使打架,也不能急躁,要看准了下手!干吗要急躁呢?你年轻,应该沉住气。一次不成功,五次不成功,第七次再不成功,就作罢!你干脆走开。等你冷静下来,重新开始!这才叫玩呢! ”
我越来越喜欢他,同时又越来越不喜欢他。有时候他的话使我想起外祖母。他身上有许多吸引我的地方,然而他那种至死不变的对人的极端冷漠使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
有一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二等舱里一位身材粗壮的旅客、彼尔姆城里的商人,喝醉了酒,掉到水里去了。他手忙脚乱,拼命挣扎,顺着金红色的水道慢慢漂远去。轮机立刻停车了,轮船慢慢停了下来,从外轮片底下喷出团团白沫。落日的余晖将它们染得通红。那个黑黢黢的身躯在远离船尾的水面上,在那翻腾的血沫中挣扎,河面上传来拼命的狂叫声。旅客们也在大声呼喊,你推我挤地拥到船舷,聚在船尾。那个落水者的伙伴——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已经秃顶——也喝醉了酒。他伸出两只拳头,见人就打,冲到船舷,吼叫着:
“滚开!我马上就游过去救他……”
已经有两名水手跳入水里,划着双臂向落水者游去。这时从船尾放下一只舢板,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和女人们的尖叫声中,似乎听到雅科夫像平静流淌的河水似的、有点嘶哑的嗓音:
“他会淹死的,准会淹死的,因为他穿着长外衣!穿长衣服的人落水以后一定会淹死的。比方拿女人来说吧,为什么她们比男人容易淹死呢?因为她们穿裙子。女人一掉进水里,就像一普特的秤砣,马上沉到水底。你们瞧,眼看他就要沉下去了,我可不是瞎说……”
那个商人果然淹死了,大家找了他两个小时,没有找到。他的伙伴酒醒以后,坐在船尾,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痛苦地嘀咕着:
“瞧,快靠码头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啊?对他的亲人说什么好呢?他的亲人……”
雅科夫站到他跟前,两手抄在背后,开始安慰他:
“没关系,生意人!谁也无法预料,谁会注定死在什么地方。有的人只吃了点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都好好的,就他一个人吃了,就死了!其实,蘑菇算得了什么?”
他背阔胸宽,身子壮实,站在那个商人面前就像个大磨盘。起初,那商人不作声地哭泣,用两只大手掌擦掉落在胡子上的泪水。可是他听了一会儿,吼叫起来:
“魔鬼啊,你为什么要撕碎我的心?教徒们,快把它赶走,要不,我们会遭殃的! ”
雅科夫一面平静地离去,一面说:
“全是些古怪的人!我对他好言相劝,他却像根木桩子……”
有时我觉得这个司炉工是个傻瓜,可是在更多的场合,我认为他在故意装傻。我一直想要他告诉我,他是怎样走南闯北的,在各地看到些什么,可是他都没有答应。他总是把头一扬,微微睁开一双熊一般的黑眼睛,用手抚摸自己毛茸茸的脸,拖长了声调说:
“到处都是人,老弟,多得像蚂蚁!这儿是人,那儿也是人,我对你说吧,大家都忙忙碌碌!当然,最多的要数农民,地上遍布庄稼汉,好像秋天的落叶。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希腊人我也见过,还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以及各地方的茨冈人也见过。见过的人很多,各种各样都有!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也说不准是什么样的。住在城里的就是城里人,住在乡下的就是乡下人,跟咱们这儿完全一样。很多地方都是相似的。有些人还说咱们的话,不过说得不好。比方说,鞑靼人和莫尔多瓦人就是这样。希腊人不会说咱们的话,他们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懂。跟他们说话要用手来比画。可是跟我搭伴的那个小老头却装出好像连希腊话也听得懂的模样,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卡拉马拉’,‘卡里麦拉’。小老头很狡猾,跟那些希腊人打得火热!……你又来问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古怪的人,他们能是什么样的人呢?当然啰,他们都是黑心肠的人,罗马尼亚人的良心也很黑,他们信的都是一种教。保加利亚人也是黑心肠的人,不过他们信的教和我们一样。至于希腊人,他们跟土耳其人差不多……”
我觉得他没有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还藏着一些东西不肯说。
根据杂志上的插图,我知道希腊的首都雅典是座最古老、很美丽的城市,可是雅科夫却怀疑地摇摇头,不同意这个说法。
“这是在骗你,老弟,他们说的雅典是不存在的,倒有个亚陀斯。不过,这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山,山上有座修道院。别的没有什么了。所以大家叫它亚陀斯圣山。我见过这种图片,那个老头儿就专做这个生意。有一个城市叫别尔哥罗德,在多瑙河畔,就跟雅罗斯拉夫尔和下诺夫哥罗德差不多。他们那儿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说到农村,那是另一回事了!那儿也有女人,说起那里的女人,真能让你开心得要命。我差点为了一个女人留在那里。哎,她叫什么来着?”
他用手掌使劲搓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脸,搓得坚硬的胡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听来使人想起破铃铛发出的喑哑的叮当声。
“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时候我跟她甭说有多好了……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哭了,我也哭了,上帝啊……”
接着他开始用平静的语气,厚颜无耻地教我怎样跟女人打交道。
我们坐在船尾,温暖的月夜向我们迎面飘来,泛着银光的河面上隐约可见一片草地的河岸。山丘上几盏橘黄色的灯火在闪烁,仿佛是被大地俘获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移动,彻夜地在颤动,安详而顽强地生活着。在这温馨而凄清的静谧中只听见有点喑哑的说话声:
“有时,她张开双臂向我扑来……”
雅科夫说起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感到害臊,倒也并不引起听者的反感。他的话里没有炫耀自己,也没有不讲人情,相反,他说得很坦诚,而且还有点伤感。月亮也不知羞耻地赤裸着身子高悬空中,同样使人心跳,迫使人们发幽古之思情。此时此刻一些好的、最好的东西又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玛戈王后和那两句真情难忘的诗:
唯有歌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
我像驱赶蒙眬的睡意一样,摆脱沉入幻想的思绪,然后又向司炉工打听起他过去的经历和他在各处的见闻。
“你真是个古怪的人,”他说,“给你说什么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 ‘你见过修道院吗?’见过。‘见过带饭馆的旅店吗?’也见过。我见过老爷们怎样生活,也见过农民怎样生活。我呢,过过富日子,也挨过饿……”
他放慢语速,仿佛走在一座横跨深水上的摇摇晃晃的危桥上。他继续回忆道:
“我再举个例子,我因为偷马被关进警察分局,于是我以为他们一定会把我押送到西伯利亚去!正巧,警察分局长在骂人,原来他新屋子里的炉子漏烟。我说:‘局长大人,这炉子我能修好。’他冲着我骂道:‘住口!这儿最好的炉匠都拿它没有办法……’我对他说:‘有时候牧人比将军聪明。’那时候我谁也不怕,反正我要去西伯利亚了。他说:‘干吧,要是你越修越坏,我就敲碎你的骨头!’我用了两天两夜把炉子修好了。警察分局长吃惊地叫起来:‘嘿,你这傻瓜,笨蛋!你原来是个行家,可是你偷人家的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局长大人,都怪我一时糊涂。’‘不错,一时糊涂,我很可怜你!’是的,他说他很可怜我。你见过这种事吗?一个当警察的,照他的职务,理当冷酷无情,可是他一下子却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问。
“没有怎么样。他可怜我。还要他怎么样呢?”
“为什么他会可怜你?你简直是块顽石! ”
雅科夫温和地微笑着说:
“古怪的人!你说我是块顽石吗?即使石头,你也要怜惜它,石头也有它的用处,石头可以铺路。任何东西都得怜惜,没有一样东西是平白无故地放在那儿的。沙土算得上什么?可是它上面能长出草茎……”
司炉工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我心里尤其清楚,他知道许多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对厨师有什么看法?”我问。
“对‘小狗熊’吗?”雅科夫漫不经心地说。“我对他有什么看法呢?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确实这样。伊凡·伊凡诺维奇做事十分刻板,四平八稳,大家的注意力不会集中在他身上。他只有一点使人感兴趣:他不喜欢司炉工,老是骂他,但又老是请他喝茶。
有一次他对司炉工说:
“要是现在还实行农奴制,而且我是你的老爷,我就狠狠揍你这个好 吃懒做的人,一个星期揍你七次!”
雅科夫一本正经地说:
“七次,太多了! ”
厨师一边骂他,一边不知为什么又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吃。他使劲地塞给司炉工一块肉,说:
“大口吃吧!”
雅科夫不慌不忙地嚼着,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多亏了你,我才有这么大的力气! ”
“对你这条懒虫来说,力气大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能够延年益寿呗……”
“妖怪,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
“妖怪不也活着吗?你说,难道活着不开心吗?伊凡 ·伊凡诺维奇,活着很开心……”
“真是个白痴! ”
“你说什么?”
“白——痴。”
“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词儿,”雅科夫感到很奇怪,可是“小狗熊”对我说:
“你想想吧:我们待在炉子前面,顶着无法忍受的热气,血也快烤干了,骨头也快烤焦了,可是瞧他,自顾吃个没完,像头骟猪! ”
“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司炉工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说。
我知道在锅炉前面干活比在炉灶前面干活要累得多,也热得多。我有好几个晚上跟雅科夫在一起擞火加煤,可是我觉得纳闷,他为什么不愿向厨师说明自己活儿的艰苦呢。不,这个人一定懂得某些特别的道理……
大家都骂他,包括船长、轮机师、水手长,谁想骂他都可以。但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辞掉他呢?司炉工们虽然也笑他爱唠叨,爱打牌,可是对他的态度比别人好得多。我问他们:
“雅科夫这个人好吗?”
“雅科夫吗?还不错。他从来不得罪人,无论你对他怎么样,你即使把一块烧红的炭塞到他的怀里,他也不会……”
雅科夫在锅炉房的活儿十分辛苦,胃口特别大,睡得却很少,下班以后,常常连衣服都不换,汗涔涔的,肮里肮脏的,通宵待在船尾,跟旅客聊 天或者打牌。
他站在我的面前,就像只上了锁的箱子。我觉得这只箱子里藏着我所必需的东西,于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能打开这只箱子的钥匙。
“小兄弟,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想知道什么?”他一边用一双隐藏在眉毛下面不易被人看见的眼睛打量着我,一边问。“哦,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确到过很多地方,还能说些什么呢?古怪的人!那你仔细听着吧,我这就说一件亲自遇到过的事。”
于是他讲了起来。从前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年轻的法官,害有肺痨病,他老婆是个德国女人,身体健壮,没生过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在集市上摆摊卖布的商人。商人是个有妇之夫,老婆很漂亮,有三个孩子。商人发觉德国女人爱上了他,就想要去戏弄她一番。有一次,他约她晚上到自己家的花园里幽会,同时又请了两个朋友,把他们藏在花园里的灌木丛后面。
“太妙了!那个德国女人来到那里,跟他聊了几句后,就说我整个儿人就算是你的了!可是他对她说:‘太太,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过,我已经替你找到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鳏夫,另一个是单身汉。’那个德国女人听了惊叫一声,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朝天一仰,从长凳上翻了下去,然后又伸出一只脚,用鞋底、鞋跟踹他的脸。那一天是我送她去的,因为我在法官家当看院子的。我从栅栏的缝隙里看进去,只见里面已经闹得一团糟。这时那两个朋友也跳了出来,冲到她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发辫。我赶紧翻过栅栏,把他们两人推开,对他们说:‘各位老板,可不能这样啊!’太太对他是一片真情,可是他却想出了这个卑鄙的主意 ……接着,我把太太带走,他们用砖头砸破了我的脑袋……她伤心极了,惘然若失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对我说:‘我要回自己人那里去,回德国人那里去,等我丈夫一死,我马上就走!’我说:‘当然啰,你应该离开这儿!’后来,法官死了,她也走了。她待人很和气,通情达理。那个法官也很和气,愿上帝让他安息吧……”
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只能保持沉默。我虽然觉得这个故事包含着某些我熟悉的、既残酷又荒诞的东西,但叫我怎么说呢?
“这故事好听吗?”雅科夫问。
我说了几句后,怒不可遏地骂了起来,可是他却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说:
“这些人吃饱了肚子,对一切都心满意足。有时候他们本来想开开玩笑,可是结果却假戏真做,好像他们并不会开玩笑似的。当然,他们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做生意,就要处处动脑子。他们靠心计过日子一定很枯燥,所以想胡闹一下。”
船尾后面的水面上泛着白沫,河水湍急,只听见奔流不息的河水翻滚的哗哗声。黑黢黢的河岸慢慢地逝去。甲板上旅客在打鼾,在长凳中间,在酣睡的人们的身子中间,一个瘦高个儿的女人悄没声儿地向我们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一头灰白的头发,没有裹头巾。司炉工用肩膀推推我,低声说:
“你瞧,她有心事……”
我觉得,他看到别人痛苦不堪反而觉得高兴。
他对我说了很多,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的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令人高兴的故事我却一个也记不得了。和书本相比,他讲起故事来平心静气,而在书本中我常常听见作者的感情,他的愤怒,他的喜悦,他的悲伤和他的嘲笑。司炉工既不嘲笑,也不指责,没有什么能使他生气的,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特别高兴的。他说起话来像一个面对法官的态度冷漠的证人,一个把被告、原告和法官一概视为与己无关的人……这种冷漠越加使我感到十分痛苦,激起我对雅科夫的愤怒和不满。
在他的面前,生活就像锅炉火箱里的火一样在燃烧,他站在火箱前面,粗糙得像熊掌一样的手里握着一把木槌,轻轻敲打着喷嘴的阀门,一会儿添加燃料,一会儿又把多余的燃料掏出来。
“别人欺负过你吗?”
“谁敢欺负我?我力气大着呢,要不要给你一下子? ……”
“我不是说打架,而是说你的灵魂是不是受到过欺负?”
“灵魂是不能欺负的,它不会忍受别人的欺负的,”他说。“你不管用什么都不能触犯一个人的灵魂……”
甲板上的旅客、水手,所有的人常常谈及有关灵魂的问题,就像谈论土地、活儿、面包和女人一样。灵魂是普通老百姓说话时的口头语、惯用语,好像五戈比的硬币到处流通一样。我不喜欢人们一直把这个词儿挂在巧舌如簧的嘴边。在那些大老粗们互相骂娘的时候,不管是出于恶意,还是为了表示亲热,往往亵渎灵魂这个词儿就会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清楚地记得,外祖母提到灵魂时非常小心谨慎,将它奉为融爱情、美丽和快乐为一体的神秘圣地。我相信,好人死后,洁白的天使会将他的灵魂带上蓝天,带到我外祖母的仁慈的上帝跟前。上帝会亲切地迎接他,说:
“怎么样,我亲爱的灵魂?怎么样,我纯洁的灵魂?你是不是历尽了苦难?你是不是受尽了折磨?”
然后,上帝将六翼天使的翅膀——六张白色的翅膀送给灵魂。
雅科夫·舒莫夫跟我的外祖母一样,每当提及灵魂的时候,十分小心谨慎,而且不愿多说。他骂人的时候,也从来不把灵魂挂在嘴上。当别人议论灵魂的时候,他总是弯下粗大的红脖子,不插一句嘴。我问他灵魂是什么,他回答说:
“是神灵,是神的气息……”
我不满足这样的回答。当我再问他的时候,司炉工低下头,说:
“小兄弟,什么是灵魂,即使神父也不一定清楚。这是不能公开的……”
雅科夫使我不由得经常想到他,千方百计想去了解他,但是这种努力并没有获得成功。除了他,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用魁梧的身躯挡住了我的视线。
餐厅管事的妻子对我过分亲热,令人生疑。每天早上,我要为她打好洗脸水,虽然这是二等舱的女仆卢莎——一个快活、爱干净的姑娘——的分内事。在狭小的船舱里,我站在赤裸着上身的餐厅管事的妻子的身边,看着她肤色发黄的、肌肤松垂的身体,就像见到一块发酵得过了头的面团。想起玛戈王后那黝黑结实的身体,我更加厌恶这个餐厅管事的妻子。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不是诉苦、发牢骚,就是气呼呼地骂人,或者冷言冷语地嘲笑别人。
她的话究竟什么意思,我一点都听不明白,不过我隐隐约约也猜出点儿,那是一种可怜、可悲和可耻的意思。可是我心平如镜,不为所动。我的生活和这个女人离得很远,和船上发生的一切离得很远。我前面矗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它挡住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这个日日夜夜向远方飘去的世界。
“我们的加夫莉洛夫娜一心一意爱上你了,”我似乎在梦里听见卢莎的嘲笑。“你张大嘴巴,咬住这幸运的果子吧……”
不光是她嘲笑我,那些餐厅里的仆役都了解餐厅管事的妻子的弱点。 厨师皱起眉头说:
“这女人什么东西都吃过,现在想尝尝小蛋糕、甜点心!这种人
啊……你得留点神,佩什科夫,得加倍小心,最好用三只眼睛看着她……”
雅科夫也像父亲一样,十分认真地劝告我:
“当然,要是你的年龄再大两岁,我就不是这样对你说了。但是,像你现在这样的年龄,最好不要沾上这种事。不过,随你的便吧……”
“别说了,”我说。“干这种事下流……”
“当然啰……”
说着,他把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里乱抓一通,话锋一转,又滔滔不绝地说起另一番话来:
“不过,你也要理解她的处境,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像过冬天一样……连狗都喜欢有人常常抚摸它,何况是人呢!女人的生活里需要有人对她亲热,好比蘑菇靠潮湿才能生长一样。她自己说不定也觉得干这种事见不得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肉体需要有人侍候,就是这么回事……”
我紧张地注视着他那双不易觉察的眼睛,问他:
“你是不是怜悯她?”
“我吗?她又不是我亲娘,有什么可怜的?有许多人连自己的亲娘也不怜悯呢。你啊……真是个古怪的人! ”
他轻轻地笑起来,宛如喑哑的铃声。
有时候我望着他,仿佛自己掉进寂静的空洞里,掉进无底的深渊和黑暗中。
“瞧,大家都在结婚,而你,雅科夫,为什么不结婚呢?”
“为什么要结婚呢?女人嘛,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搞到手的,谢天谢地,要干这种事很简单……娶了老婆,就得有房子住,有地种,可是我的土地又少又孬,而且都被我叔叔抢去了。我哥哥当兵回家,跟叔叔吵架,打了好久官司。我哥哥用木棍打他的脑袋,打得他头破血流,为此坐了一年半牢。出狱后,他还是只有一条路:再去坐牢。他妻子是个爱说爱笑的年轻媳妇……现在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人结了婚,就得守住自己的窝,做个当家的,不过,一个当兵的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
“你常常祈祷上帝吗?”
“古怪的人!我当然常做祈祷……”
“你祈求什么?”
“什么都祈求。”
“你念什么祷文?”
“我不会念祷文。小兄弟,我的祈祷很简单:主啊耶稣,保佑一切活着的人平平安安,让死去的人得到安息;主啊,将我们从疾病中拯救出来……另外再说些别的话……”
“再说些什么?”
“随便说些什么!不管你说什么,上帝都能听得见! ”
他对我很亲热,还怀着一种好奇心,就像对待一只会做各种滑稽动作的聪明的小狗。我常常晚上和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出阵阵柴油味、焦煳味和大葱味。他喜欢吃大葱,嚼起生大葱来好像啃苹果一样。突然,他问我:
“那好吧,奥廖哈,过来,念首诗听听! ”
我能背诵很多诗,此外,我还有一本厚本子,上面抄录了我喜爱的诗歌。我给他念《鲁斯兰》。他屏住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动也不动地静听着,像个瞎子,又像个哑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
“这故事很好听,很有趣!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吗?是普希金写的吗?的确有一位叫穆欣-普希金的老爷,我见过他……”
“不是你说的这个,那个普希金早就被打死了! ”
“为什么要打死他?”
于是我学玛戈王后的样子,三言两语对他说起这件事情的经过。雅科夫听完以后,平静地对我说:
“有许多人都是为了女人送命的……”
我常常把从书上读到的故事讲给他听。所有这些故事都搅和在一起,在我的脑海中凝结成一个描述动荡不安而又美丽的生活的漫长的故事,在这种生活里充满了火一般的激情,赴汤蹈火的功勋,贵族门第的豪华,神话般的成就,决斗和死亡,高尚的言词和卑劣的行径。在我的故事里,罗坎博尔具有拉·摩尔 ①和汉尼拔·柯罗纳 ②的骑士性格,路易十一 ③有了葛朗台老头的个性,骑兵少尉奥特列塔耶夫和亨利四世融合在一起了。我按自己的灵感改变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把诸多事件进行调整,从而使这个故事成为我自由驰骋的天地,就像外祖父心中的上帝那样,随心所欲地摆布别人。这种胡编乱造并不妨碍我看清现实生活,也没有冲淡我想了解活生生的人的愿望。它用透明的、但又无法穿透的云雾罩住我,使我避免各种卑鄙行为的腐蚀和生活中有毒物质的侵害。
①均为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玛戈王后》中的人物。
②均为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玛戈王后》中的人物。
③路易十一(1423—1483),1461年起为法国国王。
书把我变成一个不易受很多东西伤害的人。为了了解人们怎样相爱和怎样受苦,就决不能到妓院去。分文不值的淫乱生活激起我对妓院的憎恨和对那些在妓院里寻欢作乐的人们的怜悯。罗坎博尔教导我做一个坚韧不拔的人,不屈服于环境,大仲马笔下的主人公唤起我把自己献给重要而伟大的事业的志向。快乐的皇帝亨利四世是我爱戴的英雄,我觉得贝朗瑞在一首美妙的诗歌里歌颂的就是他。
他为农民带来福音,
他自己也喜欢喝酒;
对,既然老百姓歌舞升平,
为什么皇帝不能举杯痛饮?
那些小说把亨利四世描写成一个仁慈的人,贴近自己的人民,像太阳一样光辉灿烂;他使我相信法兰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是个骑士的国家,在这个国度里,皇袍和布衣同样高贵。昂热·皮都 ①跟达达尼昂 ②两个人同样是骑士。亨利四世被杀死了,我伤心地哭了,切齿痛恨那个凶手拉瓦利雅克。这位国王几乎永远成了我讲给司炉工听的故事中的主角。我觉得雅科夫也爱上了法兰西和这位亨利国王了。
①分别为大仲马的长篇小说《昂热·皮都》和《三个火枪手》中的主人公。
②分别为大仲马的长篇小说《昂热·皮都》和《三个火枪手》中的主人公。
“亨利国王真是个好人,你可以跟他一起钓鲈鱼,或者愿意跟他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他说。
他没有赞不绝口,也没有提各种问题打断我的故事,只是垂下眼皮,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一块布满霉斑的顽石。但我有时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中断叙述,他就立刻问我:
“讲完了?”
“还没有呢。”
说到法国人,他叹了口气,说:
“他们生活得很凉快……”
“这话什么意思?”
“瞧,咱们两个人整天干活,热得难受,而他们,多凉快。他们无所事事,整天饮酒作乐——多舒服的生活啊! ”
“他们也干活的。”
“可是从你讲的故事里看不出来,”司炉工很公正地向我指出这一点,我突然明白,在我读过的大量书籍里几乎完全没有谈到那些道德高尚的英雄人物怎样干活,从事什么劳作的。
“行了,我要睡一会儿了,”雅科夫说,就地仰面躺了下来,很快,他有节奏地打起了鼾。
秋天,卡马河两岸一片火红色,树叶染成了金黄,斜阳泛着银光。雅科夫突然下船走了。他在临走前的一个晚上对我说:
“后天,到了彼尔姆,咱们俩一起到澡堂去痛痛快快地洗个蒸汽浴。洗完澡,咱们一起到有音乐的小酒馆去,那才叫舒服呢!我喜欢看人家弹管风琴。”
在萨拉普尔码头,有个胖男人登上轮船,他那张皮肤松弛的脸像女人,没有胡子,也没有唇髭。他身穿一件厚呢长外衣,头戴一顶带狐皮护耳的便帽,这样的装束使他更加像女人了。他一上船,就在靠近厨房的一张小桌子边占了个位子,因为这地方比较暖和。他要了一份茶,喝起热气腾腾的开水。他喝得满头大汗,但不解开外衣,也不摘下帽子。
秋天的乌云源源不断地将毛毛细雨洒向大地,似乎觉得这个人用小方格手帕拭去脸上的汗珠时,雨点会变得小一些,而随着这个人脸上重又冒出汗珠来,雨点又会渐渐变大。
不一会儿,雅科夫来到他身旁,他们开始仔细查看历书上的地图,那个旅客用手指在地图上画来画去,司炉工平静地说:
“行!没关系。这对我来说,不算回事……”
“那就这样吧,”那旅客细声细气地说,随手将历书塞进脚跟前一只半张开的皮袋子里。他们一边悄悄地交谈着,一边喝起茶来。
雅科夫要去当班之前,我问他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笑着回答说:
“他看上去像只白鸽,就是说,他是个阉割派教徒。从西伯利亚来的,路很远啊!他这个人很有趣,干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的……”
他从我身边走开了,他那乌黑的,马蹄般坚硬的后跟敲打着甲板,他走了几步,又站停下来,挠了挠身腰。
“我到他那儿去当雇工,等船一到彼尔姆,我就下船,再见了,小兄弟!我们先去坐火车,然后再走水路,还要乘马车。路上大概要走五个星期,瞧,这人住得够远的……”
“你了解他吗?”我问,雅科夫的贸然决定使我很吃惊。
“怎么会了解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那个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着一件油迹斑斑的短皮袄,光脚板穿着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子,头戴一顶“小狗熊”送给他的没有帽檐的破草帽。他把我的一只手紧紧攥在铁棍般的手指里,说:
“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走?要是我跟他说一声,小宝贝,他也会雇你的。你要我去说吗?他们会把你身上多余的东西割掉,然后给你钱。他们把干这种事,就是把人弄残废,看成是件喜事。他们为此还要奖赏你……”
那个阉割派教徒腋下夹着一只白色的小包裹,站在船舷,一双呆滞的眼睛紧盯着雅科夫。他身体笨重,虚胖,好像一具浮尸。我轻轻骂了他一声,司炉工再次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随他去吧,管他呢!各人祈祷各人的上帝,与我有什么相干?好吧,再见了!祝你生活幸福! ”
雅科夫摇摇摆摆地走了,像头大狗熊。他在我心头留下了沉甸甸的、复杂的感情,——我既怜惜他,又替他难过。我记得,曾几何时我还有点儿羡慕他。我忧心忡忡地思忖:为什么他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呢?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