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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三年后 第十一章

“可我能……能……能不能在山里约个地方跟他碰头呢?我到布里西盖拉去太危险了。”

“在罗马涅你到哪儿都是危险的;可是眼下这个时候,你去布里西盖拉倒比去哪儿都安全。”

“为什么?”

“我一会儿就告诉你。你注意别让那个穿蓝茄克的人看见你的脸,那不是个好东西。——是啊,这场大风大雨真是太厉害了;葡萄的收成坏到这样,已经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

牛虻就摆开两条胳膊,在桌子上一盘,把脸扑了上去,像是累透了,要不就是酒喝多了;那个刚进店来的穿蓝茄克的坏东西把眼光迅速往四下里一扫,看见只有两个庄稼汉在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年景收成,旁边一个山里人一头扑在桌子上,已经连眼皮都撑不开了。在马拉迪那样的小地方,这种情景是见惯了的;看来那个穿蓝茄克的家伙心里一合计,觉得在这儿偷听是听不出什么名堂的,因为他把酒一饮而尽,就慢悠悠踱到外面店堂里去了。在店堂里,他往柜台上一靠,就跟店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一只眼睛的眼角却还不时向开着的门里边瞟,看看里屋桌上的那三个人。两个庄稼汉还在一边呷酒,一边用当地的土话谈论天气,牛虻则早已鼾声大作,仿佛平生不做亏心事,倒头就能睡大觉似的。

最后那暗探似乎认定了这小酒店里是不会有什么油水的,不值得他再花费时间了。他付了酒账,懒洋洋出了酒店,就信步向小街上走去。牛虻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直起身来,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还用他那麻布外衣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干这种勾当,真是不择手段!”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取过桌上的黑面包切下了一大片。“这帮东西最近常来找你们的麻烦吗,米凯莱?”

“比八月里的蚊子还讨厌。叫你简直没有片刻的安宁,你到哪儿都少不了会有个暗探跟在你身边。以前他们是畏畏葸葸不敢冒险上山的,可现在连山里他们也都三三五五结队来了——是吧,吉诺?这次你跟多梅尼奇诺碰头,我们所以要安排在镇上,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话是不错,可为什么非要挑布里西盖拉不可呢?边睡小镇,哪个不是遍地暗探啊。”

“可眼下的布里西盖拉倒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镇上满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朝圣教徒。”

“可这镇子又不在什么通衢大道上呀。”

“通往罗马的大路离那儿不算远,复活节去罗马朝圣的教徒顺便到那儿去望弥撒的可多了。”

“我倒没……没……没听说过布里西盖拉还有什么值得一去的。”

“那儿有位好主教呀。你不记得去年十二月他去佛罗伦萨讲道的事啦?就是那位蒙塔奈利红衣主教呀。据说他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呢。”

“大概是吧,我是一向不去听讲道的。”

“哎呀,你不知道,他是个出名的圣人呢。”

“他怎么会名气那么大?”

“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收入全捐出来了,自己的日子却过得跟个本堂神父差不多,一年不过花上四、五百个斯库多。”

“可不!”那个叫吉诺的人插上来说。“岂止如此呀。他非但把钱都捐出来了,而且还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对穷人加以照顾,让有病的人都能好好治病,听老百姓有怨诉怨,有苦诉苦,从早要一直听到晚。米凯莱呀,我也跟你一样,对教会里的人员是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的,可是蒙塔奈利主教大人就是跟其他的红衣主教不一样。”

“唉,我看他大概是个呆子,倒不见得是藏奸!”米凯莱说。“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老百姓对他崇拜得不得了,最近还刮起了一阵风,就是凡去罗马朝圣的,都要到那儿去弯一弯,求他祝福。多梅尼奇诺想扮成一个小贩,挎上一篮廉价的十字架和念珠装作去赶节。那班朝圣的都很喜欢买这种玩意儿,请大主教摸一摸,带回家去挂在小娃娃的脖子上,说是可以避邪消灾。”

“等等。那我怎么去呢——扮个朝圣的人怎么样?我现在的这身化装,依我看倒是挺……挺相配的;不过还用我在这儿的身份到布里西盖拉去露面,就使……使不得了——万一我给抓了起来,那不是留下了把……把……把柄,连累了你们吗?”

“你不会给抓起来的;我们自有妙计替你乔装改扮,护照也有,一切齐全。”

“装成个什么样的人呢?”

“装成个去朝圣的西班牙老人——那是个改悔了的土匪,从Sierras①来的。去年他在安科纳②病倒了,我们的一个朋友出于侧隐之心,让他上了一艘商船,送他到威尼斯上岸,因为威尼斯有他的朋友,他为了表示感激之情,就把护照留给了我们。这护照给你用正合适。”

①西班牙语:山里。

②意大利半岛东海岸一个港口。

“一个改悔了的土……土……土匪?那警察方面不……不会来找麻烦吗?”

“喔,警察方面没问题!他几年前就已经服苦役期满,从此就飘游四方,耶路撒冷这一类的地方哪儿都去,一心只想为自己的灵魂赎罪。敢情他错认了人,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悔恨之下,就去向警察局投案自首了。”

“他年纪很大了吧?”

“是很大了,不过这不要紧,白胡子假头发一打扮,就解决问题,其他的相貌特征跟你处处对得上茬儿,简直天造地设。他本是个老当兵的,跟你一样,一条腿瘸了,脸上还有一道刀疤;而且他又是个西班牙人——你看这有多巧,你要碰上来朝圣的西班牙人,跟他们谈起话来还满像样哩。”

“我跟多梅尼奇诺在哪儿碰头呢?”

“你到十字路口设法混进朝圣者的队伍,十字路口在哪里回头我们在地图上指给你看,你就说你在山里迷了路。你到了镇上,就跟大家一起到市场上,市场就在主教的宫廷前。”

“啊,这么说他居然住起了宫……宫殿啦,不……不是说他是个圣人吗?”

“他只住一个偏殿,其他的宫室都改成医院了。你这么办:你跟大家一起等在那儿,等主教出宫来为人祝福了,这时多梅尼奇诺自会挎着篮子走到你的跟前,说:‘你是来朝圣的吗,老爷子?’你就回答他:‘我是一个受苦的罪人。’然后他就放下篮子,用袖子把脸擦擦,你呢,就拿出六个索尔多,问他买一串念珠。”

“然后他就安排个地方跟我详谈,该是这样吧?”

“正是。那时大家都纷纷争着要看蒙塔奈利,他就尽可以从从容容把会面的地点告诉你。我们的打算就是这样;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妥当,我们也可以通知多梅尼奇诺,让他另行安排。”

“不必了,这样很好。只是假胡子假头发要装得像些才好。”

※ ※ ※

“你是来朝圣的吗,老爷子?”

牛虻坐在主教宫门前的台阶上,乱蓬蓬的白发下两道目光往上一扬,粗哑、颤抖的嗓音带着好浓的洋腔回答了接头暗号。多梅尼奇诺脱下了挎在肩上的皮带,把那一篮子祝福用的小玩意儿在台阶上一放。四下里的那许多庄稼人和朝圣者,有的在台阶上坐,有的在市场上转,对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但是为了防备万一起见,他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尽量找些话说,多梅尼奇诺说一口当地的土话,牛虻讲的则是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还夹着好些西班牙语里的字眼。

“主教大人来了!主教大人出来啦!”宫门口的人都喊了起来。“让开让开!主教大人来了!”

他们两个都一下站了起来。

“老爷子,给!”多梅尼奇诺把一个用纸包着的小圣像塞在牛虻的手里:“这个就送给你啦,别忘了到了罗马也要为我祈祷祈祷啊。”

牛虻接过东西赶紧往怀里一掖,就扭过头去看主教。那位身穿大斋节紫袍、头戴猩红法冠的红衣主教,正站在台阶高处,张开了双臂,在为人们祝福呢。

蒙塔奈利缓步走下台阶,人们都簇拥在他的前后左右,争着来吻他的手。有许多人还跪了下来,趁他走过的当儿捧起他的长袍下摆用嘴去亲。

“祝你们都平安,我的孩子!”

一听到这银铃般的清脆的嗓音,牛虻赶紧把头一低,一头白发都倒披在脸上;多梅尼奇诺见这朝圣老者手里的拐杖在那里直打颤,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做功还真不错哩!”

站在附近的一个女人这时马上弯下腰去,从台阶上一把抱起她的孩子。“来吧,切科,”她说。“主教大人要给你祝福了,当年亲爱的主就是这样给孩子祝福的。”

牛虻往前才走了一步,便抬不起腿了。啊,多难跨的步子呀!倒是这些外人——这些朝圣者和山里人——大家都可以上前去跟他说话,他会一个个在他们孩子的头上按手①。他说不定还会对那个农家的孩子唤上一声“carino”,就像以前唤自己那样……

①主教在教徒的头上按手,称为按手礼,表示祝福。

牛虻猛的又坐倒在台阶上,他不想看见,把脸背了过去。他真恨不能找个角落躲起来,把耳朵塞住,连声音都别听到!真的,做人虽说要承受痛苦,可哪有痛苦到这样的——胳膊一伸完全可以碰到那亲爱的手,偏偏就挨得这样近!偏偏就挨得这样近!

“你不到屋里去歇歇吗,我的朋友?”只听那轻柔的声音说道。“你怕是冷了吧。”

牛虻的心咯噔一下停住了。一时间别的什么都不觉得了,只感到满腔热血往上直涌,憋得难受,连胸膛似乎都要炸开了;一会儿那热血才又带着突突的颤动,火辣辣回流到全身,他于是就抬起头来。高高在上的那双庄重而深沉的眼睛一看见他的脸,突然就变得慈祥起来,满含着神明般的怜悯。

“朋友们,请大家往后让一让,”蒙塔奈利转过脸去向周围的人群说,“我想要跟他说话。”

人们相互咬着耳朵,慢慢往后让了让。牛虻咬紧了牙关,眼盯着地下,坐得一动也不动,感觉告诉他:蒙塔奈利的手轻轻按在他肩头上了。

“你一定遭受过什么巨大的不幸了。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牛虻默默摇了摇头。

“你是来朝圣的吗?”

“我是一个受苦的罪人。”

蒙塔奈利的问话碰巧跟接头暗号一般无二,这真是从天上掉下了一根救命稻草,正在走投无路的牛虻急忙一把抓住,脱口而出就作了回答。其实他只觉得那轻轻按在肩头上的手烫得他火辣辣的,人早已禁不住在浑身哆嗦了。

主教把身子俯得再低些,紧挨到他的跟前。

“也许你愿意跟我单独谈谈吧?说不定我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牛虻这才第一次对蒙塔奈利不躲不闪,正眼相看;他已经又渐渐镇定了下来。

“谈也不济事啊,”他说,“我犯下的这个事是赎不了罪的呀。”

从人群里走出一个警官来。

“恕我冒昧打搅,主教大人。我看这个老头儿脑子有点不大正常。按他的情况还不至于会肇事,他的身份证件也都符合手续,所以我们对他的行动并不加以干涉。他以前犯过一项大罪,所以服过苦役,眼下正在补赎①。”

①天主教徒于悔罪后,须作一定的“善功”,称为“补赎”。

“那可真是一项大罪呀,”牛虻接着他的话茬说,还慢慢摇了摇头。

“谢谢你,警官,请稍微站过点儿。我的朋友,只要你真诚悔过,没有什么事是赎不了罪的。你愿意不愿意今天晚上到我这里来?”

“主教大人愿意接待一个有杀子之罪的人?”

这句话问得简直带有一种挑衅的口气,蒙塔奈利一听,就像身上吹着了一阵冷风,不觉往后一退,打了个寒噤。

“无论你做下的是什么样的事,天主也决不容我来定你的罪!”他神情严肃地说。“在天主的眼里,我们都一样是有罪的人,我们就是能有一点正义之心,也无非像身上污秽的衣服①。如果你愿意到我这里来,我一定竭诚接待你,但愿天主有朝一日也就会这样来接待我。”

①《圣经·旧约·以赛亚书》64章6节有云:“我们都像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蒙塔奈利此语,即由此而来,意谓凡人不可与上帝相比,纵有正义之心,比起上帝来也相去甚远。

牛虻突然一激动,伸开了双手。

“听着!”他说。“你们是基督徒的,大家都听着!假如有一个人,他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杀死了爱他、信他的儿子,他自己的亲骨肉;假如这个人说假话、搞欺骗,因而把儿子送到了死路上——你们想想,这个人不管在人世、在天国,他还会有什么赎罪的希望吗?我已经向天主和世人忏悔了我的罪过,我已经受过了世人给予我的惩罚,得到了他们的释放,可是天主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说一声‘够了’呢?要怎么样的祝福,才能化解天主对我灵魂的谴责呢?要怎么样的赦罪,才能勾销我犯下的这个罪过呢?”

随后是一片死寂,大家都把眼睛望着蒙塔奈利,只看见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定。

最后主教终于抬起眼来,伸过手去作了祝福,只是这手有些发抖。

“天主是仁慈的,”他说。“把压在你心头的重担都卸在天主的御座跟前吧;因为圣经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忧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看。’”①

①这里的“你”指上帝。《圣经·旧约·诗篇》51篇17节:“上帝啊,优伤痛悔的心,你必不轻看。”

他说完就一转身,到市场上去走上一圈。他这儿站站那儿停停,时而跟人家谈上几句,时而又接过孩子来抱抱。

晚上,牛虻按照圣像包皮纸上写着的地址,来到了指定的会面地点。那是本地一位医生的家,医生本人就是“帮会”里的一个活跃分子。参加这次计划的人多半已经会集在这里,他们见到牛虻时的那份高兴劲儿,也可以向他证明他这个领导人是深得人心的,不过他似乎也已经无需这样的证明了。

“真高兴又见到你了,”那医生说,“可等送走了你我们还要高兴呢。你这次来实在太冒险了,我就不赞成这个计划。今天早上在市场上,警察局里的那帮狗子真的没有注意上你吗?”

“哎呀,他们对我才注……注意呢,不过他们没……没认出我。多梅尼奇诺这事办……办得可真漂亮。可他人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呀!”

“他还没有来呢。这么说你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啦?主教大人给你祝福了吗?”

“祝福?嗨,他的祝福有什么希罕,”说这话的是正好一脚跨进门来的多梅尼奇诺。“里瓦雷斯呀,你真像圣诞节的蛋糕,想不到还很会玩些花样哩①。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可以使出来让我们大家开开眼?”

①西方人的习俗,常在圣诞蛋糕里藏些礼物,给吃到的人一个惊喜。

“你在说什么呀?”牛虻懒洋洋地问。他这时早已靠在一张沙发里,正在抽一支雪茄。身上还穿着朝圣老者的那套衣服,不过白胡子假头发已经取下来搁在一边。

“我倒不知道你还这样会演戏。这样动人的表演,我这辈子真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简直把主教大人感动得都要落泪了。”

“怎么回事?让我们也听听吧,里瓦雷斯。”

牛虻耸耸肩膀。他此刻的心情真不想多开口,更无意说闲话,大家看从他嘴里是挖不出什么来的了,于是就请多梅尼奇诺讲讲。多梅尼奇诺把市场上的那一幕给他们一说,大家都听得哈哈大笑,唯有一个年轻工人不笑,他冷不丁说道:

“那妙是妙极了,可我不明白,演这出戏到底能有些什么好处呢?”

“有这么个好处,”牛虻插进来说,“就是这样一来,我在这一带就可以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男女老少,谁都不会对我起什么疑心。今天这事一传开,到明天就无人不晓了,我要是碰到暗探的话,暗探也就不会疑心了:‘原来是在市场上忏悔罪过的那个疯老头地亚哥。’这就是一个好处,不是吗!”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过,事情总是有点遗憾,你要是能别去戏弄主教大人就好了。这么个好人,怎么能跟他开那样的玩笑呢。”

“我也觉得他这个人看来似乎还是相当不错的,”牛虻懒洋洋应了一句。

“你别胡扯了,桑德罗!我们这儿根本就不想要什么主教大人!”多梅尼奇诺说。“再说蒙塔奈利大人当初明明有机会到罗马去干他的美差,他要是去了的话,今天里瓦雷斯也戏弄不到他的头上了。”

“他是因为不愿意抛下这里的工作,所以才不去的。”

“更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叫拉姆布罗斯契尼手下的奸细给毒死。他们跟他有什么仇恨,这是肯定无疑的。一个红衣主教,特别是这么个有声望的红衣主教,会‘宁可留在’这样一个偏僻局促的小地方,其中的奥妙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说是吗,里瓦雷斯?”

牛虻正在那里吐烟圈。“只怕问……问……问题在于那颗心是一颗‘忧……忧……忧伤痛悔的心’呢,”他一边说,一边高高地仰起了脑袋,看着烟圈飘然散去。“好了,伙计们,我们还是谈正经的吧。”

他们于是就开始详细讨论事先拟出的各种计划,中心就是怎样把武器秘密运送过来,找地方藏好。牛虻听得非常细心,不时插上几句,凡有说得不精确的、想得欠周到的,他都要不客气地加以纠正。等大家都说完以后,他又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建议,多半没有经过什么讨论就通过了。随后会就散了。会上还作出了决定:深更半夜开会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今后应注意避免,至少在牛虻安全返回托斯卡纳以前这种深夜会议不应再开。到十点稍过,大家都散了,只留下医生、牛虻和多梅尼奇诺三个人,再开个小组会讨论一些具体问题。小组会争论得很激烈,而且一争就是好半天,后来多梅尼奇诺抬头看了看钟。

“十一点半啦,我们绝对不能再待了,不然要被巡夜人撞上了。”

“巡夜人平日什么时候过这儿?”牛虻问。

“十二点前后,我得赶在他没来的时候快些回家了。再见了,乔尔达尼。里瓦雷斯,我们一块儿走怎么样?”

“不了,我看还是分开走比较安全。那么我们是不是还该见一次面呢?”

“好,就在波伦亚堡碰头吧。到时候化什么装我现在还很难说,反正你听暗号就是。你明天大概就要离开这儿了吧?”

牛虻正对着镜子,把假胡子、假头发用心装上去。

“明天早上,随那支朝圣的队伍一起走。到后天我就装病,找个牧羊人的小屋留下,然后再翻山抄近路走。你瞧着吧,我管保比你先到。再见!”

牛虻走到大谷仓,大教堂钟楼上的钟正敲十二点。谷仓空着,正好开放供朝圣者作了宿处。牛虻朝门里晃了一眼,只见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人影,多半已经睡得鼾声大作。屋里空气又闷又臭,叫人受不了。他厌恶得浑身一震,赶紧退了回来。去睡在这种地方,哪里能睡得着觉呢!他还是去散会儿步吧,回头再找个小棚子或者干草垛歇歇,总得干净点儿、安静点儿才行。

今天夜色真好,大大的一轮满月在紫色的天空里泻下一派清辉。他穿街过巷信步走去,回味着早上的情景只觉得凄苦难言,心里后悔真不该同意多梅尼奇诺的建议,把会放在布里西盖拉开。如果他一开始就斩钉截铁表示这个方案过于危险,这个会早就另找别的地方开了,他和蒙塔奈利也就用不到来演出这场可笑又可惨的滑稽戏了。

神父简直变了个样了!可是他的嗓音却丝毫未变,还跟当年口口声声唤他“carino”时一个样。

大街那头远远出现了巡夜人手提灯的灯光,牛虻赶紧拐进一条弯弯窄窄的小港。走不多远,一看已经来到了大教堂广场上,一旁就是主教宫的左偏殿。广场上是铺满一地的月光,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他发觉大教堂的边门却没关上。一定是教堂司事忘了关门了。夜都这么深了,教堂里总该不会有人在做礼拜了吧。与其到那闷杀人的谷仓里去睡觉,倒还不如摸进教堂里去睡在长椅子上,明天一早赶在教堂司事来前就悄悄溜出去。即使真要被人发现了,人家自然也只当这个叫地亚哥的疯老头是来做祈祷的,由于躲在个角落里祝告个没完,结果就给关在里边了。

他在门口留神听了会儿,才摸进去,尽管瘸腿不便,还是能走得轻无声息。月光透过窗子,泻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尽是阔阔的一道道。特别在圣坛上,照得真如白昼一样,一切都清晰可见。在祭坛的台阶脚下,是蒙塔奈利红衣主教一个人跪在那儿,头上没戴帽子,双手合握在胸前。

牛虻连忙退回到暗处。要不要趁蒙塔奈利还没看见,就赶快溜走呢?这么办自然是最明智的做法——恐怕也是最厚道的做法。不过再反过来一想,稍微再走近点儿看看又碍得了什么呢?——既然已是四下无人,又用不到还像白天那样去演那种讨厌的滑稽戏,那又何妨过去把神父的面容再仔细看一看呢?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何况这一次他可以不必叫神父看见;他只要放轻脚步,偷偷走过去看一看就成——就再看这一次吧。看过了就回去继续做他的工作。

借着柱影的掩护,他蹑手蹑脚悄悄溜到圣坛的栏杆跟前,在圣坛边上的出入口停下,那儿离祭坛很近。主教的圣座撒下一大片阴影,正好把他罩没,他就伏在黑暗里,连气也不敢透。

“我那可怜的孩子……!天主啊,我那可怜的孩子……!”

这断断续续的低声祝告中透出了无限的绝望,牛虻听得禁不住一阵不寒而栗。接着是一片悲悲切切的干抽泣,只看见蒙塔奈利绞着双手,仿佛身上痛得什么似的。

他真没有想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以前他总是狠着心肠向自己担保:“我用不着去操这个心,那个伤口早就愈合了。”如今,经过了这许多年头,真情终于大白在他的眼前,他看到那个伤口原来还是在流血。现在机会难得,要叫伤口马上就好有多容易呀!他只要费一举手之劳——只要上前去说一声“神父,我在这儿呢。”就行。这样连琴玛心上的创伤都可以马上就好——可怜她已经都添了白发了。啊,他只要能够宽恕一切就好了!他只要能够把记忆里那一幕幕难以磨灭的往事统统给抹掉就好了——那个拉斯克,那个甘蔗种植园,那个杂耍班子!世界上哪儿还会有这样的苦恼呵——心里明明愿意宽恕、只想宽恕,却又知道这是妄想——他不可能宽恕,也不敢宽恕。

蒙塔奈利终于站起来了,他划了十字,就转身离开了祭坛。躲在阴影里的牛虻,忙不迭往后退。他只觉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会给看见,生怕怦怦的心跳会被听到,暴露了自己。最后他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蒙塔奈利走过去了。离他好近哪,那紫袍都拂到他的面颊了。走过去了,总算没有看见他。

总算没有看见他!……哎呀,自己这是怎么搞的?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呀,这样的良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可自己却把这样的良机白白放过了。他霍地站了起来,一迈腿闯到了亮处。

“神父!”

他的话一出口,只听自己的嗓音在拱顶下大声回荡,好久才向四下悠悠散去,连他自己也听得满心是怪想联翩的恐怖。他不觉又退回到了那片阴影里。蒙塔奈利站在柱子跟前,一动也不动,听得睁大了两眼,满眼是死亡的惊恐。这个死一般沉寂的场面到底持续了多久,牛虻说不上来;或许只是一眨眼,可也说不定已是很久很久。他只觉得猛然一震,就清醒了过来。蒙塔奈利的身子在打晃了,仿佛快要支不住而倒下似的;他的嘴唇动了,可是起初并没有出声。

“阿瑟!”他终于吐出了声来,声音轻得像耳语。“经书上说得没错,真是苦难深重呵……”

牛虻走了出来。

“原谅我,主教大人!我还以为是哪位神父呢。”

“啊,是哪位朝圣的客人哪?”蒙塔奈利立刻又恢复了镇定,不过看他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始终闪烁不定,牛虻知道他还在那里哆嗦。“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我的朋友?天都这么晚了,夜里教堂是不开放的。”

“主教大人,如果我违犯了什么规矩,请你原谅。我看见大门开在那儿,就进来祷告了:一进来看见有人在圣像前静修,以为是位神父,就等在这儿,想请他给我这十字架祝福。”

说着他就捧出了从多梅尼奇诺那儿买来的白铁小十字架。蒙塔奈利接了过来,又返身回到圣坛上,把十字架在祭坛上稍放了一会儿。

“拿着吧,我的孩子,”他说,“你安心好了,因为天主是宽仁厚道的。到罗马去求天主的仆人圣父大人①祝福吧。祝你一路平安!”

①指教皇。

牛虻低着头接受了祝福,就慢慢转过身去走了。

“等一等!”蒙塔奈利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于是便站住在那儿,一只手还扶在圣坛的栏杆上。

“你在罗马领圣体的时候,”蒙塔奈利说,“请也捎带为一个饱受苦痛的人祷告祷告——他的灵魂已经受够了天主的惩罚,请也为他祷告祷告吧。”

他这话几乎是含着泪水说的,牛虻的决心动摇了。眼看要不了一会儿工夫,他就要露出真情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又记起了那个杂耍班子,于是他也像约拿一样,想起了自己发怒可并没有发错①。

①约拿是《圣经·旧约》中的一位先知,《旧约》中并有《约拿书》一卷。据《约拿书》所载,上帝因尼尼微人做恶事,便派约拿去该城,向尼尼微人宜告:再过四十日其城必将倾覆。尼尼微人信而改悔,上帝遂改变初衷,不再降灾。约拿为此而发怒。上帝问约拿:“你这样发怒合乎理么?”约拿说:“我发怒以至于死,都合乎理。”

“我是个什么人,天主也会听我的祷告?我是个有麻风病的①,是个被遗弃的人!如果我也能像主教大人这样,向天主陛下奉上自己圣洁的一生——奉上自己清白的灵魂,清白得没有半丝污点,也没有什么亏是心事不可告人……”

①意思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圣经》中常常提到大麻风病人,蒙塔奈利的讲道里也说到过这个问题。(见第一部第一章)

蒙塔奈利陡地转身就走。

“我可只有一样可以奉献,”他临走丢下了一句,“那就是一颗忧伤破碎的心。”

※ ※ ※

几天以后,牛虻从皮斯托伊亚搭驿车回到了佛罗伦萨。他一到就直奔琴玛的住处,可是琴玛没在家。他便留下一张便条,说自己明天早上再来,这就回自己的家去了。他从心底里希望但愿不要再看到齐塔又闯进了他的书房。她酸溜溜的在他耳边一数落起来,就像牙医生拿了把锉刀在直锉他的牙,今天晚上要是再听上一大顿这样的叨叨,他的神经肯定要受不了。

女仆人一开门,他劈面就问:“你好,卞安卡。雷尼小姐今天来了吗?”

女仆人望着他,莫名其妙。

“雷尼小姐?这么说她已经回来啦,先生?”

“你这话怎么说?”他一下子站住在门前的擦鞋垫上,皱起了眉头问。

“你前脚刚走,她冷不防后脚也走了,家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带。临走连说都没跟人说一声。”

“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走啦?怎么,两……两个星期前就走啦?”

“是的,先生,就是在一天里走的,家里的东西都乱七八糟扔在那儿,街坊邻舍都当个话把儿说呢。”

他一言不发,转身下了台阶就走,匆匆穿过小巷,赶到齐塔的住处。齐塔的屋里一切都还如旧,自己送给她的各种各样礼物都还摆在原处,哪儿也找不到有留下的信,压根儿没有片纸只字。

“对不起,先生,”卞安卡从门里探进头来说,“有一个老太婆……”

他恶狠狠地转过身去。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今天怎么跟上了我啦?”

“有一个老太婆想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呀?告诉她,我没……没有工夫见她,我正忙着哪。”

“自打你走后,先生,她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来一趟,总是来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问问她到底有什……什么事。不,不用了,恐怕还得我自己去。”

老太婆正等在牛虻自己家的穿堂里。她身上穿得破旧不堪,又黑又皱的脸好似一颗欧楂,头上却裹了一条色彩鲜艳的头巾。牛虻一进门,她就站了起来,一双乌黑的利眼盯着他直瞅。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说着只管拿评头品足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我替齐塔·雷尼给你捎来了一个口信。”

牛虻推开了书房门,让她进去,自己跟在后边,一进房门就把门关上,免得说话都给卞安卡听见。

“请坐吧。那……那好,快请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这不关你的事。我是特地来告诉你,齐塔·雷尼跟我的儿子跑了。”

“跟……你的……儿子跑了?”

“对,先生;既然你养了个情妇却又没有本事把她留住,那你就别怨人家后生要把她抢走啦。我的儿子血管里流的可是热血,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罗姆人①的后裔。”

①吉卜赛人常自称罗姆人。在吉卜赛语中“罗姆”是“男人”或“丈夫”的意思。

“啊,原来你是吉卜赛人!这么说齐塔是回自己的同族那里去了?”

老太婆瞅着他,又是吃惊又是轻蔑。看来这些基督徒也真太没有骨气了,受了侮辱居然会没有一点气愤。

“你算是什么玩意儿,非得她老跟着你不可?我们族里的女人,有时姑娘年轻一时喜欢,有时许是因为见你舍得花钱,跟上你一阵子也是有的;可罗姆人的亲生骨肉总要回到罗姆人中间来的。”

牛虻还是那么一脸冷峻、不动声色。

“她是跟着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队走了呢,还是就跟你儿子在一起过活?”

老太婆哈哈大笑。

“你还想追上去把她给夺回来啊?太晚啦,先生,你早就该想到啦!”

“不,我只是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她耸耸肩膀:这样逆来顺受不敢出头的人,再骂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好,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你离开她的那天,她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儿子,跟我儿子用罗姆话攀谈起来。我儿子见她是同族,尽管看她是一副阔气人家的穿戴,可还是爱上了她那张标致的小脸蛋儿,我们族里的男人就是爱标致的小脸蛋儿,于是我儿子就把她带到了我们的营地上。她把一肚子的委屈全讲给我们听了,可怜的姑娘,她哭哭啼啼了好大半天,哭得我们也都为她怪伤心的。我们就对她百般劝解;后来她就脱下了那身阔气的穿戴,换上了我们族里姑娘家的打扮,把自己交托给了我的儿子,从此心甘情愿做他的女人,认他作了自己的男人。我儿子才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我还得干别的大事’呢。年轻轻的女人,总得有个男人才行,可你算什么男人?——人家漂亮的娘儿搂住了你的脖子,你却连跟她亲个嘴都不会!”

他打断了老太婆的话:“你刚才不是说她有个口信让你捎来给我吗!”

“对,大篷车队早就上了路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你捎这个口信。她叫我跑来说:你们这帮子人,一味在小事上讲究,要讲感情却一点没有,她算是受够了,她要回到自己的同族人那儿去自由自在了。她还说来着:‘告诉他,我是一个女人,我是爱他的,所以我不想再被他当成个娼妓了。’这姑娘走得对。其实女孩子家能凭自己的美貌赚钱,赚上几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美貌本来就是赚钱的本钱嘛;可是要说爱啊,一个罗姆姑娘哪儿能爱你们外族的男人呢!”

牛虻站了起来。

“要带的口信就这些了吗?”他说。“那么请你转告她,我觉得她做得很对,我希望她能幸福。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两句话。再见吧。”

他一直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直到老太婆出了花园,大门关上了,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

又劈面挨了一个耳光!难道就不能给他留一点点体面——不能给他留一点点自尊?说真的,凡是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他已经什么都受过了;连他那颗心当初都曾任其陷落在污泥里,受尽行人的践踏。他的灵魂没有一处不留着人家鄙夷的烙印,没有一处不留着人家挖苦的创痕。可如今连这个吉卜赛姑娘,这个在路边偶然结识的吉卜赛姑娘,都来了这样一手——连她,都可以来作践他。

“坏蛋”在门外呜呜直号,牛虻赶紧去把它放了进来。那狗一进门就直冲到主子跟前,还像往日那样欢蹦乱跳,表示开心,可是它很快就看出情况不大对头,于是就挨着主子在地毯上躺下,冷冰冰的鼻子嗅到的是懒洋洋的手。

过了一个钟头,琴玛来了。在前门她敲了敲门,却不见有人来开,原来卞安卡见牛虻连晚饭都不想吃,就到隔壁人家跟厨娘聊天去了。前门她没有关上,穿堂里灯也亮在那儿。琴玛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心想还是管自己进去吧,去看看牛虻在不在家,因为贝利捎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她很想把这事儿去跟牛虻说说,她敲了敲书房门,牛虻的声音在里面答应了:“你管你走好了,卞安卡。我这儿不需要什么了。”

琴玛轻轻地开了门。书房里暗得很,不过就在她推门进去的一瞬间,走廊里的灯光也随之而入,长长的一道亮光在屋里一扫而过,她因此看见了牛虻独自一人坐着,头倒垂在胸前,狗睡熟在脚边。

“是我呢,”她说。

牛虻跳了起来。“琴玛!——原来是琴玛!哎呀,我可真是想你呀!”

琴玛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牛虻早已跪倒在她的脚边,捧起她的裙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浑身打颤,一阵阵抽搐,那情景比号啕痛哭还让人看着难受。

她站着一动也没动。叫她有什么办法呢——叫她有什么办法呢!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再也无过于此了。若是按她的心意,只要能够替他解除痛苦,她是死了都愿意的——可是现在她却不能不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她只要敢于弯下腰去,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搂住,她只要敢于把他贴着心口抱在怀里,不惜用自己的身子充当屏障,不让他再受伤害、遭冤屈,那他就该又是她的阿瑟了,那黑暗就该消逝、天就该亮了。

哎呀,不行!不行!他哪儿能忘得了呢?当初不就是她把他送进了地狱吗?——不就是她的右手一巴掌,把他送进了地狱吗?

可是她已经把良机错过了。只见牛虻急忙忙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坐下,一只手掩住了眼睛,嘴唇简直都快咬破了。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来,平静地说:

“我大概叫你受惊了吧。”

她把双手一齐向他伸去,说道:“亲爱的,难道凭我们现在的友情,你对我还一点都信不过?请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没什么,个人有点不愉快的私事。不要紧的,不劳你操心。”

“你听我说一句,”她说着捧起他一只手,用双手抓住,免得它再一阵阵打颤。“凡是不该我插手的事情,我是从来不去插手的。可你既然已经心甘情愿,都给了我那么大的信任,那你是不是还可以把这信任再多增一分呢——你就把我当成亲妹妹,像信任亲妹妹一样信任我不好吗?脸上的伪装摆在那儿倒还不妨,只要你觉得这样心上可以踏实些,可是灵魂是千万伪装不得的,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好!”

他的头耷拉得更低了。“你对我可得耐心点才行,”他说。“我这个哥哥,恐怕是只能叫你摇头的;可你不知道呢……这一个星期来我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我觉得又像在南美的时候一样了。魔鬼不知怎么钻进了我的身子,弄得……”他的话突然断了。

“可不可以让我为你分担一些痛苦呢?”半晌她才低声说。

他的头猛地倒在她的臂膀上。“上天的惩罚我真是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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