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玛和牛虻沿着阿诺河的河滨大道默默走去。牛虻那股高谈阔论的狂热劲儿似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出了里卡尔多的家门他至今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他不说话琴玛倒从心眼里感到高兴。跟他在一起琴玛总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今天觉得格外不自在,因为牛虻刚才在会上的异样表现使她大惑不解。
到了乌菲齐宫①,牛虻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问她:
①佛罗伦萨的著名建筑,建于16世纪。现为意大利最重要的艺术馆之一。
“你累了吗?”
“没有呀。怎么?”
“今儿晚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没有。”
“那我有个请求:想请你一块儿去走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随你的便好了。”
“你总有什么原因吧?”
他迟疑了一下。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总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是好,可你要是有空的话就请陪我走走。”
他原先盯着地下的两道目光突然抬了起来,琴玛这才看出他的神情异样得古怪。
“你有些不对劲啊,”她这话却说得很和婉。牛虻从他钮孔的插花上扯下一片叶子来,撕呀撕的撕得粉碎。他这个样子怪像谁的——是像谁呢?好像有一个人,手指也有这样的习惯动作,一举一动也是这样急急匆匆,挺神经质的。
“我心里觉得苦恼,”他低头瞅着自己的手说,声音轻得几乎都快听不见了。“我……今儿晚上不想独自个儿待着。你陪我去走走好吗?”
“好啊,要不到我家里去也可以。”
“不,我们找个饭馆去吃饭吧。西涅奥里亚广场上就有一家。你不是已经答应陪我去走走吗!这请你也不要驳回啊。”
他们走进一家饭馆,他叫来了菜,可是他自己的一份却简直一动也没动,他始终默默不作一声,双手靠在桌子上一个劲儿掰着面包,要不就摆弄摆弄餐巾边上的流苏。琴玛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后悔自己真不该跟他来。老是这样冷场,也太难堪了,可是对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自己怎么好先开口,找话跟他聊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算抬起头来,冷不丁说道:
“去看看杂耍好吗?”
琴玛一听吃了一惊,对他直瞅。这个人什么鬼念头迷了心窍,会想到要看杂耍?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又问:“你看过杂耍吗?”
“没有,记得好像没有看过。我一向认为这没有什么好看。”
“才好看呢。没有看过杂耍,要了解人民群众的生活我看是不行的。我们还是回十字门去看看吧。”
他们到那儿时,那班江湖卖艺人早已在城门边上张起了大篷,提琴乱拉,大鼓狂擂,一片闹腾表明演出已经开始。
演出的节目蹩脚到极点。几个小丑、“哈咧空”,还有耍杂技的,一个骑马穿铁圈的,加上那个涂脂抹粉的“可人芭”,再加上那个表演各色滑稽动作却都拙劣无趣的驼背,这就是那个班子的全部阵容了。插科打诨的笑话总的说来倒还不好算怎么粗鄙、下流,却都是些陈腐的老调,毫无精彩可言,整个演出淡而无味,叫人看得没有一点劲。托斯卡纳人是天生讲究礼貌的,所以观众都又是拍手又是笑,不过他们真正欣赏的,似乎也只有那个驼背的表演而已,在琴玛看来那既说不上风趣,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巧。那只是把身子扭出种种怪样,真可谓丑态百出,观众却看得都纷纷学他的样子取笑,还把小孩子举到自己肩头上一骑,让娃儿们也好好看看这个“丑八怪”。
“里瓦雷斯先生,你真觉得这种表演好看?”琴玛一边说一边就向牛虻转过脸来,牛虻这时正一条胳膊抱着大篷的木头柱子,站在她的身边。“依我看……”
她突然打住了,一时竟作不得声,只是征怔地瞅着他。人的脸上痛苦之深、绝望之甚一至于此,她以前只见过一回,那就是她在来亨老家的花园门口跟蒙塔奈利立谈片刻时看到的。此刻她眼睛瞅着牛虻,心里想起的就是但丁的地狱①。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著有史诗《神曲》,共三部。第一部为,《地狱篇》;另两部分别为《炼狱篇》、《天堂篇》。
不一会儿,一个小丑飞起一脚,正中驼背,驼背一个跟头翻到场外,倒在地上,缩成了奇形怪状的一团。两个小丑接着表演一问一答,牛虻这时才仿佛从梦里醒来。
“要不要走了?”他问。“还是再看会儿?”
“还是走了吧。”
他们离了大篷,穿过黑乎乎的草地来到河边。半晌谁也没有开口。
“你看这杂耍表演怎么样?”后来牛虻才问道。
“我看没有什么味道,有些节目我觉得实在扫兴得很。”
“哪些节目?”
“喏,就是那些扮鬼脸的啦,把身子乱扭一气的啦。那真是丑恶透了,实在说不上有哪点儿好。”
“你是指那个驼背的表演?”
琴玛本来想到牛虻自己身有残疾,对这个问题特别敏感,所以特意不提是谁演出的节目;现在见他自己接触到了这个话题,就回答说:“是的,这段表演我觉得一点也不好。”
“不过那倒是观众最欢迎的节目。”
“是啊,问题严重也就严重在这儿。”
“因为这个节目庸俗?”
“不,这种演出本来都是很庸俗的。我的意思是——这个节目简直残忍。”
他微微一笑。
“残忍?你是说对驼背残忍?”
“我是说——当然啦,对那演员本人来说那是压根儿无所谓的,他无疑只是以此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就像那个骑马钻铁圈的,那个扮‘可人芭’的,都各凭各的本事吃饭。不过他这种谋生手段总让人觉得不好受。这种事有损人格,这是人的堕落。”
“他恐怕也不见得因为干上了这一行,就本来不堕落而从此堕落了。其实说到堕落,我们大多数人本来就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不一样——你大概要说我这是可笑的偏见了吧,不过我总觉得人体是神圣的,我不忍心看到这样神圣的东西受到践踏,遭到丑化。”
“那么人的灵魂呢?”
说着他突然收住了脚步,一手扶着河堤的石栏杆,站在那儿,对她直瞅。
“人的灵魂?”她反问了一句,也停下了脚步,愕然望着他。
他突然一激动,伸出双手猛一挥。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有一个灵魂——一个苦苦挣扎的活生生的人的灵魂,给禁锢在那个畸形的躯壳里被迫当牛做马?你待人处事一贯心肠那么软——你同情花衣彩裤、帽铃叮当的扮成小丑的人儿——可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连这点遮羞的衣裤都没有的那颗可怜的灵魂?你想想那颗灵魂吧,当着那么许多观众,冻得直哆嗦,羞愧加上辛酸,把他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观众的揶揄像鞭子抽在身上,得硬着头皮忍受——观众的哄笑像火红的烙铁贴上光赤赤的皮肉,也得硬着头皮忍受!你想想那颗灵魂吧——当着那么许多观众,竟落得这样孤苦无依——有哪座大山会不往他身上压?——有哪块石头会不忍心往他身上砸?——倒还不如耗子好呢,耗子倒可以在泥地里找个洞往里一钻躲起来。而且别忘了,灵魂是无声无息的——他不能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他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哎呀,瞧我在胡扯些什么呀!你怎么听了也不笑啊?你简直不懂一点幽默!”
琴玛默默无语,缓缓回过身去,又沿着河滨继续往前走。这一晚上来,她总琢磨着他心里不知道有什么烦恼,却绝没有想到这烦恼会跟杂耍表演有关。刚才他这一阵突然的感情爆发,让她隐隐窥见了他内心世界的一角,她只觉得对他无限同情,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当下他也就跟着她又继续往前走,只是侧转了头,两眼望着河里的水。
“对不起,有一点请你不要误会,”他突然又摆出一副挑战似的架势,扭过头来对她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都纯粹是属于想象。我这个人就是爱想入非非,我不希望人家一听就都当了真。”
她没有答话,他们就又默默走去。经过乌菲齐宫的大门口时,牛虻忽然跑到对面路上,俯下身去,原来那儿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靠在栏杆上。
“怎么啦,小家伙?”琴玛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话的口气这么温和的。“你怎么不回家去呀?”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什么,声息微弱,还打着哼哼。琴玛过来一看,见是一个六岁模样的孩子,衣衫破烂,身上又脏,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蜷伏在人行道上。牛虻却弯下了腰,在抚摩他乱蓬蓬的头。
“你在说什么呀?”听不清孩子在说些什么,牛虻就把腰再弯低些。“你应该回家去睡觉,小孩子不应该深更半夜还在外边闲荡,你要冻坏的!把手伸给我,快勇敢点儿站起来!你家住在哪儿啦?”
他抓住了孩子的胳膊,想拉他起来。没想到孩子却哇的一声尖叫,忙不迭往后一缩。
“唷,怎么啦?”牛虻一边问,一边就在人行道上跪下。“哎呀!太太,你来瞧!”
孩子的肩膀上和外套上都沾满了血。
“告诉我,出什么事啦?”牛虻又亲切地问下去。“该不是摔了交吧?不是?那么是有人打你了?我就料到是这样!是谁打了你啦?”
“叔叔。”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什么时候打你来着?”
“今儿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你碍了他的事——是不是?小家伙,人家喝醉了酒,你就应该注意着点,别去碍了人家的事,那要招他们发火的!太太,这可怜的小家伙你看我们把他怎么办好呢?小弟弟,快到亮头里来,让我看看你那个肩膀。你拿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好了,我包你这样一点都不疼。好,这就对了!”
他一把抱起孩子,穿到对街,在阔阔的石栏杆上放下。然后掏出一把小折刀,让孩子头枕着他的胸口,叫琴玛托着那条受伤的胳膊,一刀刀把破袖子割开。肩膀上皮都擦掉了,肿得厉害,胳膊上有好深一道口子。
“把你这么个小家伙打出这么深一道口子,也太不像话了,”牛虻说着就用自己的手帕把伤口包扎起来,免得叫衣服擦痛。“他是用什么家伙打你的?”
“铁锹。我去问他讨一个索尔多①,想到转角上的铺子里买碗粥喝,他操起铁锹就打了我一下。”
①旧时意大利铜币,20个索尔多合一里拉。
牛虻打了个颤。“哎呀!”他轻轻说道,“那可疼得很呢!是不是呀,小家伙?”
“他操起铁锹就打了我一下……我就逃了出来……我只好逃了出来……因为他打我呀。”
“后来你就一直在街上东荡西荡,连饭都没有吃上?”
孩子没有答话,却号啕大哭了。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好了,好了!一会儿就都包你没事儿了。不知道附近哪儿叫得到马车?车子怕是都等在戏院门口了,今儿晚上戏院里有盛大的演出。对不起,太太,真是连累你了,不过……”
“我还是陪你一块儿去吧。你也许需要人帮忙呢。你抱着他能走那么远吗?这孩子挺沉的不是?”
“啊,不要紧,我能对付,谢谢你。”
戏院门口总共只有三五辆马车,都是有人定好了的。演出已经结束,观众多半已经散去。墙上的海报好大的字体写着有齐塔的名字,她今天在这里跳芭蕾舞。牛虻请琴玛稍等一会,就绕到后台门口,找一个当差的打听。
“雷尼小姐走了没有啊?”
“还没有呢,先生,”那当差的回答说,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怀里抱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街头流浪儿,他瞪出了眼睛看得直发愣。“雷尼小姐大概就要出来了,她的马车已经在外边候着了。喏,这不是她来了!”
齐塔挽着一个青年骑兵军官的臂膀下楼来了。她夜礼服外披一件火红色丝绒的华贵斗篷,腰里挂一把鸵鸟毛大扇子,看去真是无比端庄。刚一走到门口她就突然站住,一缩手甩掉了那军官的臂膀,不胜惊讶地向牛虻跟前走来。
“费利切!”她悄声喊道。“你手里弄了个什么玩意儿?”
“这孩子是我在街上抱来的。他身上有伤,又挨了一天饿,我想尽快把他带到家里去。我哪儿也叫不到马车,所以想借你的车子用一用。”
“费利切!这么个怕人的小要饭的你怎么好带到家里去呢!去找个警察来让他往收容所里一送不就完了,反正该送哪儿就往哪儿送呗。城里那么多叫化子,你怎么管得了呵……”
“他身上有伤,”牛虻重申了他的理由,“就是要送收容所,明天送去也不迟,我得把这孩子先暂时照看一下,给他点东西吃。”
齐塔眉头微微一蹙,不胜厌恶的样子。“你居然还让他的脑袋直当当靠在你的衬衫上!你怎么干得出来的?也不看看他有多脏哪!”
牛虻抬起头来,眼睛里突然怒火一闪。
“他肚子饿哪,”他气汹汹地说。“你不知道肚子饿是怎么个味道吧?”
琴玛连忙走过来说:“里瓦雷斯先生,我的住处离这儿很近。我们就把孩子带到我那儿去吧。要是在那儿再叫不到车子,我就设法让他先过一夜再说。”
牛虻急忙转过身来。“没问题吗?”
“绝对没有问题。再见了,雷尼小姐。”
那吉卜赛姑娘生硬地一鞠躬,气鼓鼓一耸肩膀,就又挽起那军官的臂膀,把裙子下摆一撩,从他们面前昂然走了过去,准备去坐那辆不肯让出的马车。
可是走到门阶上她却又停了一下,说:“里瓦雷斯先生,我一会儿就派马车去接你和这孩子,你看好不好?”
“好极了,那我把地址说一说。”他就来到人行道上,把地址告诉了车夫,然后又抱着那沉甸甸的孩子回到琴玛那里。
凯蒂没有睡,还在那里等女主人呢;她一听说如此这般,就去快快取来了温水和一应需用的东西。牛虻把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就在旁边跪下,利落地给他脱掉了破衣烂衫,替他清洗了伤口,包好扎好,轻手轻脚,熟练极了。刚替孩子洗完澡,拿过一方暖和的毯子把他裹好,琴玛也端着个盘子来了。
“你的病人可以吃晚饭了吗?”她说着,冲那陌生的小家伙微微一笑。“我在替他做晚饭呢。”
牛虻站起来,把肮脏的破衣烂衫卷作一团。“真是抱歉,把你的房间弄得一塌糊涂了,”他说。“这些破衣服嘛,还是索性烧了的好,明天我去替他买新的。你家里有白兰地吗,太太?我看应该让他稍微抿两口。对不起,可不可以让我去把手洗一洗。”
孩子吃完晚饭,马上就倒在牛虻的怀里睡着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顶在他胸前雪白的衬衫上。一直在帮凯蒂收拾房间的琴玛,这时就来到桌子旁坐下。
“里瓦雷斯先生,你总得吃点东西再回家呀——晚饭你压根儿就没吃几口,天又这么晚了。”
“方便的话,我倒想来一杯‘英国茶’①。真对不起啊,害得你这么晚了还不得安歇。”
①指英国人喝茶兼吃点心。
“喔!没关系。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吧,抱着可是够你累的。等一等,我在垫子上铺一条被单。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你说明天吗?先去打听一下,除了那个野蛮的酒鬼叔叔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亲属;要是没有的话,我看我就只好听从雷尼小姐的劝告,把他送收容所了。其实真要讲好心,恐怕最好心的办法还是在他脖子里系上一块石头,把他往那边的河里一丢;不过这么一来我就免不了要有苦果子吃了。他睡熟了!你这个小家伙呀,也真是个少有的小倒霉蛋——一点都不会保护自己,还不如一只迷路的小猫呢!”
凯蒂把茶盘端进来的时候,那孩子一睁眼,就赶紧坐起身来,一脸迷茫的神气。牛虻他还是认得的,他早已把这位先生看作是他当然的保护人了,因此他就扭扭搭搭爬下沙发,好不累赘地拖着紧围在身上的毯子,来到牛虻跟前,偎在他的身上。他如今早已又精神很好了,又爱问这问那了,牛虻那残缺的左手里这时正拿着一块蛋糕,孩子指着他的左手,问:“那是什么?”
“那个吗?蛋糕呀,你要吃点儿吗?我看你现在已经吃得很饱了。你要吃明天再吃吧,小鬼。”
“不——我是问那个!”他伸出手来,摸摸牛虻那几个只剩半截的指头,还有手腕上的那个大疤。牛虻放下了手里的蛋糕。
“啊,你问这个!那跟你肩膀上挨的那一下是一样的——我也叫人打了,那人力气比我大。”
“那可不要痛死了吗?”
“唉,这又怎么说呢——反正一样都是个痛吧。好了,好了,快快再闭上眼睛睡吧;夜都这么深了,你再这样问这问那就不对了。”
等到马车赶来,孩子已经又睡着了;牛虻也没有叫醒他,就轻轻抱起他,出了房门,向楼梯口走去。
“今天你在我眼里确实不愧是个救死扶伤的天使,”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对琴玛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今后还是可以把架吵个够,不必因此而有所顾忌。”
“我可不想跟谁吵架。”
“哎!我就想吵架。不吵架,这日子简直叫人受不了。好好吵上一架,对这世界的好处才大着哩;比杂耍表演可要强多啦!”
说完他就下楼去了,一路还在轻轻地暗自好笑,怀里,抱着那个睡熟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