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来到玻尔拉街那座大公馆的正门前打铃时,天色早已黑了多时。他记得自己一直是在街上转悠,至于转过了哪几条街,何以要去转悠,转了又有多久,那他就都说不上来了。朱莉娅的小听差打着呵欠来开了门,看到了他这张铁板而又憔悴的脸,嘴角边浮起了一丝大有深意的微笑。小少爷出了班房回来,模样儿活像个犯了“酗酒妨害治安”罪的瘪三,在他看来这个笑话简直绝了。阿瑟管自上了楼梯,在二楼碰上吉本斯正好下楼,管家高傲地板起了脸,一副不屑的神气,阿瑟含糊说了声“晚上好”,就想擦肩而过;可是吉本斯不想让你就这么过去的话,他这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两位先生都出去了,少爷,”他说着用评头品足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阿瑟那弄得乌糟糟的衣服和头发。“是跟我们太太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的,总要到近十二点才回来。”
阿瑟看了看自己的表:现在是九点钟。好极了!还来得及……完全来得及……
“太太要我问一声:少爷是不是要吃晚饭?还要我跟你说一声:她希望你且慢安歇,等她回家,因为她今天晚上还有些要紧的话想跟你说。”
“谢谢你,我什么也用不着;回头你就告诉她我还没有睡下就是。”
他来到自己的房间。被抓了去这些日子,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动过;蒙塔奈利的画像本来是放在桌上的,现在还在桌上,壁龛里是十字架,还跟当初一模一样。他在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用心听了听:大宅子里上下一片悄然,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他轻轻走进房里,锁上了房门。
他就这样走到人生的尽头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再也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了,就还剩下一份留之无用却又打发不走的清醒的神志,设法摆脱掉了也就完了。不过他总觉得干这种事似乎未免太蠢、太没有意思了。
他倒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自杀,其实他根本连考虑都还没有好好考虑过,只是觉得明摆着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了。他甚至连如何死法都还没有想好;他觉得那反正一样,只要事情能快快了结就行——能一了百了就行。他房间里是没有武器的,连把小折刀都没有,不过那也不要紧——有条毛巾就成,要不然拿床单布撕开来也能对付。
窗子的上方不是有一枚大钉么。那就可以一用,不过钉子一定要钉得牢,不然怕吃不住他这么重的分量。他就搬了把椅子站上去试试那钉子看;果然钉得不怎么牢,于是他就又爬下来,从抽屉里取了一把锤子。钉子敲牢了,正打算从床上揭一条床单下来,忽然想起祷告还没有做呢。人哪有在临死之前不做祷告的道理呢;基督徒在这一点上是不能马虎的。按规矩一个人到临终之时,神父都还要替他做一套专门的祷告呢。
他进了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下。“全能的仁慈的天主啊……”他出声祷告了起来,可是才说了这半句,就说不下去了。是啊,这世界早已变得索然无味,何必还要祷告呢,他已经没有什么要求天主来保佑——也没有什么要求天主去责罚了。再说,像他这样的苦恼处境基督又怎么会了解呢?基督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处境啊。祂不过像博拉那样,遭到了出卖①;祂可没有上过别人的钩,干出出卖人的事来。
①指耶稣被门徒犹大出卖事。
阿瑟站起身来,忘不了老习惯,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上面摆着一封给他的信,是蒙塔奈利的笔迹。信是用铅笔写的:
亲爱的孩子:不能在你获释之日同你相见,殊深怅怅。也真不巧,正好有个人家请我去为临终的人做圣事。我要到夜里很晚才能回来。望你明天一早就来看我。匆匆此告。
洛·蒙
他放下了信,叹息一声:看来这事给神父的刺激确实是够大的。
看街上的人还是那么有说有笑的!他是早已死了,可是世界却还一切如旧。周围的一切日常琐事,并不因倒下了一个人,倒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就有所改变,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没有改变过一桩一件。一切都还跟往日一样。喷泉水花飞溅,屋檐下雀儿啁啾,昨天原就是这样,明天还会是这样。可他呢,他却早已死了——完全死了。
他在床沿上坐下,两臂交叉扑在床后的横档上,把前额埋在臂弯里。时间还尽来得及,要命的是他的头却痛得厉害——似乎一直痛到了脑瓜子的最里边。唉,这人世间的事实在乏味!实在无聊!……真是太没有意思了!……
※ ※ ※
前门响起了刺耳的打铃声,他听得跳了起来,吓得屏住了呼吸,两手抱住了脖子。他们回来啦——他一直坐在这儿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把宝贵的光阴都白白放过了——如今就只好去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刻薄话了……去听他们的冷嘲热讽、闲言碎语了……他只恨没有一把刀子……
他在走投无路中拿眼光往四下一扫。一只小橱里有他妈妈的针线篮;篮子里肯定有剪刀,割断动脉倒也是个办法。不,要是时间来得及,还是利用床单布和钉子比较稳妥。
他一把拉下了床上的床罩,急得什么似的马上就撕下一条来。楼梯上脚步声在上来了。不行,这一条撕得太阔了,在钉子上是系不住的,再说布条儿还得打个活套呢。脚步声愈来愈近了,他也就越发加快了动作;太阳穴里血管在猛烈搏动,耳边只觉得轰轰直响。再快些……再快些!天主啊,只要再给我五分钟!
房门敲响了。撕下的布条儿猛的从他手里掉了下来,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屏息而听。门上的把手转了一下,随即就听见朱莉娅的声音喊了起来:
“阿瑟!”
他站起身来,呼吸都急促了。
“阿瑟,请开门啊,我们都等着哪。”
他收起撕开的床罩,往一只抽屉里一塞,匆匆把床抚抚平。
“阿瑟!”这回是詹姆斯在喊了,门把手也给摇了一通,很不耐烦的。“你睡了吗?”
阿瑟往四下一打量:要藏的东西全都藏好了,他这才去开了门。
“阿瑟,我明明白白交代过,要你务必慢些安歇,等我们回来,我想这话你总没有理由不听吧,”朱莉娅怒气冲天,昂然闯进房里,抛出了这么句话来。“可你让我们在门口恭候了半个钟点,倒好像还认为是应该的似的……”
“是四分钟,亲爱的,”詹姆斯跟在太太粉红色缎子长裙的后面也进来了,一边婉转地替她作了订正。“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是肯定的,阿瑟,那就是你比较……得体的做法,应当是……”
“你们有什么事?”阿瑟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手搭着门站在那儿,像一头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偷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可是詹姆斯感觉不灵敏,朱莉娅又正在火头上,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副神气。
詹姆斯替太太搬了把椅子,自己小心地提了提新裤子的脚管,也坐了下来。他于是就说开了:“朱莉娅和我觉得我们责任所在,有件事应该跟你认真谈一谈,是这么回事……”
“今天晚上我不能领教了;我……我身体不舒服。头痛得厉害—得请你们改天再谈了。”
阿瑟说话声音含混,语气异样,一副神情恍惚、心思涣散之状。詹姆斯吃了一惊,扭过头来看看。
“你说不舒服,要紧不要紧?”他焦急地问,原来他突然想起阿瑟去过的地方是个十足的传染病的温床。“不会是害了什么病吧。看你的样子好像热度很高呢。”
“胡说!”朱莉娅厉声抢过话头说。“还不是老一套,装腔作势,因为他哪还有脸来见我们呢。阿瑟,你过来坐下。”
阿瑟慢吞吞走过去,在床口上坐了下来。“怎么啦?”他疲惫地问。
詹姆斯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理了理本来就整整齐齐的胡子,把精心准备好的一席话重新说开了头:
“我觉得我有责任——有这个伤脑筋的责任——来提出件事跟你认认真真谈一谈,这就是,你的行为出了格,结交了一些……呃……不法之徒、煽动分子,还有一些……呃……声名相当狼藉的人物。我相信你这恐怕多半是出于无知,而未必是品德败坏所致……呃……”
他停了下来。
“那又怎么啦?”阿瑟又追问了一声。
“是这样的,我是决没有要难为你的意思,”詹姆斯见了阿瑟这副走投无路的疲惫样子,口气也不由自主地软化了一些。“我完全相信你是交友不慎给人带坏的,也完全体谅你年纪轻,阅世浅,而且……呃……呃……性格莽撞……呃……容易冲动,这些脾气恐怕都是你母亲传给你的。”
阿瑟的目光缓缓飘到妈妈的画像上,又缓缓收了回来,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够理解,”詹姆斯又接下去说,“像我们这样一个备受世人敬重的门第,一旦让谁坏了在社会上的名声,这样的—人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他再留在家里的。”
“那又怎么啦?”阿瑟还是这句话。
“你咋啦?”朱莉娅啪的一声收拢了扇子,在膝头上一搁。“别老是这样‘怎么啦’‘怎么啦’的,请你也像像样样说句话好不好,阿瑟?”
“你们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阿瑟一动不动,慢条斯理答道。“反正还不都是一个样?”
“都是……一个样?”詹姆斯听了一呆,嘴里还反问了一句。他太太却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哦,原来都是一个样啊?好啊,詹姆斯,我看你这该看清楚了吧,这种人呀,他们就是这样对你感恩图报的。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对这种人发善心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对这种别有用心的信天主教的女人,还有她们养下的……”
“得了,得了!不提这个了,亲爱的!”
“你就会说屁话,詹姆斯!我们早就该收场啦,干吗还要这样自作多情呢!一个私生子罢咧,居然有脸冒充名门大族的子弟!——也该让他明白明白他妈妈是个什么样的货啦!明明是一个天主教神父一时偷情留下的孽种,凭什么倒要我们去顶这个缸?好吧,这儿有份东西……拿去看看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弄得很皱的纸,隔着桌子扔到了阿瑟的跟前。阿瑟摊开纸来一看,上面的字是他妈妈的笔迹,日期是他出生前四个月。那是出具给她丈夫的一份悔过书,末了有两个人的签名。
阿瑟的目光随着字字行行缓缓下移,看到写得哆哆嗦嗦的妈妈的名字底下,赫然是那笔力遒劲、好生面熟的签名:“洛伦佐·蒙塔奈利”。他对着这份文书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纸又重新折好放下。詹姆斯站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太太的臂膀。
“好了,朱莉娅,这样就行了。你就快到楼下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还想跟阿瑟谈一点小事。这种事你是不会感到兴趣的。”
朱莉娅抬眼对丈夫瞅了瞅,又把目光收回来朝阿瑟看了一眼,见阿瑟默不作声,只顾对着地板直瞪。
“这下变成呆子一个了,”她悄悄说道。
一等她撩起长裙走了出去,詹姆斯就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回到桌子旁的椅子里坐下。阿瑟还像原来那样坐着,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阿瑟,”现在反正朱莉娅听不见了,詹姆斯的口气也就和婉多了,“我很抱歉,事情都捅出来了。这件事呢,本来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好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看到你对待这个问题能表现得这样克制,我也很高兴。朱莉娅也未免……未免太激动了点;女人家嘛,往往就是这样……反正扪心自问,我可绝对没有意思要叫你太难堪。”
说到这里他歇了一下,想看看自己这番恳切的话收效如何,可是阿瑟那里却根本一无动静。
“当然啦,老弟,”过了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了,“这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所以我们还是以从此不提为上策。家父还是很有度量的,当初你母亲向他承认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也并没有提出要离婚,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引她走上歧途的那人一定要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所以那人就到中国做传教士去了,这你也是知道的。后来他回国了,当时就我而言,我是极力反对你再跟他有什么瓜葛的,可是家父在临终之际,却同意了让他教你读书,条件是要他再也不来跟你母亲见面。那我倒得天公地道说一句,他们双方对这个条件倒都是始终恪守不渝的。事情呢,当然是极其不幸的,不过……”
阿瑟抬起头来。他脸上已经生意荡然,表情全无,就像人死后用蜡套下来的面模。
他的话声音不大,却说得结结巴巴,口吃得奇怪:“你……你说这……这……这档子事……不……不是挺……挺……挺好玩的吗?”
“好玩?”詹姆斯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瞪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对他直瞅:人愣到了这个分儿上,根本已经不知道发火了。“你还说得出好玩!阿瑟,你是不是疯了?”
阿瑟突然往后一仰头,爆发出一阵狂笑。
“阿瑟!”詹姆斯摆出了轮船公司老板的威风,站起身来,高声喊道。“你这样不严肃,真叫我吃惊!”
阿瑟没有答话,只是一阵接着一阵连连大笑,笑得那么响亮、那么放肆,连詹姆斯都犯了疑:这只怕不是态度不严肃的缘故,说不定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呢。
“简直像女人家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叽咕了一声,轻蔑地耸了耸肩膀,就转身离了桌子,烦躁地满屋子走来走去,步子踩得噔噔直响。“说真的,阿瑟,你比朱莉娅还要不得。得啦,别笑啦!我可不能在这儿等你一夜哪。”
他这种话对阿瑟又能起什么作用呢,那等于是要求神龛里的十字架自己从底座上走下来。管你告诫也好,规劝也好,阿瑟已经压根儿不吃你这一套了。他只知一个劲儿的笑,笑,笑个没完。
“简直荒唐!”气得一直在来回踱步的詹姆斯终于站住了。“你今天晚上太激动了,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了。这样闹下去,叫我还怎么跟你谈正经的呢?这样吧,明天早上你吃过早饭就到我这儿来。现在你还是睡吧。明天见。”
他出了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带上。咚咚咚一路大踏步走去,嘴里还在嘀咕:“这就该去对付楼下那一头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我看那一头哭鼻子总是少不了的!”
※ ※ ※
阿瑟停止了嘴里的狂笑。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锤子,就向十字架扑去。
紧跟着就是哗啦一响。声音响起,人也突然清醒了过来,看到面前已只剩了一个空空的十字架底座,锤子还攥在自己手里,打得粉身碎骨的十字架残片在脚边撒满了一地。
他扔下了锤子。“原来也没啥了不起!”说完扭身就走。“我真是个大傻瓜!”
他气喘吁吁的,来到桌子边坐下,双手捧住了额头。一会儿又站起身来,走到脸盆架前,拿起一壶冷水劈头盖脸对准自己一顿冲。心这才静了下来,于是他就回到桌子边,坐下来想想。
自己,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这帮奴性十足的虚伪的人们,为了这些没有灵魂的泥塑木雕的偶像——才受了这许多煎熬:羞辱、磨难、绝望,把他折腾够了。说真个的,他还撕了个被套想投缳自尽呢——就因为有个神父是骗子手。可谁又敢担保他们不会全都是骗子手呢?好了,他跟这些就一刀两断了;他如今明白过来了。他只要摆脱了这些害人虫,生活还可以再从头开始。
码头上货轮有的是,偷偷搭上一艘混出去还不容易?可以到加拿大,到澳大利亚,到开普殖民地①——到哪儿都可以。只要是远在天涯,到哪个国家都没关系;至于到了那边如何谋生,他可以走着瞧,一个地方不合意,还可以另外换个地方试试。
①即今南非的开普省。当时为英国的殖民地。
他掏出钱包。一数只有三十三个帕奥洛①;不过他那块表还是相当贵重的。卖了表也还可以过上一阵,反正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总有办法可以渡过难关。问题倒是这许多人势必都要来寻找他,他们肯定会到码头上去调查。不行,他得来个故布疑阵,好迷惑他们——让他们只当他已经死了;那样他就可以不必担心有人找来了——就可以彻底自由了。想起这么一来就要叫伯顿一家都去到处寻找他的尸体,他不觉暗自轻轻好笑。真是一场十足的闹剧!
①当时意大利的一种银币,每枚值十分。
他拿过一张纸来,也没有多考虑,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
我以前相信你就像相信天主一样。天主原来是泥塑的,可以被我一锤子砸得粉碎;而你,也一直欺骗我,不对我说实话。
他把纸折好装进信封,写上蒙塔奈利的姓名地址,又拿过一张纸,撑足全页写上一行大字:“到海港里去找我的尸首吧。”这样布置完以后,他就戴上帽子走了。经过妈妈的画像跟前时,还抬眼望了一下,冷笑一声,耸耸肩膀:连妈妈也没有对他说实话。
他悄悄跨出房门,溜到走廊里,随手把门轻轻带上,然后顺着走廊,来到那又大又黑、回声荡漾的大理石楼梯上。蹑足下楼,只觉得底下像是个黑洞洞的深渊,张着大口。
他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生怕惊醒睡在楼下的吉恩·巴蒂斯塔。后屋堆木柴的地窖里有一扇铁格栅小窗,窗外就是运河,窗离地面不过四英尺高。他记得铁格栅已经发了锈,一头已经脱落;只要稍稍用点力气一推,捣出个窟窿来,由此钻出去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铁格栅还挺牢呢,害得他手上擦掉了一大层皮,外套的袖子也给钩破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他朝街的两头一打量,半个人影也看不到,只见那黑魆魆的运河静悄悄横在跟前:两边两道泥糊糊陡直的堤岸,中间夹着一条面目可憎的水沟。他要去闯荡的那个世界就算不是个美妙的所在,也总不见得会比他要抛下的这个鬼地方还乏味、还丑恶吧。他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不过是滋生百病的一潭死水,有的只是肮脏的谎言、拙劣的诈骗,还有就是这一条条臭水沟,那可是浅得连个人都淹不死的。
他沿着运河的岸边走去,一直走到美第奇宫①旁的小广场上。早些时琴玛就是在这里张着双臂,满面春风奔过来迎接他的。瞧,下了这几级湿漉漉的石磴,便是城壕;隔着这一壕污水,便是那阴森森的堡垒。他倒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堡垒矮墩墩的,模样儿原来是那么丑陋!
①美第奇家族的府邸。美第奇系中世纪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16世纪起其族人世袭佛罗伦萨公爵及托斯卡纳大公,还出过两个教皇。
走过了几条小街,到了港区的内港泊船码头,他就脱下帽子,往水里一丢。回头他们要来打捞他的尸体,那就肯定会发现这顶帽子。他于是又紧靠岸边继续往前走,一路苦思苦想: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他得设法偷偷搭上一条船,不过这却是个难题。唯一的希望,就是先想法登上当年美第奇修筑的那道防波大堤,一直走到尽头。大堤头上有一家下等小酒店,在小酒店里说不定能找到个水手,花点钱请他帮个忙。
可是此刻码头却是大门紧闭。他怎么过得了这一关呢?怎么从海关人员的眼皮底下溜过去呢?深更半夜,又没有护照,凭他手里的那点钱,想要买通他们放他过去,那根本是妄想。再说他们没准儿还认得他呢。
就在他走过“四个摩尔人”的铜像①时,忽然看见从码头区对面的一座老屋里出来一个人影,向引桥走来。阿瑟马上闪身躲进雕像背后浓浓的黑影,蹲在暗地里,从底座边上小心翼翼探出头去观望。
①指佛罗伦萨公爵、托斯卡纳大公柯西莫·美第奇(1519—1574)纪念碑底座上四个被绑摩尔人的铜像。
那是一个温馨的春夜,暖意融融,繁星满天。海水拍打着港内石垒的堤岸,缓缓的旋涡绕着埠头的石级打转,那声音就像有人在轻轻地笑。附近不知哪儿有根铁链在慢悠悠来回晃荡,叽嘎作响。一台大吊车耸起在空中,在夜色朦胧中看去显得那么高大,却又是那么凄清。衬着寥廓的灿灿星空和淡淡的袅袅云彩,那四个上了镣铐却还是不屈不挠的奴隶的雕像看去乌溜溜的显得特别触目,他们似乎明知无用,却还在那里向无情的命运提出强烈的抗议。
那人摇摇晃晃紧靠岸边走来,嘴里还在大声哼一支英国小调。这显然是一个水手,在哪家小酒店里灌饱了酒回来。四下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阿瑟等他走近,猛的站起身来,走到路中,当道一站。那水手小调也不哼了,他骂了一声,赶紧站住。
“我有话要跟你说,”阿瑟用意大利话说。“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那人把头摇摇,说的是英语:“跟我说这种洋腔儿是白搭,”于是就操起一口蹩脚的法国话,气鼓鼓地问:“你想要干吗?为什么不放我过去?”
“请到黑地里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啊!那不正中了你的圈套吗?请我到黑地里去!你身上带着刀子吧?”
“没有的事,朋友,绝对没有的事!你不用多心,我只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我不会叫你白帮的!”
“噢?有这样的事?看你的打扮倒还蛮像个阔气人咧……”那水手早已又说起英语来。他于是就躲进影子里,把身子往塑像底座外的栏杆上一靠。
“好吧,”他把那一套蹩脚透顶的法国话重又搬了出来,“你说说,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啊哈!原来想要偷渡啊!要我帮忙把你藏起来是不是?我看你八成儿是干了什么坏事吧。拿刀子捅了人了,是不是?也去学这帮子外国人的样!那你心里打算要去哪儿呢?总该不是去警察局吧?”
他一阵哈哈大笑,醉态可掬,一只眼睛还特意眨了眨。
“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洛塔号——专跑来亨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线,这边装油去,那边运毛皮来。就停在那儿”——说着一指防波堤的那个方向——“这条老家伙呀,老得都掉了牙啦!”
“布宜诺斯艾利斯——好极了!你能不能把我带上船去,找个地方给藏起来?”
“你肯给多少?”
“多了我出不起,我总共只有几个帕奥洛。”
“那不行。起码五十个帕奥洛,少了我不干——五十个还是便宜的哪……你可是个阔气人。”
“你凭什么说我是阔气人?你要是喜欢我这身衣服,那就跟我换好了,可我就只有这么点钱,再也没有半个子儿可以给你了。”
“你那儿不是挂着块表吗?拿过来。”
阿瑟掏出一块女式的金表,表上的雕花彩饰都极精美,背面有表主人姓名的缩写“G.B.”两个字母①。这是他妈妈的遗物——可现在还有什么意思呢?
①Gladys Burton(格拉迪斯·伯顿)的缩写。
“啊!”那水手对金表飞了一眼,立刻惊叹起来。“没说的,准是偷来的!让我看看!”
阿瑟把手一缩。“不行,”他说。“回头上了船我就把表给你;不到船上我是不给的。”
“看你外表傻乎乎的,骨子里倒还挺精哩!不过我看的不会错:你这准是第一次栽跟头吧?”
“那不干你事。啊!巡夜的来了!”
他们赶紧蹲下了身子,躲在群雕的背后。等巡夜的过去了,那水手才站起身来,叫阿瑟跟着他走。他于是就又迈开了步子,一路却尽自嘻嘻傻笑。阿瑟一声不吭跟着他去。
那水手带着他,又回到了美第奇宫边上那个方不方、正不正的小广场上。到了一个黑角落里那水手站住了,他本想把嗓门压得低些免得被人听见,结果却只是吐出了一连串的哝哝:
“你就在这儿等着,再往前走要让那帮老总看见的。”
“那你去干什么?”
“去给你弄两件衣服。看你那外套袖子上血迹斑斑的,我可不能就那样把你带上船去。”
阿瑟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袖子:袖子是给窗格栅钩破的,上面有几滴血,那是手擦破了皮沾上的。不用说,那水手把他当成个杀人犯了。好吧,人家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也无所谓。
过了好一会儿那水手回来了,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胳肢窝里还夹着个包。
“换上吧,”他小声说,“可要快点儿哪。我得赶紧回船了,那个犹太老头缠着我讨价还价,一缠就给缠掉了半个钟头。”
阿瑟遵命照办,手一碰上旧衣服,就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心,打了个闪缩。幸而这两件衣服虽说质料粗劣,倒还相当干净。他换过衣服走到亮处,那水手带着醉意一本正经对他一打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没问题了,”他说。“跟我这边走,记住别出声。”阿瑟把换下的衣服一夹,就跟着他恍若闯进了一个迷宫:那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的运河,又黑又窄的陋巷,都是中世纪遗留下的贫民窟的所在,来亨的居民管这一带叫“新威尼斯”。时而在两道臭水沟之间也会有那么一座古老灰暗的高大府第,孤零零耸立在这一大片破屋颓院之中,极力想保持昔日的尊严却又明知那是徒然的妄想,因而总不免透出几分伤心绝望的神气。阿瑟知道,这些陋巷里就有出名的贼窝匪窟,以及走私犯的巢穴,不过一般都只是穷一些、苦一些罢了。
到了一座小桥前,那水手站住了,看清了四下无人,这才下了一排石级,来到一个极局促的埠头上。原来桥下泊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肮脏小船,他当下便以严厉的口气,叫阿瑟快到船里去躺下,自己也在船上一坐,抓起桨来,就向海港的出口划去。阿瑟在渗水的船底里躺着一动也不动,身上盖满了那水手给蒙上的旧衣服,他躲在下面,从空隙里偷看外面那些看熟了的街道房屋。
不一会儿,小船过了一座桥,顺着这条运河再往前去,就是那座堡垒的城壕了。堡垒厚厚的城墙耸起在水中,底部很大,愈到上面就愈小,顶上阴森森的是塔楼。才几个钟头前他还觉得这大家伙好厉害、好吓人哩!可现在……
他躺在船底里,轻轻笑出了声来。
“别出声,”那水手悄悄警告他说,“快把头蒙起来!我们就要到海关了。”
阿瑟拉过盖在身上的衣服,把头蒙实了。又往前划了几码,小船停了下来,前面过不去了:几支桅杆连成一排,横在河面上,拦断了海关和堡垒城墙之间的狭狭的航道。一个睡眼惺松的海关工作人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来到河边俯身一看。
“对不起,护照!”
水手把他的证件递了上去。阿瑟给衣服蒙得都快闷死了,可他还是屏住了气,用心听着。
“真有你的,到这样的深更半夜才想到回船!”那海关工作人员嘴里嘀咕。“准是在外头喝了个痛快吧。船里是什么东西呀?”
“旧衣服。捡来的便宜货呗。”他说着就把其中的背心往上一提,让对方检查。那海关人员放下灯来,弯倒了身子,瞪大眼睛瞧了瞧。
“好,没错儿。过去吧。”
他拉起拦河栅,小船就缓缓向外港划去,到了黑沉沉起伏不定的水波上。等走出了一段路,阿瑟就推开身上的衣服,一骨碌坐了起来。
那水手不声不响又划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压低了嗓门说:“瞧,就是这一条船。你紧紧跟着我,不要说话。”
这条船真像一个乌黑的大妖怪,那水手攀船舷上去,嘴里暗暗骂个不停,怪阿瑟这只“旱老鼠”上船动作不利索,其实阿瑟生性机灵,要是换了一般的人来,才不会爬得这么轻巧呢。平安无事到了船上以后,他们就小心翼翼在黑压压的索具机具之间一路爬去,最后到了一个舱口,那水手把舱口盖轻轻揭了起来。
“下去!”他悄没声儿说。“我回头就来。”
船舱里又潮又黑不算,而且还臭得叫人受不了。一股钻鼻的生皮气混着油脂的哈喇味,熏得阿瑟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先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可是想起了那“苦牢”,他还是耸耸肩膀,顺着梯子走了下去。看来人世间的生活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总免不了有丑恶,有腐败,有糟害人的东西,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有黑暗的角落。不过生活终究是生活,他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过了会儿那水手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些什么东西,因为舱里很暗,阿瑟也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好了,把表和钱给我吧。快快!”
阿瑟见眼前黑乎乎的,对方也看不清,便乘机留下了几个钱。
“你得弄些东西来给我吃,”他说,“我都快饿死了。”
“我早给你带来了。拿去吧。”那水手交给他一把水壶、几块硬饼干、一块咸猪肉。“听好,这儿有只桶是空的,明儿早上海关有人要到船上来检查,你就躲在这空桶里,千万千万!船没有出海,千万不能出一点声音。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我自会来关照你的。你要是万一让船长看见了,会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才怪!——好,就是这么些。茶水放妥当了没有?明天见吧!”
舱口盖盖上了,阿瑟把那壶贵重的“茶水”找了个妥当的地方放好以后,就爬到一只油桶上,吃起咸肉和饼干来。吃完以后,身子一蜷,就在肮脏的舱底板上躺下,准备睡觉了:睡觉前连个祷告也不做,这还是他自小懂事以来的第一次。耗子在黑暗里四下乱窜,可是尽管耗子闹个不停,尽管船在摇晃,尽管油脂的哈喇味叫人恶心,尽管心里在发愁明天恐怕要晕船,他的眼皮却已经撑不开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就好比那些神明,昨天还是他膜拜的对象,如今早成了威风扫地的打碎的偶像,根本已经都不在他的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