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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尾声

“琴玛,楼下有个男人说要见你。”马丁尼的话是压低了嗓门说的。最近这十天来,他和琴玛彼此说话都不知不觉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嗓门低了,言谈举止都多了一点慢条斯理的味道,这就是他们俩内心悲痛的唯一流露了。

琴玛正卷起了袖子,围起了围裙,站在一张桌子跟前,把弹药一包包打成包,好分送出去。她从一大清早起就站在那儿干这个活儿了;如今已是炎阳逼人的下午,她早已不胜其累,连脸色都显得很憔悴了。

“是个男人吗,切扎雷?他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他好像不大肯告诉我。他说他只能跟你一个人谈。”

“好吧。”她解下了围裙,放下了袖子。“我看我不见他也不好;不过只怕多半是个密探。”

“反正我就在隔壁屋里待着,叫一声就来了。回头把他打发走以后,你还是赶快去歇一会儿的好。今天你已经站得时间太长了。”

“没有的事。我倒还想继续干下去。”

她就步履缓慢地下了楼梯,马丁尼一声不吭,跟在后边。才没几天工夫,琴玛看上去似乎就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来一绺灰白的头发,如今已成了好阔的一大条。她现在总是经常把眼垂得低低的,一次偶然一抬眼,露出了眼睛下两个怕人的黑圈,吓得马丁尼都打了个寒噤。

走进小小的会客室,发现有个模样儿粗里笨气的男人,以立正的姿势站在地当中。看他的那副身材体态,再看他抬头见了她便有些惊慌之色,琴玛猜想他一定是瑞士侍卫队的一名士兵。他穿了一件乡下人的罩衫,那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一对眼珠子老是往四下里溜,像是怕被人发现他在这儿似的。

“你会说德国话吗?”他说的德国话,苏黎世土话的味道很重。

“会说一点。我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你就是博拉太太吧?我给你捎来了一封信。”

“一封……信?”她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一只手连忙往桌子上一撑,极力把自己稳住。

“我是那边的一名卫兵。”说着他指了指窗外小山上的那座堡垒。“信……是上星期被枪毙的那一位托我捎来的。他是隔天晚上写的。我答应他我一定要亲手把信交到你本人的手里。”

她低下了头。这么说他毕竟还是写了信的。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一直拖到今天才把信送来,”那个士兵又接着说。“他说过的,信只能交给你本人,除了你谁也别给,偏偏前一阵子我又走不出来——他们对我监视得可严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借了这套衣帽一穿,总算混过来了。”

他说着在罩衫的怀里掏摸了好一阵。天气炎热,他掏出来的那张折了几折的纸不但又脏又皱,而且是汗潮潮的。他没有就走,却站在那儿,两脚不安地在地上蹭呀擦的;过了会儿,他伸起手来搔了搔后脑勺。

“你可半个字也不要透出去啊,”他终于又怯生生地说了,转过不信任的目光来瞟了她一眼。“我可是冒了丢脑袋的危险才到这儿来的。”

“我哪儿能透出去呢。别,请等一等……”

见他转身要走,琴玛赶紧把他拦住,伸手去掏钱包;可是他往后退了一步,生气了。

“我不要你的钱,”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客气。“我办这件事可是为了他——我是受他之托。为了他,再难办的事我也要给他办到。他待我太好了——反正上天是知道的!”

听他说话有点哽咽,琴玛抬头一看,见他正用满是污垢的袖子在擦眼睛。

“我们开枪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压低了嗓门又接着说,“我和我的伙伴哪个不是这样。当了兵,就不能不服从命令。我们胡乱开了一枪,不行,还得重来……他就笑我们……说我们枪法不行……可他,待我实在太好了……”

会客室里顿时一片沉默。过了会儿,他把身子一挺,土里土气地行了个军礼,就走了。

琴玛手里拿着信,站在那儿半晌没动,后来才走到开着的窗子跟前坐下,看起信来。信是用铅笔写的,满纸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简直很难辨认。可是开头几个字却非常清楚显眼,那是用英文写的:

亲爱的吉姆:

纸上的字突然化作了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又把他丢了——又把他丢了!一看见这熟悉的儿时的称呼,那种失去了亲人的绝望之情重又袭上了她的心头,她两眼发直,伸出了双手,不知道怎么好,仿佛压在阿瑟身上的泥土也压到她的心口上来了。

过了会儿,她才又重新拿起信来,继续看下去:

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要给枪决了。我对你作过保证:一定什么都告诉你;这个诺言现在再不履行,我就没有履行的机会了。不过,反正你我之间凡事也无需多作什么解释。我们彼此虽然言语不多,却一向都很理解,小时候就这样了。

所以,你瞧,亲爱的,为了打耳光的那件旧事伤透了心,你实在是大可不必的。这个耳光给我的打击,重固然是重,但是那样重的打击我挨得也多了,可我还不是一次次都挺了过来?——有几次我还给回敬了两下呢!——你瞧我至今还不是像我们那本小人书(忘了书名了)上面所讲的一条鲭鱼那样:‘哎呀,活蹦乱跳的呢!’不过我这活蹦乱跳也是最后一跳了,到明天早上就要‘Finita laCommedia’①了!用你我的话来翻译,就是‘杂耍表演收场’了。为此你我应该感谢那班神灵,他们毕竟还是对我们发了那么点儿慈悲的。虽然不大,到底还有那么点儿;对此,加上此前也屡蒙他们赐恩,我们可要衷心感激才好哪!

①意大利语:演出结束。

说到明天早上的事,有一点希望你和马丁尼能够理解,不要再有什么疑虑,就是:我倒是很愉快、很满意的,命运之神所能给我的结局,这已经算是最好的了。这话务请转告马丁尼,就说是我托你带给他的信儿吧;他是个好人,又是个好同志,他会理解的。你瞧,亲爱的,我看得才清楚呢:那帮顽固分子迫不及待地重又采取了秘密审判、秘密处决的手段,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对他们自己反倒是帮了倒忙。我看得才清楚呢:只要你们留下来的同志团结一致,坚定不移,狠狠打击他们,你们就一定会大有作为。至于我,我明天迈步走进院子,心情就跟小学生回家度假一样轻松。该我做的工作我已经都完成了,这个死刑的判决就证明了我的任务是不折不扣完成了的。他们是因为怕我才杀了我;一个人做到了这一步,内心里更复何求?

不过,内心里希望还是有一个的。人既将死,有一点个人的空想总还是可以的吧,我就希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对你总是这么蛮横,这么老没好气,对一些宿怨老账怎么老是耿耿于怀。可其实你心里肯定是雪亮的,我在这里跟你提一下,也无非是因为写了出来,心里就觉得痛快了。琴玛,我早就爱你了,当年你还只是个丑小丫,穿一件格子布连衣裙,领口上缝一条粗糙的花边抵肩,脑后拖一条长辫子,那时候我就爱你了,到今天我还爱你。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我吻了你的手,你就可怜巴巴地求我: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我知道我当时这个玩笑开得有点不知自重,这请你务必要原谅我;现在我又在这纸上写你名宇的地方吻了一下。这样我就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好,就写这些了。别了,亲爱的。

信的下面没有签名,却写了他们小时候一起念过的一首小诗:

活着也好,

死了也成,

从此我就永远成了

一只快乐的牛虻。

※ ※ ※

半个小时以后,马丁尼走进屋来。把话在肚子里藏了半辈子的他,这时竟吓得一反常态,忙不迭扔下了手里拿着的告示,冲过去一把搂住了她。

“琴玛!你这是怎么啦?你倒是说呀!别这样哭呀——你是从来不哭的呀!琴玛!琴玛,我亲爱的!”

“没什么,切扎雷;我以后再告诉你吧……我……这会儿不想谈这件事。”

她急忙把沾着泪水的信塞进了口袋,随即站起身来,特意探身到窗外,免得自己的脸色被他看到。马丁尼默不作声,咬着自己的小胡子。把心事默默地藏了这么多年,今天竟会这样冒冒失失泄露了真情——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大教堂里在打钟呢,”过了会儿她又恢复了镇定,于是就回过头来说。“一定是有谁死了。”

“我来就是要让你看这个告示,”马丁尼的回答也恢复了他平日的语调。他从地上捡起告示,递给了她。那是个四周围着黑框的讣告,用大号字体仓促赶印的,说是:“我们无限爱戴的红衣主教洛伦佐·蒙塔奈利大人阁下”,“因心脏动脉瘤破裂”,于腊万纳突然去世。

她看完讣告,急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她眼中那个没有明言的意思,马丁尼的回答只是耸耸肩膀。

“你还要怎么样呢,夫人?说死于动脉瘤,已经是蛮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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