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到第二个星期,一天下午,里卡尔多走来一看,见他已经穿着一件土耳其式晨衣,躺在沙发上,在跟马丁尼和盖利闲聊天了。他甚至说到了想下楼去走走,但是里卡尔多对他这个想法只是哈哈一笑,问他是不是初次下楼就索性走远些,过了山谷,到菲埃泽利①去岂不是好。
①据前文可知,这个位于佛罗伦萨东北的市镇,是格拉西尼家的所在地。
“你可以到格拉西尼家去拜访一下他们夫妇俩,调剂调剂精神也好嘛,”他又揶揄了他一句。“那位太太见了你一定高兴啦,特别是现在,你瞧你的脸色有多苍白,那才叫好看呢。”
牛虻十指交叉,双手一扣,完全是一副戏台上演悲剧的架式。
“哎呀,我的天!这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她见了我,一定会把我当作一位意大利的烈士相待,对我大谈其爱国主义。我也应当做得像个烈士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在一个地牢里被剁成了几块,后来重新拼起来胶好,却胶得有些不地道;她一定还会追问我这一剁一胶,到底感觉如何哩。你说她听了会不会相信,里卡尔多?我情愿拿我那把印第安匕首跟你书房里瓶子中的那个绦虫标本打赌:我鬼话说得再离谱,她也照样会当真。我这个条件够大方的吧,快快,一言为定。”
“谢谢,我不像你,对杀人武器我敬谢不敏。”
“得了吧,要论杀人的厉害,绦虫有哪点儿不如匕首的?可是论好看,那就差远了。”
“可是我的老朋友,事情也就是这样不巧,我就偏不要匕首,而宁要绦虫。马丁尼,我得快些走了。这个不安分的病人由你负责照看吗?”
“照看到三点为止。我和盖利得去一趟圣米尼阿托,博拉太太会来的,等我回来再接她的班。”
“博拉太太!”牛虻叫了起来,口气里透出了惊慌。“哎呀,马丁尼,这可千万使不得呀!我不能让一位太太来为我烦心,照看我的病痛。再说,你叫她坐哪儿好呢?我这个地方,她是不喜欢来的呀。”
“你是从哪一天起有了这许多臭讲究的?”里卡尔多笑道。“我的老弟,博拉太太可是替我们大家总管一切的护士长哩。她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照看病人了,她干这一行比我见过的哪一个嬷嬷①都出色。你说不喜欢进你的屋里来?嗨,你这大概是在说格拉西尼的老婆吧。马丁尼,是她来的话,我就用不到留话了。乖乖,已经两点半了,我得走了!”
①在医院里行善护理病人的天主教修女。
“好了,里瓦雷斯,趁她这会儿还没有来,快把你的药吃了吧,”盖利拿了杯药,向沙发跟前走来。
“还吃屁药!”牛虻已经到了容易火冒的恢复期,常常弄得那两位尽心竭力护理他的朋友很难堪。“我现在已经不痛了,你们干……干吗还要弄这么些劳什子来给……给……给我吃?”
“就为不让你再痛呀。一会儿博拉太太来了,万一你又痛得趴下了的话,她就非得给你吃鸦片不可,难道你愿意?”
“我的好……好先生,这种疼痛要来的话那是说什么也要来的;不比牙……牙痛,拿你们这种‘垃圾’药水一糊弄,就给你们吓跑了。这种药水要来治我的痛呀,就好比房子着了火拿玩……玩具水枪去救火。不过,我知道我不吃这杯药,你们是决不会放过我的。”
他伸出左手来接过杯子,盖利见了那些吓人的伤疤,不禁又想起了早先谈起过的一个话题。
“顺便问一下,”他说,“你怎么会给弄得这么遍体鳞伤的?是打仗留下的伤吧?”
“咦,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是在秘密地牢里给折磨的,再加……”
“没错,可这种话是说给格拉西尼太太听的。咱们得说正经的,据我看那大概是跟巴西打仗留下的伤吧?”
“对,我在那儿受了点伤;另外在荒山野地里打猎什么的,也免不了碰到点什么事。”
“啊,对对,你在科学探险队里干过。你把衬衫扣好了吧,药都敷好了。看来你在那边的经历还挺惊心动魄哩。”
“可不,生活在蛮荒之地嘛,有时总免不了会有一些惊险的经历,”牛虻说得轻描淡写,“这种事不可能都是很愉快的。”
“不过,我总还是想不通:你怎么会弄得这样遍体鳞伤的?除非你是碰上了野兽,吃了大亏——比如说你左臂上的那些伤疤,那就不简单。”
“啊,那是一次打美洲狮的时候受的伤。是这样的:当时我开了枪……”
有人敲门了。
“屋里都收拾齐整了吗,马丁尼?都收拾齐整了?那好,请去开开门。真是不敢当哪,太太;恕我不起来了,请千万别见怪啊。”
“哪里哪里,你千万别起来,我又不是来做客的。我来得早了点,切扎雷。我怕你们说不定想早些走。”
“我可以再待一刻钟。我替你把斗篷挂到隔壁屋里去。要不要把篮子也拿到隔壁去?”
“可要留点神哪,那都是才出窝的新鸡蛋。是凯蒂今天早上特地到奥利弗托山去收来的。我还带了几支圣诞玫瑰①来送给你,里瓦雷斯先生,我知道你是个爱花的人。”
①即黑儿波,一种冬天开白花和淡紫色花的毛茛属植物。
她就在桌子边坐下,把花梗修剪修剪,在花瓶里插好。
“嗨,里瓦雷斯,”盖利说,“把你打美洲狮的事再说下去,你才开了个头呢。”
“好,说下去!刚才盖利问起了我在南美洲的生活经历,太太,我正在给他讲我的左胳膊是怎么会坏的。那是在秘鲁。我们去打美洲狮,一次正在 水过河,我发现了目标,一枪打去,谁料想没打响,原来火药溅上水了。那美洲狮自然不会等我换子弹,结果就害得我成了这样。”
“这种生活一定是挺有趣的。”
“嗳,的确不坏!当然,有甘也少不了有苦;不过总的说来,那种日子过得还是挺有劲儿的。比方说,捕蛇就是一桩……”
他说得滔滔不绝,有趣的小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一会儿谈到替阿根廷打仗,一会儿谈到在巴西探险,一会儿又谈到打猎的不平凡经历、碰上蛮人或野兽的形形色色奇遇。盖利就像小孩子听讲童话似的,听得可高兴了,老是打断话头,问这问那。他具有那不勒斯人的气质,容易受感动,只要是激动人心的事,他什么都爱听。琴玛从篮子里取出毛线来编结,垂下了眼睛,一边结,一边不声不响地听。马丁尼则皱紧了眉头,听得很烦躁。他觉得这些小故事讲得很有些故意吹嘘,态度也不大自然;上个星期他亲眼见到牛虻以那样惊人的毅力忍受了身上的病痛,心里固然不能不感到钦佩,可是对这个人以及他的行止作风,他却又从心底里觉得讨厌。
“这种生活真是有意思极了!”盖利却天真地听得满心羡慕,禁不住赞叹起来。“我真弄不懂,你居然会下得了决心离开巴西。到过了巴西,再到别的国家一定就觉得平淡无奇了!”
“我觉得我在秘鲁和厄瓜多尔的日子才是过得最快活的,”牛虻说。“说真的,那一带地方才叫山河壮丽呢。当然那里的天气是够热的,特别是厄瓜多尔的沿海地区,那的确不大好受,可是那里的景色之美,是你怎么也无法想象的。”
“在我看来,”盖利说,“在蛮荒之地生活有百分之百的自由,那对我的吸引力就要比什么样的美景都大。在那种地方,人必然会感觉到自身具有做人的尊严,那在我们这种人口稠密的城市里是绝对感受不到的。”
“对,”牛虻答道,“你这话……”
一直望着手里活计的琴玛这时却抬起眼来,对他看看。他突然面孔涨得通红,话也说不下去了。一时谈话就中断了。
“你该不是那话儿又发作了吧?”盖利着急地问。
“喔,算不了什么,算是你的镇……镇……镇痛药膏灵验,挨我臭……臭……臭骂的屁药有功。你这就要走了,马丁尼?”
“对。快走吧,盖利,再不走要迟到了。”
琴玛送走了他们俩,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牛奶调鸡蛋,又回到了屋里。
“请把这个吃了,”她的口气是温和的却也是不由分说的,说完又坐下来只管编她的毛线。牛虻乖乖地听了她的话。
足有半个小时谁也没开口。后来牛虻把嗓音放得很低很低,唤了一声:
“博拉太太!”
她抬头一看,见他正在扯身上围毯的穗子,眼睛始终连抬都没抬。
“我刚才所说的,你不信那是真话吧,”他说了。
“我一眼就看穿了你是在胡说,”她不动声色地答道。
“你看得很对。我那都是胡说。”
“打仗的事是胡说吧?”
“统统是胡说。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至于在探险队里,我倒确实有过些惊险的经历,那些故事倒也多半是真的,但是我并不是这样受伤致残的。既然我一个谎话已经被你识破,我想那我还是索性统统都向你供认了吧。”
“你不觉得胡编那么多假话是浪费精力吗?”她问道。“我就觉得干这种事实在犯不上。”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你知道,你们英国人有句老话,叫做:‘好问之心少,假话不进耳。’我这样糊弄人家可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是人家问我怎么成了残废,我好歹总得有个说法去回人家呀,既然要回,那还不如编些好听的讲给人家听。你看盖利听得有多开心呀。”
“你觉得逗盖利开心倒比说老实话重要?”
“说老实话?”他抬起头来,手里捏着从围毯上扯下的一缕穗子。“你该不是要我跟这班人说老实话吧?要跟这班人说老实话,我宁可先割了自己的舌头!”接着却又突然带着些尴尬,不好意思地说:“这真情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个人说过;不过你要是想听的话,我倒很愿意说给你听听。”
她默无一语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这个冷酷、诡秘、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如今忽然恭而敬之,自愿把本人的身世隐情向一个自己不很了解、看来也不很喜欢的女人和盘托出,在她看来这倒真有些感人之处,叫她觉得心都软了。
对方却好大半天没有作声,她抬头一看,只见他左臂靠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用那少了两指的手掩住了眼睛。她注意到,那剩下的几个指头都紧张得战战兢兢,手腕上的伤疤也在突突地跳。她就走到他的跟前,轻轻地唤了唤他的名字。他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
“我倒忘……忘了,”他结结巴巴,忙不迭地道歉。“我刚才还说来着,要给你讲一讲……”
“讲一讲是什么样的意外——还是什么别的,害得你成了残废。不过你要是觉得说出来难受……”
“意外?喔,你是说那一顿毒打呀!对对,我要说,不过那不是意外,那是叫拨火棒给打的!”
她吃惊得都发了愣,对着他直瞅。牛虻掠了掠自己的头发,手看得出有些颤抖,他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你请坐好吗?请把椅子搬近点儿。真对不起,我不能替你搬了。说……说真的,现在我回过头去再一想,我这个伤当时要是让里卡尔多来看,他碰到了这样少见的病例,肯定会像挖到了无……无价之宝……宝一样欢喜;里卡尔多不愧是个真正的外科医生,他就是喜欢替病人看骨折骨裂什么的,我看那一回呀,我身上凡是折得断的东西什么都折断了——就是脖子算是没有断。”
“还有你的勇气也是遇危难而不折,”琴玛轻轻插进来说。“不过你的勇气也许本来就是算在折不断的东西里的。”
他摇摇头。“也不见得,”他说,“我的勇气也是后来随着我的身子一起渐渐勉强养好的;当时我的勇气垮得可惨了,就好比一只茶杯一下给砸得粉碎;说起来事情之严重也就严重在这儿。哎呀——对了,说好了的,我要给你讲讲拨火棒的事。
“那是……让我想想……将近十三年前的事吧,地点在利马。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秘鲁这个国家是大可一住的,可你要是万一落了难,像我当时那样,那住着就不大美妙了。我先是在南边的阿根廷,后来到了智利,在智利差不多一直是饿着肚子,到处流浪,最后在瓦尔帕来索①一条运牲口的船上打零工,随船到了利马。我在利马城里找不到工作,就到海港码头上去找找看——你也知道,当地的海港码头是在卡亚城②。在那种船来船往的港口里,当然都少不了有些下等的角落,那是吃水手饭的人的汇集之地,我过不多久就在那儿的一家赌场里当了个仆役。烧饭,侍候在台球台旁边拨记分牌,给水手和他们的女人端酒,凡此种种,都是我的差使。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使,不过能干上这样的活儿我也就很高兴了,因为这至少就有了饭吃,见得到人的脸了,听得到人说话的声音了——就是不行也勉强将就了。你也许会觉得那算不了什么好处,可是要知道我前不久刚害了一场黄热病病倒过,孤零零一个人躺在一个混血儿家破屋子后边的窝棚里,这个苦,我可是吃怕了。回头再说我进了赌场,一天晚上,有个拉斯克③喝醉了酒,撒起野来,老板叫我把他给撵出去。原来这水手来到岸上,把钱输了个精光,所以心里窝着一肚子恶气。老板的话我是不能不听的,不听就得丢掉饭碗,眼看要挨饿;可是那水手力气大,一个能顶我两个——我当时还没满二十一岁,刚害过热病,身体虚弱得不得了。何况,他手里还拿了根拨火棒呢。”
①智利的一个港口。
②利马西边的一个港口城市。
③来自亚洲南部(西方人所谓“东印度”)的水手。
他顿了一下,偷偷瞟了她一眼,又说了下去:
“显然,他是存心要彻底结果我的性命的;可是不知怎么,他这活儿竟会干得不大地道——拉斯克干活一向是能马虎就马虎;结果,倒让我还留了那么点儿好皮好肉,勉强维持住了这一口气。”
“是吗,可在场还有其他的人呢,他们就不能来干预吗?难道他们那么多人,会见一个拉斯克害怕?”
他抬起头来,突然一阵哈哈大笑。
“其他的人?那班赌客跟赌场老板?啊呀,你真不懂事!那都是些黑人啦,唐山佬啦,还有些人根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路数,我可只是他们的仆役——是给攥在他们手里的呀。他们都站在旁边看好玩儿啦,还会怎么样呢!在那种地方,碰到这样的事情就只当好玩儿。真的,只要你不是看好玩儿的对象,看看也的确是满好玩的啦。”
她听得一阵不寒而栗。
“那结果怎么样呢?”
“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一连几天印象全无,这也是常情吧。不过当时附近倒正好有个船上的医生,估计是人家发现我还没有死,就有人去把他找了来。他马马虎虎把我包扎处理了一下——听里卡尔多的话音,似乎认为这医生干得糟透了,不过这可能是同行相妒也难说呢。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等我恢复了知觉,才发现有个土著老太发扬了基督的仁爱精神,把我收留了——这话听来似乎有点离奇,是不是?她总是蜷着身子坐在小屋角落里,拿着支黑烟管在抽,还不时往地上吐唾沫,嘴里也不知老在哼什么调调。不过她对我倒确是一片好心,她对我说,在这儿我就可以安安心心死了,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了。但是我心里就是有那么一股强烈的反抗精神,我决定要活。要一步一步爬回到活路上来实在是费劲哪,有时候我真忍不住有些泄气了,就怕到头来还是落个白费力气一场空。幸而那位老太的耐心也真是好,她留我过了足有——足有多久?足有四个来月吧,一连四个来月我就一直躺在她的小屋里,时不时会像发了疯一样大叫大闹,动不动就要大动肝火暴跳如雷。要知道,我那个痛可实在是厉害,而我的脾气又是小时候娇生惯养,一向给纵坏了的。”
“后来呢?”
“喔,后来——我好歹算是爬得起来了,我就这样爬走了。不,别以为我这是不好意思受一个穷老太的好心周济——我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是那个地方叫我再也受不了了。你刚才还说我勇气没丢,可你没看到我当时的那个光景呢!那时我总是一到傍晚薄暮时分痛得最最厉害,所以每天一到下午,我总是一个人躺在那儿,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哎,这种心情你是不会理解的!我至今看到夕阳西下心里还会惴惴不安呢!”
他停了好大一会儿。
“唉,后来我就去了内地,到处去找工作——在利马再待下去我真会给逼得发疯的。我一直流浪到了库斯科①,在那儿……也真是的,我翻这些陈年老账硬是要你听算什么呢,好听点倒还罢了,可又一点都不好听!”
①库斯科系秘鲁古城,16世纪以前曾是印加帝国的首都。位于利马东南,从利马去有600公里的路程。
琴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光是深切而诚恳的。“请千万不要这样说,”她说。
牛虻咬咬嘴唇,从围毯上又扯下了一绺穗子。
“还要说下去吗?”过了一会他才问。
“你要是……要是想说就请说吧。我就担心你想起了当年的事太难受。”
“你以为我不说就忘记了吗?不说更难受呢。不过你也不要只当我就是为了这些事情想不开。我愁的是我已经指挥不动自己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愁的是我的勇气已经再也拿不出来了,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胆小鬼了。”
“人的忍受能力总是难免有个极限的。”
“是啊,而且这一次达到了这个极限,并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达到这个极限。”
“不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犹犹豫豫说,“你怎么会二十岁上就孑然一身老远流落到海外的?”
“很简单:在旧大陆的本国,我原是个好出身,我不要,就出走了。”
“为什么?”
他又是火辣辣一阵刺耳的大笑。
“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当年我这个毛孩子很有点自负吧。我生长在一个优裕得只嫌过了分的家庭里,受够了娇纵和抚爱,弄得我只当这世界就是那么无比美妙、无比甜蜜。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有个我一向信任的人竟然欺骗了我。咦,你怎么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说下去吧。”
“我发现原来我受了骗,人家编了套鬼话,我却都相信了。那实在只是平常的小事一桩,可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当时还只是个毛孩子,而且又自负,我认定说假话的人都应该下地狱,见他们的鬼去!因此我就离家出走了,冒险闯到了南美,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当时我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又不会说一句西班牙话,唯一的吃饭本领就是一双白晳的手,加一副大少爷的习气。结果,我自然就落到了那真正的地狱里,去尝尝滋味了:谁叫我摆着真的看不见,却尽自去想那些假的呢?这个滋味尝得也真够劲儿的——不多不少正好过了五年,来了杜普雷探险队,才把我救了出去。”
“五年!哎呀,那可真是够你受的!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朋友?”
“朋友?我”——他突然狠狠地转过脸来瞅住了她——“我这辈子就不曾有过一个朋友。”
可是他似乎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有点不好意思,就又急急忙忙说了下去: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千万不要太当真;可能我把话说得太重了点,说实在话我头上一年半的情况还是不算太坏的;我年纪轻,身体好,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倒还勉强可以过得下去,后来那拉斯克在我身上留下了纪念,才改变了这种局面。从此我就找不到工作了。你看奇不奇,小小一根拨火棒,用得得法,作用还蛮大哩:你成了残废,谁还愿意来雇你呢?”
“那你都干些什么活儿呢?”
“能有什么活儿干就干什么。有一阵子我替甘蔗种植园的黑人打打杂,跑个腿搬个东西什么的,就靠这个来糊口。顺便插一句,人世间就有这样的怪事:奴隶总是千方百计想要自己也弄上个奴隶,黑人就最喜欢手下有个白人供他驱使、听他呵斥。可即使是这样还是不行,我总是被监工赶跑。我一是瘸了腿,走不快;二是东西重一点就搬不动。何况我还老是要突然发病,也不知到底是老伤发炎呢,还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
“过了一阵我又到南边一带的银矿去,想在那儿找点活儿干,可是处处碰壁。我这样的人也好用?矿上的经理根本连考虑都不考虑。还有那班矿工,更是恨不得把我揍死。”
“那是什么缘故?”
“唉,我看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吧。他们看我只有一只手可以还手嘛。这种人品质差、血统杂,多半是黑人和赞博①。还有就是那些东方来的苦力,那可真是够狠的!我后来终于受不了了,于是就离开了那儿,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到哪儿算哪儿,总希望有一天能有奇迹出现。”
①黑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
“到处流浪?瘸着这么条腿到处流浪?”
他抬起头来,突然屏住了气,一副可怜相。
“我……我肚子饿哪,”他说。
琴玛微微别转了头,一只手托着下巴。牛虻默然片刻以后,又说了起来,愈说声音愈低:
“是啊,我到处流浪,流浪,流浪到简直快要发疯了,可还是一无结果。我一直流浪到了厄瓜多尔,可是到了那儿情况越发糟糕了。我只能有时替人补补锅——补锅的手艺我还有两下子——有时替人跑跑腿,有时替人出出猪圈,有时我……唉,我也说不上自己到底都还干了些啥。后来,终于有一天……”
那只又细又黑的手突然在桌子上攥紧了拳头,琴玛抬起头来,担心地瞅了他一眼。他当时正好是侧着脸儿,所以琴玛看得见他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在那儿搏动,好似锤击,一下下又急又乱。她就探过身去,拿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按了按。
“别再说下去了吧,已经让你说得够难受的了。”
他犹豫不定地盯着琴玛的手瞅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走江湖的杂耍班子。你还记得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个班子吧;对,就是那样的班子,只是还要庸俗,还要不堪。赞博跟这里的佛罗伦萨人是不一样的,佛罗伦萨人好歹总还有点教养,赞博却就是要恶俗的才喜欢,要野蛮的才喜欢。当然还少不了要斗斗牛啦。晚上他们在路边宿了营,我就上他们的篷帐里去乞讨。唉,那天天气又热,我又是饿得半死,因此……我刚到篷帐门口就昏了过去。我那时候往往动不动就会突然昏过去,就像寄宿学校里的女学生束胸束得紧了点一样。于是他们就把我抬了进去,喂我喝了点白兰地,拿东西给我吃,总之给了我种种照料;后来……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向我提出……”
话又停了一下。
“他们要一个驼背,至少也得要一个有些畸形的人,好让孩子有个扔橘子皮、扔香蕉皮的对象……好去逗那些黑人发笑……你那天晚上看到那个小丑了,不瞒你说,我就当过那个角色……当了两年呢。我看你对黑人和唐山佬是心怀同情、挺讲人道的。可是且慢,等你受过了他们的摆布,你也许就未必了!
“好,这样我就学会了演把戏。我这样的畸形还够不上他们的要求呢,好在他们有办法,他们给我装了个假驼背,又在我这瘸腿坏胳膊上做足了文章……那些赞博也不是要求很高的,他们只要能有个活人活兽什么的供他们活活折磨,也是很容易满足的——那丑角的一身打扮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唯一的难题,就是我常常要害病,上不了场。有时碰上班主肚子里有气,即使我疼痛发作,他也非要我上场不可;逢到这样的演出,我看观众的反应最热烈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演了一半突然痛得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到我苏醒过来,只见四周围满了观众……都叫好啊,欢呼啊,还往我身上扔这扔那……”
“别说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求求你,别说了!”
她说着双手把耳朵一捂,站了起来。牛虻立刻住了口,抬头一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泪花。
“真该死,我这个人怎么会这样糊涂!”他悄悄吐出了一声。
琴玛走到屋子那头,站在那儿,两眼望着窗外。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回过身来,见牛虻又已一只手掩着眼,靠在桌子上了。他显然已经忘了还有她在跟前,琴玛也就没有开口,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默然良久,她才慢慢地说道:
“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人却纹丝不动。
“你怎么没有自寻短见呢?”
他抬起眼来,一脸严肃中透出了惊异。“我真没有料到你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说。“真要那样的话,我的事业怎么办?我的事业谁来替我完成?”
“你的事业……啊,我明白了!你刚才还谈到成了个胆小鬼什么的;依我看呀,如果你经历了这样的苦难而仍然矢志不移,那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勇敢的一个人了。”
他又捂住了眼睛,另一只手激动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相对无言,长久的沉默似乎没有个尽头。
突然下面的花园里响起了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清脆的女高音,唱的是一支蹩脚的法国歌曲里的一段:
嗨,皮埃罗!来跳舞呵,皮埃罗!
快来跳个舞吧,我可怜的让诺!
跳舞作乐最最妙!
青春正好且自逍遥!
别看我哭泣叹息,
别看我愁容满面——
先生,我这是跟你开玩笑!
哈!哈,哈,哈!
先生,我这是跟你开玩笑!
一听到这歌声,牛虻马上把手从琴玛的手上抽了回来,身子也跟着打了个闪缩,要不是他强自忍住,还真会吐出一声哼哼来。琴玛连忙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死死按住,就像动外科手术的时候按住了一个病人的手臂似的。后来歌声中断了,从花园里又传来了一片笑声和喝彩,牛虻抬起头来,一副眼神有如一头受够了折磨的猛兽。
“没错儿,是齐塔,”他的话是慢慢吐出来的,“还有都是她那帮当军官的朋友。那天晚上就在里卡尔多来我这儿以前,她就想进我这房门。当时她要是碰我一下,我非疯了不可!”
“可她哪儿会知道呢,”琴玛委婉地表示了不以为然之意。“她哪儿会想得到自己使你这样难受呢。”
“她就像克里奥尔人①,”他说着不觉打了个寒噤。“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把那个流落街头的娃娃带去时她脸上是怎么个表情吗?那班混血儿笑起来就是这样的表情。”
①在南美,一般指欧洲人后裔同黑人的混血儿。
从花园里又传来一阵大笑。琴玛起来打开了窗子。只见齐塔头上围一条金丝绣花的围巾,一副无限风情的样子,正站在花园里的小径上,高高地举起了一束紫罗兰,三个青年骑兵军官似乎就是在争夺她手里的那束鲜花。
“雷尼小姐!”琴玛喊了一声。
齐塔的脸色马上一沉,有如罩上了一片乌云。“什么事,夫人?”她转过身来,两眼一抬,一副挑战的神态。
“请你的朋友说话稍微轻一点好不好?里瓦雷斯先生觉得很不舒服呢。”
那吉卜赛姑娘扔下了手里的紫罗兰。“Allez-vous en!”①她猛一转身,冲着那几个吃了一惊的军官说。“Vous m'embtez,messieurs!”②
①法语:“给我滚!”
②法语:“先生们,我讨厌你们!”
她慢吞吞出了花园,进了小巷。琴玛也把窗关上了。
“他们都走了,”她回过身来对他说。
“谢谢你。真……真对不起,麻烦你了。”
“麻烦倒也说不上。”他马上察觉出她这话说得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他说。“太太,你这话还没有说完哪;你心里分明还有个‘不过’,却没有说出来。”
“既要揣度人家的心思,那看出点什么来就千万不能生气。事情呢,自然是跟我不相干的,不过我实在不明白……”
“我怎么会这样讨厌雷尼小姐,是不是?其实那也只是碰到有些时候……”
“不,你既然这样讨厌她,怎么竟又愿意跟她同居呢?我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不但是对她这么一位女性的侮辱,而且还是……”
“一位女性?”他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难道你心目中的女性就是这样的?‘太太,你这是跟我开玩笑!’①”
①这是即景生情仿齐塔所唱的那支法国歌说的。
“你这话也说得太不像话了!”她说。“你怎么能把她说成这样呢,这话对谁说都不行——更何况是对另一位女性!”
牛虻背过脸去,躺在那儿,睁大了双眼,望着窗外快要下山的太阳。琴玛不想让他看落日西沉,就关上了百叶窗,拉上了窗帘,自己到另一扇窗子跟前,靠着桌子坐下,重又拿起毛线来编结。
过一会儿她问了声:“要不要把灯点上?”
对方把头摇摇。
终于屋子里黑得看不见了,琴玛就把活计卷拢,在篮子里放好。好一阵子她就坐在那里,合拢了双手,不声不响地看着牛虻纹丝不动的身影。薄暮的微光映在他脸上,似乎消融了脸上那冷酷中带着讥诮的、自以为是的神气,却使嘴边那一道道悲哀的皱纹镂刻得更深了。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带动了她的联想,她清晰地忆起了她父亲为纪念阿瑟而立下的一个十字形石碑,记得那碑文是:
你的惊涛骇浪一阵阵都曾在我的身上卷过。
一个小时过去了,沉默始终没有打破。她终于站起身来,轻轻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一盏灯回来,她只当牛虻已经睡着,一时就没敢过去。可是灯光一落到牛虻的脸上,牛虻却把脸转了过来。
她放下了灯,说:“我替你煮了杯咖啡。”
“先放着吧。请过来一下好吗?”
牛虻一把抓起了她的双手。
“我是在想,”他说,“你说得很对,我生活上是有些乱七八糟,挺丢人的。不过你也不要忘记,值得……一爱的女人,并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何况我……我一直处境那么艰难。我就怕……”
“怕……?”
“就怕黑暗。有时候到了晚上我就不敢一人独处。身边一定要有个什么才好,得是活生生的……得是摸得着抓得住的。我真怕四外的黑暗,我总觉得黑暗里会有……不!不!我怕的不是这种黑暗,这种黑暗给我的苦恼算得了什么!……我怕的是内心里的那一片黑暗。那黑暗里没有哭泣之声,没有咬牙切齿之声,只有沉寂……永远是沉寂……”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琴玛听得压根儿就没有动一动,简直连气都不透,一直到他重又开了口,这才松出一口气来。
“你觉得我这番话玄得根本听不懂,是不是?你是理解不了的——理解不了这是你的幸运。我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就孑然一身过活的话,我是八成儿会发疯的……我劝你不要太主观,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你大概当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吧,其实不见得。”
“你的事我不能妄加论断,”她回答说。“我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难。不过……我也经历过相当艰难的处境,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就觉得——不,我可以肯定地说——你要是怕这怕那,一味屈从,结果干出了什么十足够格的残酷事,或是什么不正当、不高尚的事,那将来是一定要后悔的。再大而言之——如果你在这一点上过不了关,那我敢这么说一句:要是处在这位置上的是我,那我就会整个儿完蛋——我就会落到亵读天主,走上死路。”
他还是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告诉我,”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十足够格的残酷事?”
她没有答话,可是头沉了下去,两大颗热泪滴落在他的手上。
“告诉我吧!”他小声说道,情绪激动,手也抓得更紧了。“告诉我吧!我已经把自己的苦恼全都告诉你了。”
“有……有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偏偏是我最最心爱的人,我却对他干出了这样的事。”
抓着她手的那双手在剧烈地抖动,可是并没有松开。
“他是我们的一个同志,”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却听信了诬赖他的谣言——谣言是警察当局捏造的,其实也很拙劣,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却把他真当成了叛徒,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就不告而别,投河自尽了。过了两天我才弄清楚他是完全清白的。我这件旧事长留在心里,只怕比你忘不了的痛心经历还要痛心呢。要是做下的错事可以一笔勾销,我情愿把我这只惹祸的右手砍掉。”
牛虻的眼睛里突然飞快闪过了一个危险的信号——这种眼神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随即冷不丁偷偷一低头,吻了吻捧着的手。
琴玛往后一缩,一脸惊骇之色。“不要这样!”她叫了起来,那声音让人听着都觉得可怜了。“请你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真叫我寒心!”
“那你杀害的那个人呢,你以为你就没叫他寒心吗?”
“我……杀害……的那个人……?啊,听园子门口,切扎雷总算来了!我……我得走了!”
※ ※ ※
马丁尼踏进屋里,见牛虻孤零零躺在那儿,旁边一杯咖啡始终没有动过。只听他在喃喃自语,痛骂自己,一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骂也不解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