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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三年后 第七章

一月份第一个星期里的一天,把文化委员会每月全体例会的请柬早已都发出去的马丁尼,收到了牛虻一张短短的字条,上面只有几个潦草的铅笔字:“很抱歉,不能来。”他看得有点生气:请柬上明明特地打了招呼:“有要事商议”,这人居然如此不以为意,也真傲慢得未免有点无礼了。再说,这天他同时收到了三封信,信里报告的都是坏消息,何况外边又是在吹东风①,因此马丁尼觉得浑身不自在,脾气也很坏,所以在会上里卡尔多医生一问起:“里瓦雷斯怎么没来?”他就气鼓鼓地说:“没来!看样子他手头大概有了什么更有劲的工作了,所以不能来,也说不定是不想来。”

①意大利的东风因来自小亚细亚,故干燥而多灰沙,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

“说真的,马丁尼,”盖利心情烦躁地说,“找遍佛罗伦萨谁也没有像你成见这么深的。你对一个人只要一旦抱了反感,你就觉得他干出来的事无一不错了。里瓦雷斯病了,叫他怎么来呢?”

“谁跟你说他病了?”

“你还不知道吗?他不能起床已经有四天了。”

“他是哪儿不舒服啦?”

“我也不知道。星期四他本来约好跟我碰头的,结果因为他病了,就没碰上头;昨儿晚上我到他那儿去过,听到说是他病体不支,不能见客。我还以为有里卡尔多在给他看病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呀。我今儿晚上就到他那儿去看看,不知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第二天上午,里卡尔多面色苍白,一脸倦容,来到琴玛的小书房里。琴玛正坐在桌子跟前,在对马丁尼念一串串单调的数字,马丁尼则对着一本书,一手拿了个放大镜,一手拿了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正在书页上做细小的记号。琴玛举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作声。里卡尔多知道在译密码的人是千万打搅不得的,于是就在她背后的沙发上坐下,止不住哈欠连连,好像连眼皮都快撑不开了似的。

“2,4;3,7;6,1;3,5;4,1;”琴玛的声音平稳得真像一台机器。“8,4;7,2;5,1;这一句就到此为止,切扎雷。”

她拿一枚大头针往纸上一扎,记下译到何处,这才转过身来。

“早安,医生,哎呀,看你的样子好累呀!你该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喔,身体是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累透了。在里瓦雷斯那儿受了一夜罪。”

“在里瓦雷斯那儿?”

“是啊,我眼也没阖陪了他一夜,现在不能不走了,医院里有那么多病人等着我去看。我是到这儿来弯一下,想请你们合计合计,看能不能请谁去照料他几天。他的情况真糟糕透了。这事我一定竭尽全力决不推辞,但是我实在分不开身啊,我说可以去替他请个护士,他偏又不要。”

“他是哪儿不舒服啦?”

“噢,他的病情还相当复杂。首先……”

“首先要请问你吃过了早饭没有?”

“射谢,我吃过了。说到里瓦雷斯的病情嘛——他由于有多种神经症状,所以病情特别复杂,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他主要的病根却是一个老伤,看来这伤当初是给疏忽了,真是有亏医德啊。总之他是处在一种久伤不愈、病痛缠绵的状态;据我看,这伤大概就是在南美的那场战争中得的——受伤的那时候肯定没有给他好好治。恐怕那边打起仗来救护伤员就是这么马马虎虎的,他能保住这条命还算是万幸呢。可是这伤却有慢性发炎的迹象,一点小小的因素就可以引起急性发作……”

“那危险吗?”

“危险嘛——还不至于。这种病最大的危险倒是病人横了心去吞砒霜。”

“这么说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咯?”

“那个痛苦才叫够受呢,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顶得住的。昨天晚上我弄得没有办法,只好替他上麻药,用了鸦片——对神经有疾患的病人我本来是不主张用鸦片的,可是他这疼痛我好歹总得替他止住呀。”

“他的神经该不大正常吧。”

“很不正常,不过他的毅力着实惊人。昨天晚上他起初痛虽然痛,可神志还是清清楚楚,头脑一直冷静非凡。但是后来他痛得竟昏了过去,那时才弄得我实在没办法了。你们知道他这病发了有几天了?有整整五个晚上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傻乎乎的女房东,那是个连房子塌下来都还糊里糊涂的人,就是不糊涂,也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

“可那个跳芭蕾舞的姑娘呢?”

“对了,你说这事奇不奇?他就是不让那个姑娘到他身边来。他对这姑娘简直厌恶到了病态的地步。总之一句话,这人是我生平碰到过的最最不可思议的人物之一—能集那么许多矛盾于一身,真是绝了。”

他掏出表来,瞧了一眼,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去医院该迟到了,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今天只能让我的副手独当一面开诊了。他这情况我要是早几天知道就好了——一连几夜这么硬是捱着,怎么行呢!”

“可他怎么也不派人送个信来说他病了呢?”马丁尼插进来说。“他怎么也不想想,要是知道他这样受罪,我们岂能坐视不救?”

“我说大夫,”琴玛说,“昨天晚上你要是派人来叫我们就好了,能有个人帮着你,你也不至于累成这样了。”

“亲爱的夫人,我是想打发人去通知盖利的,可是里瓦雷斯死也不依,我也就不敢贸然派人去了。我就问他,那么他觉得有谁可以去派人请来,他对着我瞅了好一会儿,仿佛吓得掉了魂似的,后来忽然两手把眼睛一捂,说:‘别去告诉他们呀,他们要笑话我的!’他脑子里似乎总摆不脱一个妄想,好像总认为人家在笑话他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弄不清楚;他说的尽是西班牙话,不过有时候病人确实是什么希奇古怪的话都会说出来的。”

“现在有谁陪着他呢?”琴玛问。

“只有女房东主仆俩。”

“那我马上看他去,”马丁尼说。

“多谢你了。我晚上还会去的。药的服法我都写在纸上,放在长窗旁边桌子的抽屉里,鸦片藏在隔壁屋里的搁架上。如果他又痛得厉害了,你就再给他按量服一次——绝对不能多服;还有,你不管手里的事情有多忙,记着千万不能把这瓶鸦片撂在他拿得到的地方;要防备他熬不住,服用过量。”

马丁尼一踏进那间遮得暗昏昏的房间,牛虻马上就把头转了过来,向他伸出一只火烫的手,还想学着平日那种能说会道的腔调,却怎么也学不像了:

“哎呀,是马丁尼呀。我知道你是打算拖我起来看那份校样的。昨天晚上我没来开会,你也不用骂我;说实在话,我真是身体不大好,而且……”

“谁来问你开会的事啦。我刚才碰到里卡尔多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牛虻顿时脸色铁板。

“喔,是吗!那可真太感谢你了,不过这实在不劳你费心。我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罢了。”

“这我已经都从里卡尔多那儿听说了。他昨天眼也没阖陪了你一夜,是这样吧。”

牛虻狠命咬着嘴唇。

“我非常舒服,谢谢你,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很好,那我就在隔壁屋里坐着,也许你喜欢一个人清静些。门我就不关上了,你要喊我随时请喊。”

“请不必费心了,我真的不需要什么。白白浪费你的时间,何苦呢!”

“别胡扯了,老兄!”马丁尼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又何必这样哄我呢?你当我没有长眼睛吗?躺着别说话了,睡得着你还是睡。”

他就走到隔壁屋里,开着房门,拿了本书坐下来看。不大一会儿,听见牛虻辗转不安起来,一连翻了两三个身。他放下了书,侧耳静听,一时却又没有了动静。可是才片刻工夫,便又折腾开了,后来只听见急促粗重的气息,吁吁吁喘成一片,分明是痛得拚命咬着牙,不让哼出声来。他连忙赶到那边屋里。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里瓦雷斯?”

对方没有应声,他就去到床边一看。只见牛虻睁着眼睛对他瞅了半晌,默默地摇了摇头,煞白的面色真跟死人差不多。

“要不要再给你用点鸦片?里卡尔多关照过,如果痛得实在厉害,可以再用点鸦片。”

“不用,谢谢,我挺得住,再熬会儿没问题。过会儿也许还要痛得厉害。”

马丁尼耸耸肩膀,就在床边坐下。他一声不响,观察了一个小时,却只觉得这一个小时长得没完没了;后来他终于站起身来,去把鸦片拿了来。

“里瓦雷斯,我不能再听之任之了;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这药你不能不吃。”

牛虻没言语,把药吃了。吃完药他就扭过头去,闭上了眼。马丁尼重又坐下,听着听着,觉得那呼吸的声息渐渐深长了,平稳了。

牛虻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旦睡着了,要醒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他躺得压根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从白天一直到晚上,马丁尼几次来到他的跟前,细细端详那寂然不动的身影;可是除了人还在呼吸以外,哪还能看到一点迹象说明这是一个活人?那苍白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血色,马丁尼看着看着,突然感到一阵揪心:万一给他服用的鸦片过了量怎么办?那条受过伤的左臂搁在床罩上,马丁尼就去轻轻摇了摇,想把睡得正熟的他摇醒。不料这一摇,牛虻那没扣上钮扣的袖子褪了下来,露出一串怕人的深口大疤,从手腕一直到肘弯满臂皆是。

“当年这些伤疤刚结好的时候,那条胳膊一定是够好看的,”背后响起了里卡尔多的声音。

“啊,你终于来啦!你快来看看,里卡尔多,这家伙会不会老是这样睡下去啊?我在约莫十个小时以前给过他一次药,打这以后他就没有动过一下。”

里卡尔多俯下身去听了一会儿。

“不会的,他此刻呼吸完全正常;没什么,不过是身体极度疲乏了——那样折腾了一夜,哪能不疲乏呢?他天亮以前说不定还会有一次发作。该有人来陪夜的吧?”

“盖利会来陪夜;他打发人来说十点以前准到。”

“现在也快十点了。啊,他醒过来了!你去叫女佣人把那锅肉汤热一热。轻点儿——轻点儿,里瓦雷斯!得了,得了,不用打了,老兄,我又不是个主教!”

牛虻突然惊醒了过来,一脸怯生生吓坏了的神气。“该我上啦?”他慌慌忙忙用西班牙语说。“帮帮忙,再逗个哏拉两分钟场子,我——哎呀,我没有看见是你呢,里卡尔多。”

他往四下看了看,手在前额上一抹,好像很弄不懂的样子。“马丁尼!啊,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我刚才准是睡着了。”

“你睡得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似的,已经一连睡了十个钟头了;现在你得先喝点肉汤,喝完了再睡。”

“十个钟头!马丁尼,你该没有在这儿陪了我十个钟头吧?”

“怎么没有啊?看你这模样儿我心里都犯了嘀咕了,还当我给你鸦片用过了量呢。”

牛虻飞快地偷偷瞅了他一眼。

“要是能撞上这样的运气就好了!那样你们开起会来不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吗?里卡尔多,你又想要干什么了?你就行行好,别来找我的麻烦了,好不好?我最讨厌医生来把我胡摆弄。”

“那好,你把这个喝了,我就不来找你的麻烦了。不过过一两天我还要来看看,替你彻底检查一下。依我看,现在你这场大病最大的难关已经过了;看你的气色,不像会杀大家的风景了。”

“噢,谢谢,我很快就会好的。那是谁呀——是盖利吗?看来今天晚上我这儿真是贵客盈门、荣幸之至啦。”

“我是来给你陪夜的。”

“胡说八道!我不要谁来陪我。你们统统给我回去。就算我这病再发,你们也帮不了我什么忙了;我可不想老是这样把鸦片吃下去。这种药要少用才灵。”

“你这话就说对了,”里卡尔多说。“不过有了这个决心,要做到决不动摇,也不见得很容易哟。”

牛虻抬头一笑。“放心!这种东西我要是会吃上瘾的话,老早就吃上瘾了。”

“反正我们决不能让你身边没有个人陪着,”里卡尔多老实不客气地说。“盖利,跟我们到隔壁屋里去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再见了,里瓦雷斯,我明天再来。”

马丁尼正要跟着他们出去,听见背后在轻轻唤他的名字。一看,是牛虻向他伸出了手。

“谢谢你啊!”

“啐,废话!快睡你的吧。”

里卡尔多走后,马丁尼又在外间稍留了几分钟,跟盖利说了一阵话。告辞出来,拉开了宅子的正门正要往外走,忽然听见有辆马车在园子门口停了下来,看见有个女人的身影下了马车,顺着花园小径走来。那是齐塔,显然是在哪儿演完了夜戏回来。他就举一举帽,闪到一边,让她过去,自己这才出了门,踏上了由此一直通往帝国山的那条黑咕隆咚的小巷。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只听见背后园子的篱笆门咔哒一响,小巷里传来了一阵急遽的脚步声。

“等等!”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马丁尼就回过身去准备跟她相见,她却猛然收住了脚步,稍等了一下才又慢慢向他走来,一只手还搭在篱笆上,拖啊拖的一路拖在背后。转角上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凭着这一丝微光马丁尼看见她把头低着,好像不是窘,就是羞。

“他情况怎么样了?”她头也不抬,问道。

“比早上好多了。他今天睡了大半天,身体极度疲乏的情况似乎有了改善。据我看,这次发病大概就要过去了。”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地上。

“这一次发病发得很凶吧?”

“我看再凶恐怕也是不会有的了。”

“我就猜是这样。他不让我进他屋里去,就一定病得很凶。”

“他常常这样发病吗?”

“那倒不一定——他这病说发就发,没有个准。去年夏天,在瑞士,他的身体就挺好的;可是再上一年的冬天,我们在维也纳,他的病就发得很厉害。一连几天不让我近身。他一发病,看见我在跟前就讨厌。”

她抬头望了一眼,又垂下眼去,继续往下说:

“他一觉得自己有了发病的征兆,就总要寻找种种借口打发我走开,让我去参加舞会、音乐会什么的。然后就一个人关在房里。我总是偷偷溜回来坐在门外——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大发雷霆的。狗哭鼻子了他倒肯放进去,可是对我他就是不让进。我看他对狗的感情倒还要深一些呢。”

她的神态之中分明含着那么一种奇怪的不服气的意思,气虎虎的。

“好吧,我相信他的病今后就不会再发得这样凶了,”马丁尼和和气气说。“里卡尔多医生已经决心要给他好好治一治了。也许他有办法把这病彻底根治一下。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眼下经过了治疗,病情已经有所缓解了。不过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你最好还是马上派人来通知我们。我们早一些知道,他就可以少受许多痛苦。再见吧!”

他伸出手去,她却急忙把手一缩,身子往后直退。

“怪了,你怎么也会要跟他的情妇握手呢!”

“当然这也悉听尊便……”马丁尼窘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拿脚使劲往地上跺。“我恨你们!”她嚷嚷起来,两颗眼珠像两团烧红的煤,冲他一瞪。“我恨你们这一帮子人!你们就知道来跟他谈政治。你们给他陪夜,给他吃止痛的药,他都听你们的,可我,连门缝里偷看他一眼都已经吓得不敢了!他在你们眼里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你们凭什么敢来把他从我手里偷走?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简直恨死了你们!”

说到这里她突然抽抽答答大哭起来,回身飞快地冲进了花园,故意当着马丁尼的面,砰的一声碰上了园门。

“天哪天哪!”马丁尼沿着小巷一路走去,心里暗暗惊叹。“这个姑娘竟然爱上他了!真是奇事天天有,无如此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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