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到天主的祭坛跟前。”蒙塔奈利在大大小小神职人员的簇拥下站在高高的祭坛前,沉住了气大声念完了“启祭文”。大教堂里五光十色,亮堂堂一片;从信徒身上的节日盛装到缀满红幔花环的柱子,这里没有一处的色彩是晦暗的。敞开的门口挂起了鲜红的大门帘,火辣辣六月的阳光照透了这宽荡荡的巨幅红绫直映到里边,有如野外的阳光照透了罂粟花的大红花瓣直映得庄稼地里一片通红。各个修会的修士举着蜡烛和火炬,各个堂区的执事人等捧着十字架打着旗,使大殿两侧原本幽暗的附殿里也是一片辉煌。侧廊里尽是列队行进时要用的绸旗,层层叠叠,旗角飘垂,金色的旗杆金色的流苏在拱门下闪闪发亮。唱诗班小童雪白的圣衣在彩色的窗玻璃下给染得花花绿绿,亮晶晶的。阳光洒落在圣坛上,地板上便出现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方格,有橘红的,有紫色的,也有绿色的。祭坛背后挂着银色薄绢的幕幔,银光闪烁;这银色的幕幔,连同种种装饰,加上祭坛上的烛光,衬托出了蒙塔奈利红衣主教的身影,穿着拖地的白色长袍,真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活了过来一般。
逢到有列队行进仪式的节日,按惯例他只是主持弥撒大礼,并不主祭,所以一等“垂怜经”念完以后,他就转身离开了祭坛,缓缓走到主教座上,所过之处,主祭神父和诸多其他神父都恭恭敬敬躬身施礼。
“主教大人怕是身体有些欠安呢,”一个大堂神父对旁边的同事悄悄说道,“看他的样子很不对劲啊。”
蒙塔奈利低下头去领受了主教宝冠。担任副主祭的神父替他戴上以后,对他瞅了片刻,凑过身去,压着嗓门悄悄问道:
“主教大人,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蒙塔奈利只是把头向他这边稍微偏了偏。看那眼睛的神色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问话。
“对不起,主教大人!”那神父轻轻道了声歉,便屈了屈膝,退了回去,心里还暗暗责备自己:主教大人在一心祈祷,真不该冒冒失失去打搅他。
熟悉的仪式继续进行;蒙塔奈利直挺挺坐着一动也不动,头上光彩夺目的主教帽和身上织金锦缎的圣服迎着阳光闪耀,沉甸甸、宽荡荡的节日白罩袍直拖到红地毯上。成百支蜡烛的光照上他胸前的一串蓝宝石,只照得光华四射;烛光也照进了那双如深渊又如止水的眼睛,却见不到半点反光。他一听到有人说:“请祝圣吧,主教大人”①,就俯下身去为供香祝圣,这时一道道阳光简直就是在宝石阵中跳跃,他也许想起了传说大山里有那么个神通广大而又极其可畏的冰凌之精,头戴七彩长虹冠、身披皑皑白雪袍,双臂伸处,洒向人间的或许是一大串的福,可也说不定是一大串的祸。
①“祝圣”是天主教用语,意谓由主教或神父行祝福礼使之神圣化。
举扬圣饼的仪式开始了,他下了主教宝座,到祭坛跟前跪了下来。他的一举一动总让人觉得似乎平稳得有点异样,有点木然。到他起身回座时,身穿节庆制服、坐在司令官后边的那个龙骑兵少校悄悄对负伤的队长说:“没说的,这老主教肯定是人都垮了。看他行礼如仪的样子已经跟一台机器差不多了。”
“那才妙呢!”队长悄悄回答说。“自从那该死的大赦令颁布以后,他已经十足成了拖累我们的麻烦了。”
“不过,这次搞军法审判,他到底还是让步了。”
“是啊,后来终于让步了;不过也硬是磨蹭了好长时间,才算打定了主意。天哪,这天气好闷呵!回头列起了队在太阳下走,我们都得中暑完事。可惜我们不是红衣主教,一路上没有人给我们打华盖哪……嘘!嘘!嘘!叔叔在那里瞪我们了!”
费拉里上校是曾回过头去,对这两个后生军官狠狠地瞪过一眼。他处理完了昨天早上那件生死存亡攸关的大事以后,心情忽然就虔诚起来,肃然起来,动不动就要看不惯他们。在他看来事情都是“出于国家的需要,实属无可奈何”,他觉得他们在这方面还缺乏应有的认识。
掌礼管事来把参加列队行进的人集合编队了。费拉里上校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圣坛的栏杆前走去,把另外几个军官也都招了过去。弥撒礼成,圣体也已经在列队行进时所用圣体龛子的水晶罩下安放好,主祭神父和助祭神父都退到圣器室里去更衣了,这时大殿里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一片嘁嘁喳喳。蒙塔奈利却还是坐在他的宝座上,两眼向前直瞅,纹丝不动。攘攘人生,嚣嚣尘世,似乎都汇为一片汪洋大海从四下汹涌而来,可是到了他脚边却又渐渐止息,而归于寂然。面前有人端来了一个香炉,他好像自动机器一样抬起手来,舀了香末投进香炉,两眼还是没有向两边看一看。
去圣器室更衣的那几位神父都已经回来,正在圣坛上等他下宝座呢,可是他还是一动也没动。那副主祭趁探过身去替他脱下主教帽的当儿,压低了嗓门,带着几分犹豫,又叫了一声:
“主教大人!”
主教这才扭头一看。
“你说什么?”
“跟着队伍走那么多路,你真的能行吗?今天的太阳可厉害着哪。”
“太阳又算得了什么?”
蒙塔奈利的口气是冷冷的、一字一板的,那神父又只当是自己说话冒犯了。
“请原谅,主教大人。我是看你好像身体有点不舒服。”
蒙塔奈利也没有答理,就站起身来。他在主教宝座的台阶顶上停了一会儿,还是以那种一字一板的口气,问了一声:
“那是什么?”
他那件白罩袍的后身拖出了长长的一截,刚才举步之间,这拖着的一截已经先拂过了台阶,一大片撒落在宝座下的圣坛地板上。他指的就是那白缎子上面的一片红斑。
“没什么呀,不过是彩色玻璃窗里照进来的阳光罢了,主教大人。”
“是阳光?阳光有那么红?”
他于是就下了台阶,跪在祭坛跟前,捧着香炉缓缓前后摇动。把香炉交还给手下人的时候,那棋盘格子似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脱了帽子的头上,落在他睁得老圆、仰面一望的双眼上,手下人像捧白纱似的替他捧起了拖在身后的长长的袍尾,那上面也落下了一片红光。
他从副主祭的手里接过了金灿灿无比神圣的“圣体发光”①,便站起身来,这时唱诗班和风琴也歌乐之声齐起,汇为一片凯旋式的旋律。
①即“圣体龛子”(或称“圣体匣”)。因其架子(“圣体架”)形似发光的太阳,故称“圣体发光”。
信友请来赞美上主,
称颂奥妙之圣体。
又请称颂至圣宝血,
主为赎世尽倾流。①
①这是圣歌《皇皇圣体》的第一节。
仪仗人员缓步走上前来,替他打起了白罗华盖,两位副主祭也在他的左右各就各位,替他把长长的罩袍拉了拉挺。侍祭弯下腰去,替他捧起拖在圣坛地板上的袍尾,这时行列里打头先走的平信徒①也已经威仪堂堂地排起了双行,手持点亮的蜡烛分别伸向左右,起步穿越中殿而去。
①这里是指未受神职的一般信徒。
他站在祭坛边,头上打着白罗华盖,一动不动的,居高下望;他连手也没晃一下,一直高高地举着圣体,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队伍里蜡烛、火炬、礼幡色色都有,十字架、圣像、彩旗一应俱全,两个一排的人缓缓走下了圣坛的台阶,顺着宽敞的中殿,从两排缀满花环的柱子中间浩浩荡荡而去,在撩起的大红门帘下出了殿门,迎着炎炎的烈日涌上了大街。没完没了的队伍不断向前涌去,这些人的唱诗声也愈来愈轻,渐渐成了不绝如缕的一片嗡嗡,淹没在一批又一批后来者的响亮歌声中,然而在中殿里,却还是不断有新的脚步声响起。
各个堂区的执事人等走过去了,个个身穿白衣、蒙着面纱;后面是“悲信会”会友①,从头到脚一身墨黑,只有面罩上的两个窟窿里微微有些目光闪烁。接下去是庄严肃穆的修士的行列:披着暗灰色蒙头斗篷、光着一双黑脚板的是托钵僧,白袍一袭、面孔铁板的是多明我会的修士。再往后是本地区的世俗官员,还有龙骑兵、马枪队,以及地方上的警官,穿着节庆制服的司令官跟他的同僚也都一起列在队伍里。他们的后面是个助祭,高高地举着个大十字架,两边各有一个侍祭,手捧烛光荧荧的烛台。为了能让他们出得了门去,门帘特地又往上挑了挑,这时蒙塔奈利从华盖下望去,对烈日似火的大街匆匆瞅了一眼,见街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旗子,身穿白袍的孩子在撒玫瑰花。啊,玫瑰花!好红的玫瑰花啊!
①“悲信会”会友专门从事殡葬工作。
队伍有次有序地不断行进,一个队形接着一个队形,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庄重雅致的白长袍队伍过去了,接着便一律是色彩鲜明的圣衣加绣花斗篷。一会儿来了一座又高又细的金色十字架,矗立在一片烛光荧荧之中;一会儿又来了一队大堂神父,身披纤尘不染的白罩袍显得好气派。一个辅礼神父走到了圣坛上,捧来了大主教十字杖,两边两个火炬烧得正旺;那几个侍祭就跟着齐步走上前来,手里还随着乐曲的拍子把香炉摇个不停;打华盖的把华盖举得更高了,嘴里还“一、二!一、二!”给自己的脚步打着拍子——于是蒙塔奈利就踏上了他的“十字架之路”①。
①“十字架之路”原来是指耶稣去殉难时一路所经受的苦难(教堂里往往有十四个图像表明耶稣的十四个受苦处),后来“十字架之路”也就成了“苦难之路,的意思。
他这条苦难重重的路是:下了圣坛的台阶,从中殿里直穿而过,过了琴声阵阵震耳欲聋的圣楼下,来到了撩起的门帘前,钻过了那好红好红——红得叫人害怕的门帘,来到了阳光耀眼的大街上,大街上撒满了血红的玫瑰,都枯萎了,给那么多人一踩,都踩烂了,嵌进红地毯里去了。在门口他们停了一下,几个世俗官员走上前来,换下了原先那几个打华盖的,于是队伍又继续前进了,他还是跟着队伍走,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圣体龛子,唱诗声在他前后左右起伏荡漾,队伍里的香炉都一下下按着节拍摆动,队伍里的步子都蹬得一声声起落有致。
天主圣子一言甫出,
面饼即化成圣体。
葡萄酒亦成为圣血……①
①这是圣歌《皇圣体》的第四节,后面还有半句:“此中奥妙洞悉岂易。”
老是血,血,血!铺展在他面前的地毯就像一条血水汇成的河流,满地的玫瑰花也仿佛溅在河边石子上的血迹……啊,天主!莫非称①的世界已成了血染的世界,莫非称的天庭已成了血染的天庭?哎,那对称又算得了什么,称是万能的天主呀——祢,是连嘴唇上都抹着血的呀!
①祢,即你,基督教(包括天主教)专用以指“主”(上帝或基督)。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①
①这是圣歌《皇皇圣体》第五节的第一句。
他透过圣体龛子上的水晶罩子看了看圣体。从圣饼上冒出来的那是什么?从圣体发光的光芒①间隙里滴滴答答滴下来,直滴到他白袍上的那是什么?他不是还见到过一只举起的手么,那上面滴滴答答往下滴的又是什么?
①圣体龛子的圣体架作光芒四射状,此处的“光芒”即指此。
院子里的野草都给踩倒了,染红了——全都染红了——血淌得实在太多了。脸上挂下来的是血,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的是血,肚子上打了个窟窿,热乎乎、红通通涌出来的更是大股大股的血。连头上的一绺头发都浸在血里了——那是湿漉漉纠结一团挂在前额上的一绺头发——啊,对了,头发湿漉漉是因为临死前直冒虚汗,是因为痛极而直冒虚汗。
唱诗班的声音愈来愈响了,一派高歌奏凯的样子: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①
①这是圣歌《皇皇圣体》的第六节。
唉,真受不了,忍耐功夫再好也受不了!天主啊,称在那黄铜的天上①身为至尊,称看着人间的痛苦和死难,咧开了两片沾血的嘴唇在笑,称倒说说,难道这还不够我受么?难道这还不够我受,还非得来搞这一套成了笑话的所谓赞美和祝福么?基督的圣体啊,称为了拯救人类而毁身,基督的宝血啊,称为了代人赎罪而流尽,称倒说说,难道这还不够我受么?
①据《圣经·旧约·申命记》28章23节载:摩西告诫百姓,要听上帝耶和华的话。否则,上帝就要降罚:“你头上的天,要变为铜,脚下的地,要变为铁。”此处所谓“黄铜的天上”,即寓此意。
哎,可要对祂喊得响些哟;说不定祂睡着了呢!①
①这是牛虻在狱中对蒙塔奈利说过的一句话。
我亲爱的儿子,难道你倒是真的睡着了?难道你就再也不醒了?难道坟墓就真是这么个吞了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难道树下那个黑洞洞的坑真连一会儿也不肯放你出来,我心爱的人儿啊?
这时候水晶罩子下的那个圣物却给他回话了,一边说一边还滴下血来:
“难道你作了选择,又要后悔了?难道你的要求还没有得到满足?你看看那些穿绸戴金、光明正大的人:正是为了他们我才给埋在那个黑洞洞的坑里。你看看那些撒玫瑰花的孩子,觉得好听的话且听听他们的歌声:正是为了他们我才长眠在地下,正是我心里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才把玫瑰染得那么红。你看看身边,有人就跪在你的跟前专喝你衣襟上滴下的血:正是为了他们才有人流血牺牲,要不这些嗜血成性的家伙可不要渴死了?《圣经》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①
①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5章13节。
“阿瑟啊,阿瑟!人的爱心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把自己最心爱的人连命都舍了,这个爱心不是更大吗?”
圣物又答话了:
“谁是你最心爱的人呢?说到底并不是我。”
他想好了话本来要说,可是话到了舌头上却又打住了,因为一听到唱诗班此刻的歌声,有如快要结冰的水塘上刮过了一阵朔风,他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盘中圣体,主赐尔愚弱众生,
杯中宝血,主赐尔不幸之人,
值兹圣典,请接我此杯而饮。
——请大家都来喝吧。
基督徒啊,都来喝吧!你们大家都来喝吧!这本来不就是给你们喝的吗?为了你们才血流如注,染红了草地;为了你们活生生的人才给枪弹打得皮都焦了,肉都烂了。要吃人肉的,都来吃吧!你们大家都来吃吧!今天是你们的节日,是你们狂吃猛喝的机会到了!今天是你们敞开儿乐的日子到了!快快来欢度佳节,来参加我们的行列,跟我们一起游行!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大家都来一起吃肉吧!来倒一杯血酒,趁酒色还血红就赶快喝了吧;来领一份圣体去吃吧……
哎呀天哪,前面就是堡垒了!光秃秃的群山之中,那森然而立的就是堡垒,看雉堞都破败了,塔楼都倾圮了,一副黑不溜秋、死气沉沉的样子,似乎正虎起了脸,看着山下迎圣体的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走过。吊闸的铁栅已经放下,把大门的进口封住,那堡垒有如一头猛虎蛰伏在山腰里,护着自己捕获的猎物。可是,任凭你吊闸的铁栅封得有多严,好歹也要劈开你的铁栅,打破你的大门,叫你把埋在院子里的人起出来、交出来。因为基督的大军开来了,浩浩荡荡开来享用他们血的圣餐了,就像一大群饿得发慌的耗子结队来吃田里的残穗一样。他们的口号是:“拿来!拿来!”他们是决不会说一声“够了”的。
“你难道还不满意吗?我就是为了这些人才活活成了牺牲,你就是为了要让他们活下去才断送了我的性命。看哪,他们果然‘各都步行,不乱队伍’①。
①据《圣经·旧约·约珥书》载:上帝通过约珥预言,上帝将降大灾,要使世界受一支大军(中文本《新旧约全书》译作“蝗虫”)的袭击。这里及以下一段中有些字句即直接引自该书中描写这支大军的章节。“各都步行,不乱队伍”出自《旧约·约珥书》2章7节。
“这就是基督的大军,这就是你那天主的信徒;真是‘又大又强’①啊。‘他们的前面如火烧灭,后面如火焰烧尽;未到以前,地如伊甸园,过去以后,成了荒凉的旷野;没有一样能躲避他们的。’②”
①“又大又强”,出自上引书2章2节。
②以上出自上引书2章3节。
“喔,你还是回来吧,亲爱的孩子,还是回到我身边来吧;我后悔了,我这个选择错了!你回来,我们一块儿悄悄逃走,去找一个暗暗的、静静的、不会被那支狼吞虎咽的大军找到的坟墓,我们就紧紧相搂,躺在那儿,睡呀,睡呀,一直睡下去。那些打饥荒的基督徒就是经过,也是在我们头顶上的大天白日下过;他们就是哇啦哇啦闹着要血喝,要肉吃,叫喊声也惊动不了我们。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管我们安息。”
那个圣物又回话了:
“可我又有哪儿能藏得住?《圣经》上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他们蹦上城,蹿上墙,爬上房屋,进入窗户如同盗贼。’①我就是把坟做在山顶上,他们不会来刨开吗?我就是把墓挖在河床下,他们不会来掘开吗?说真的,他们寻找起猎物来,鼻子尖得决不会比大猎狗差。我这伤口里流血还不就是为了他们,好让他们有血可喝?你不听见他们在唱吗?不听见他们唱的是什么吗?”
①出自上引书2章9节。(按“蹦上城”三字,原文系引自英文版《圣经》,作ran to and fro in the city〔满城飞〕,中文本《新旧约全书》则作“蹦上城”,意思微有不同。)
这时候他们正一路唱,一路穿过大红门帘,进了大教堂的门,因为列队行进已经结束,玫瑰花也已经撒完:
致敬主圣体,
生于童贞女:
为救全人类,
牺牲于十字!
圣肋被矛刺,
血水齐涌流;
临终紧急时,
祈赐预尝粮。
等到他们歌声停止,他也到了大门口,进得门去,两边一排排已经跪满了神父修士各色人等,大家都肃静无声,举起了亮堂堂的蜡烛,各自守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看见他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都盯住了他手里的圣体,他也明白自己一路走去时为什么他们都低下了头。因为他的白袍前后左右都有浓浓的血在一道道往下流;大教堂的铺石地上,他每跨一步就留下了一个显眼的红脚印。
就这样他穿过了中殿,来到圣坛的栏杆边;到了这里仪仗人员便都停下,他也从华盖下走了出来,登上祭坛台阶。左右两边都跪满了人,身披白袍的侍祭手里捧着香炉,辅礼神父手里举的是火炬。他们一个个都盯住了他手里那受难耶稣的圣体,在摇曳的火光下一双双眼睛都闪出了贪婪的光芒。
他站在祭坛前,用沾着血的双手高高地举起了他被杀害的亲子的血肉狼藉的躯体,这时候来参加这圣体节大宴的众宾客便又大声唱起了另一支歌:
惟此圣体,赎世牺牲,
亲开天路,引人上升;
求主赐恩,加我勇敢,
一往直前,抑服三仇。
啊,他们这就要把圣体领去了——那你就去吧,我的宝贝,去受你的苦难吧。既然这些觅食的饿狼为天主所不弃,你就去为他们打开天堂的大门吧。我,是只有最末一层地狱的门可进了。
副主祭接过圣体匣在祭坛上安放好,蒙塔奈利就在原地腿一屈,跪倒在台阶上。于是血都从洁白的祭坛上流下来,滴落在他的头顶上。赞美诗还在响亮地唱,歌声在拱门下回荡,连大教堂的高拱顶都震动了:
皇皇天主,一体三位,
无尽无边,宜受光荣;
赖主仁慈,升天见主,
得享永生,至于无穷。
你听,要“至于无穷”哩!要“至于无穷”哩!耶稣倒幸福,祂背着十字架,倒还可以倒下①!耶稣倒幸福,祂倒还可以说一声“成了”②!我这苦难却是没有完的;有如天上的日月星辰永行不息。这就是不死之虫、不灭之火了③。要“至于无穷”哩!要“至于无穷”哩!
①据传说,耶稣背上十字架去殉难时,一路上曾倒下三次。
②据《圣经·新约·约翰福音》载:耶稣被钉十字架以后,“说:‘我渴了。’”有人拿了醋来。“耶稣尝了那醋,就说:‘成了。’便低下头,把灵魂交付上帝了。”(19章28—30节)
③“不死之虫”、“不灭之火”,都引自耶稣所说的话。耶稣在说到地狱时,说:“在那里虫是不死的,火是不灭的。因为必用火当盐,腌各人。”(《圣经·新约·马可福音》9章48—49节)
他虽然疲乏,却还是耐着性子,在余下的几个仪式中把自己该演的角色一一演完,这种仪式在他都是做惯的老一套了,已经觉不出有什么意义了,他一切都是无意识地在那里奉行故事。做过了赐福祈祷以后,他又在祭坛前跪下,用手掩住了脸;管事神父朗声念起了“免罪表”①,他只觉得那声音时起时伏,含含糊糊,仿佛是老远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世界里的人了。
①历史上天主教会发过所谓“赎罪券”。这“免罪表”就是准予“赎罪”的人的名单。
声音停了,他于是就站起身来,伸一伸手,要大家安静。与会的有些人本来已经在向门口走去了,这时便又匆匆转了回来,所以只听见衣声窸窣,夹着一片嘁嘁喳喳,因为满教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主教大人要说话了。”
他的手下人员倒吃了一惊,都满腹狐疑,挨到他的身边,其中有一个赶紧凑在他的耳边问:“主教大人,你这还打算对大家说话?”
蒙塔奈利对他摆摆手,没吭声。神父们都退了下去,凑在一起窃窃私议:这事可不寻常,简直有点不正常;不过他既然想这样做,身为红衣主教他也有这个特权。他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对大家说,也许罗马方面又有什么新的改革措施要宣布,要不就是教皇陛下有什么特谕要下达。
蒙塔奈利从祭坛台阶上望着下面那一大片仰起的脸。他们呢,也都急不可耐地抬头望着站得高高的他——他怎么会这样面色煞白,木然不动,活像个幽灵似的?
“嘘!嘘!别作声!”几个带队人轻轻招呼大家;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归于静寂,有如一阵骤风既过,树梢头的沙沙声也随之而息一样。满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仰起了脸,紧紧盯住了祭坛台阶上的这个白袍人。他沉住了气,不慌不忙说了起来:
“《约翰福音》上记着这样一句话:‘上帝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要叫世人因祂得救。’①
①语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3章16—17节.全文应为:“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因为上帝差他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今天这个节日,正是要纪念受难耶稣的圣体和圣血,因为耶稣是为了拯救你们才遭到杀害的;我们要纪念这天主的羔羊,因为天主的羔羊涤除了世人的罪孽;我们要纪念这天主的儿子,因为你们犯了罪过,牺牲的却是祂。你们今天在这里隆重集会庆祝节日,一是来领受你们应领的圣体,二是来对这莫大的圣恩表示谢意。我知道你们今天早上来参加这场盛宴,来分享受难基督的圣体,一定都是满心欢喜,你们不会忘记圣子在十字架上所受的苦难,祂牺牲了,却使你们都得救了。
“可是请告诉我,你们可有哪一个想起了还有另外一位所受的苦难——献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钉在十字架上,我们那位圣父所受的又是什么样的苦难?你们可有哪一个想起了坐在天庭里御座上的圣父探身下望髑髅地①的时候,祂的心中是何等痛苦?
①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小山,因地形如髑髅,故名。耶稣即于此处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各位父老乡亲,今天你们举行了隆重的列队行进仪式,我看你们走在行列里,都为自己得以免罪而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都深深庆幸自己已经得救。可是我务请你们思考一下你们的得救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那可真是得来不易呵!那是珍宝再多也换不来的!那是用血的代价才换来的!”
满场的人都听得有点毛骨悚然,而且还悚然了好一阵子。圣坛上的那班神父都探出了身子,交头接耳起来;然而主教还是管他说下去,那班神父也就不再作声了。
“所以我今天要跟你们把事情说清楚:我正就是那个天主啊。①因为,我顾念到你们都很愚钝,又都很苦恼,特别是顾念到你们跟前都还有年幼儿女,我心里动了:要叫这些孩子去死,我感到于心不忍。后来我细细看了我那心爱儿子的眼睛,我看出了这以血赎罪的故事就应在他的身上。因此我就撇下了他走我的,由着他去死了。
①这一句原文为I AM THAT I AM(全部用大写字体),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耶和华上帝派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摩西问上帝叫什么名字,好去向以色列人回报,上帝对他说:“I AM THAT I AM”(《新旧约全书》译作“我是自有永有的”)。又说:“你要对以色列人这样说,那自有的(I AM)打发我到你们这里来。”(3章14节)所以I AM就是上帝(天主)的一种称号。蒙塔奈利在这里说“I AM THAT I AM”,从字面上看他是借用了上帝(天主)对摩西自报身份的一句话,实际上更明白的意思就是:“我正就是(I AM)那个(THAT)天主(I AM)啊。”
“这样你们才得以免了罪。他为你们死了,自己却落在黑暗之中;他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他死了,我也没有儿子了。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主教的话音突然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哀号,人们都吓了一跳,场上顿时一片哗然,有如传来的回声。那班神职人员都纷纷起立,几位副主祭抢上前来抓住主教的胳臂。可是主教死命挣脱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劈面对着他们,一双眼睛好似狂性大发的野兽。
“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你们还嫌血不够?会轮到你们的,等着好啦,你们这些豺狼,全都有你们喝的!”
他们都退了下去,战战兢兢挤成一堆,一个个大声直喘粗气,面色都白得像纸一样。蒙塔奈利又把脸转向了群众,目光到处,他们的身子都发抖了,打晃了,就像一片麦田遇上了一阵特大的狂风一样。
“你们把他杀了!你们把他杀了!可我也都认了,因为我不忍心让你们死。但是现在你们来围着我转转,赞美都是言不由衷,祈祷都是邪念不改,我后悔了——我悔不该干出了这样的蠢事!倒不如由着你们这些人去做尽坏事而自取灭亡,去落入血污的地狱永受煎熬,我实在应该让他活下来才对。你们的灵魂都是滋生罪恶的根源,又有什么价值,何苦要为这样的灵魂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呢?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大声呼喊,可是他听不见我的叫声;我拼命捶他的墓门,可是他已经不会醒过来了;我只落得孑然一身,四下茫茫一片荒寂,脚下是埋葬了我心上宝贝的血染的土地,头上是留给我的那缥缈而森严的天,我举目四顾,只觉得无限凄凉。我把他给断送了!你们这帮子毒蛇,就是为了你们我把他给断送了!
“既然这救世圣体是该给你们的,你们就来领去吧!我就扔给你们,只当一根肉骨头扔给一群汪汪乱叫的恶狗!你们这一席盛宴,反正已经替你们付出了代价了;所以你们只管来开怀大嚼吧,你们这些吃人肉、吸人血的——你们简直就是专吃死尸的兀鹰鬣狗!你们看哪,血从祭坛上流下来了,还热腾腾泛着泡沫呢,那可是从我心爱儿子的心里流出来的——都是为你们而流的呀!尽情喝吧,拼命喝吧,喝得嘴唇上红红的才好呢!还有肉,去抢吧,去争吧,去狼吞虎咽吧——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了。这就是献给你们的我儿子的身体——看吧,落得皮破肉碎,鲜血淋漓,还在动呢,可见他受尽折磨的生命还没有完全止息,还在抖呢,可见他临死的痛苦有多凄惨。拿去吧,基督徒们,拿去吃吧!”
说着他早已举起了那圣体龛子,连同里面的圣体,一起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话刚说完,就一甩手,猛地往地上砸去。哐啷一声,金属龛子在石头地上撞得震天价响,那帮神父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一拥而上,十来双手一齐揪住了这个神经错乱了的人。
这时候,直到这时候,人群里的一派沉寂方才打破,歇斯底里的尖声狂叫顿时响成了一片。椅子倒了,板凳翻了,大家纷纷夺门而出,一时你踏我我踩你,慌忙之间门帘也给扯下了,花环都给拽下了,哭哭啼啼的人流宛如一股奔腾巨浪,直往大街上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