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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章

蒙塔奈利虽然生了气,说了话还是很当回事的。他为牛虻手上有伤还戴手铐的事提出了坚决的抗议,倒霉的司令官如今已是无计可施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也顾不上许多,就下令把镣铐全部去掉。他对副官发了一通牢骚:“谁知道主教大人接下去又要反对我什么了?既然戴一副手铐他都可以叫‘残酷’,回头他大概又要嚷嚷牢房的窗上不该钉铁条了,怪里瓦雷斯的伙食里怎么没有牡蛎香菇了。在我年轻的那年月,罪犯就是罪犯,罪犯就应该当罪犯对待,谁也不会认为造反比偷东西有哪点儿好。哪里像现下哟,煽动造反都成了时髦啦;各地的为非作歹之徒那么多,主教大人好像还巴不得给他们打打气呢。”

“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权力来干预,”那副官说。“他又不是省长,无论民务军务他都管不着。按照法律……”

“还谈什么法律?自从教皇陛下打开了牢门,把那帮自由派光棍痞子一股脑儿放出来跟我们百般捣乱以后,谁还把法律放在眼里!闹得简直是无法无天啦!蒙塔奈利主教大人当然也要摆摆他的主教架子啦;虽然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他还是个默默无闻之辈,可如今他是个要人啦。他一步登天得了宠,可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啦。我怎么好跟他作对呢?他或许有梵蒂冈方面的秘密授权也说不定哩。眼下这世上的事什么不是颠三倒四的,大家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不知道明天。以前的太平年月大家如何为人行事心里都有个准谱,可眼下哟……”

司令官摇了摇头,不胜怅怅。做红衣主教的偏要多事,来管狱规小事,还要大谈其政治犯的“权利”,这样的世界,唉,真叫他愈来愈看不懂了。

牛虻呢,他神经受到的刺激太大,回到堡垒的时候已是近于歇斯底里了。同蒙塔奈利见这一面,真叫他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最后一狠心,说了那句马戏班什么的话,那也是情急无奈才说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赶快结束会面,否则只消再过五分钟,这次会面管保就得在抱头痛哭中收场。

当天下午提他去审问,问他话他一概不理不答,只是狂笑。司令官这一下可再也忍不住了,他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犯人却反而笑得越发放肆了。倒霉的司令官气得直跳,历数了一大串奇而又酷的刑罚,想以此来恐吓这个不听话的犯人;可是到末了他还是得出了詹姆斯·伯顿多年以前早就得出的那个结论:跟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去说理,那只是白费口舌,空耗精神。

牛虻又一次给押回到了牢房里。他在草垫子上躺下,每次大闹过一通以后他总是这样,情绪低落,只觉得闷闷抑抑,看不到一点希望。他就这样直躺到黄昏,一动也不动,连脑子都没有转过一下。上午的情绪那么激动,到了现在他却一变而为处于一种奇怪的半麻木的状态,自身的痛苦之于他,不过像一副死板不动的沉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忘了自己还有灵性的木头人儿身上。说真的,事到如今,如何了局已是关系不大了;只要是一个有知觉的人,眼下重要的便只有一条,那就是只求不要再挨那受不了的痛苦了;至于免挨痛苦是由于情况变了,还是由于感觉麻木了,这个问题也无所谓了。他或许还逃得了,或许就会死在他们手里;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是决不能再跟神父见面了,见面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只会引起精神上的苦恼。

有个看守送晚饭来了,牛虻漠然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几点啦?”

“六点了。你的晚饭,先生。”

半冷不热的牢饭是不新鲜的,都有了气味了,牛虻厌恶地瞅了一眼,便掉过脸去。他不但心情抑郁,身上也很不舒服;一看到吃的东西,就感到恶心。

“你不吃饭要生病的,”那士兵急忙说。“好歹把面包吃一块吧;吃了对你有好处哪。”

那人的口气真热心得可怪,说着还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黏乎乎的面包,而后又重新放下。牛虻内心的秘密工作意识一下子全苏醒了;他马上就意识到面包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你放着吧,待会儿我就吃两口,”他装得很随便似的说。牢门开着,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语都能被楼梯上的班长听见。

一等牢门重又锁上,确信监视孔里无人监视以后,他就拿起那块面包,小心掰开。面包里边正是他日盼夜望的东西:一包小扁锉。包锉刀的是一张纸,纸上还有些字。他小心把纸摊平,凑到仅有的一点亮光里去瞧。小小的一张纸上,字写得密密麻麻,加以纸质又是那么薄,所以看起来实在吃力。

门已开锁,今夜无月。望尽速锉好,于两时至三时之间由地道而出。此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良机难再。

他欣喜若狂,把手里的纸揉成了一团。这么说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了,他只消把窗上的铁条给锉开就行了。天幸身上的镣铐已经打开,这就省得他再花工夫去锉镣铐了。铁条总共有几根呢?两根,四根,每根得锉开两个口子,等于要锉八根。嗨,只要带紧点儿干,不消一夜他完全办得到……琴玛和马丁尼怎么会这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贴贴?——化装用的一切都有了,护照有了,藏身的地方也有了。他们一定是拼着命儿去干的……这么说结果还是采用了她的方案咯。他暗暗觉得有点好笑,自己也太傻了:采用的是不是她的方案,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方案顶事就行了嘛!不过他心里却还是禁不住一阵欢喜:这利用地下通道的主意可是她想出来的!若是按那几位走私贩子原先提出的办法,就得用绳梯把他缒下去。她的方案固然比较复杂,也比较难办,但是不必像原先的办法那样,弄得不好就非得把东墙外的当班岗哨干掉不可。所以,两个方案传过来让他选择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取了琴玛的方案。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那个充当内应的绰号叫“蛐儿”的警卫只要一有机会,就背着同伴去把院子里通城墙脚下地下通道的那扇铁门偷偷开了锁,得手以后把钥匙还照原样在警卫室的钉子上挂好。牛虻得了信儿,就把窗上的铁条锉断,拿衬衫撕开来结成一根绳子,攀绳而下,可以落到院子里宽阔的东墙上。站岗的警卫背对着他时,他就手脚并用沿着此墙爬去,一旦警卫要是转过身来,他就紧贴石头卧倒不动。东南角上有一座相当破败的塔楼,塔楼外常春藤却长得密密丛丛。这塔楼之所以没有完全倒塌,多少是借了常春藤的力;不过大块大块的碎石还是纷纷崩落在院子里,都堆积在墙下。他可以手拉常春藤,脚垫碎石堆,从这座塔楼上爬下来,来到院子里。轻轻拉开已经开了锁的地道门,顺着门里的通道,钻入一条相通的地道。几百年以前这条地道本是该堡垒跟附近山里一座塔楼之间的秘密通道,如今已经完全废弃不用,有些地方还因为岩顶塌陷而被堵塞了。只有那帮贩私货的才知道,山坡上有一处遮掩得极隐蔽的洞口,下面有他们挖的洞,直通这条地道。有时海关官员闯到山村里挨家逐户搜查,到处扑空,闹得那班山民都气呼呼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却谁也没有想到大批违禁货物其实往往就藏在堡垒的城垛下,可以一藏就是几个星期。牛虻从这个洞里爬出去,到了山坡上,就可以趁着夜色赶到一个约定的冷僻地点,马丁尼和一个走私贩子会在那里等他。这个方案中却也有一个问题十分扎手,那就是:要在晚班巡查过后去开地道门上的锁,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夜夜都有的,而且如果天朗气清的话,从窗口里攀绳而下,被岗哨发现的危险极大。现在既然有了成功的确切把握,那就万不能错过机会了。

他就坐下来吃些面包。这一顿饭,吃起来至少就不像平日吃牢饭那样叫他倒胃口了,再说,不吃东西就没有力气哪。

他恐怕还应该躺一会儿,好歹阖会儿眼。过了十点再动手锉,才比较保险,反正这一夜的活儿,是有得他累的。

现在回过头来再一看,神父倒确是有意想放他逃走的!这才像是神父的为人。可他,要让神父给放走,他是绝对不干的。说什么也不干!如果他逃得了,那也应该是靠了自己的努力,靠了同志们的努力。他决不接受教会里人的恩赐。

好热的天!看样子准是要打雷了,沉闷的空气憋得人难受极了。他躺在草垫子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就把包着绷带的右手枕在脑后,可不一会儿又抽了回来。怎么这手觉得火辣辣的,在一阵阵抽痛呢!而且连那些老伤也都痛起来了,隐隐的钝痛,痛个不停。他这些新老伤痛都怎么啦?哎,看想到哪儿去了!那不过是雷雨天气的影响罢了。他先阖会儿眼,养养精神,待会儿再动手去锉铁条。

四根铁条要锉八处哪,而且又都那么粗、那么硬!……还没锉的现在剩了几根啦?该不多了吧。他准是已经锉了几个钟头了——只觉得好长久、好长久呵——啊,对了,怪不得手臂这样痛呢……可这手臂怎么痛得这样厉害呀,都痛到骨头里啦!连胁下都痛得这样厉害,恐怕不见得是锉铁条引起的吧;那条跛腿只觉得火辣辣一阵抽痛——难道那也是锉铁条引起的?

他猛的惊醒了过来。不,他没有睡着,他是睁着眼睛做起梦来了——梦中恍惚觉得自己在锉铁条,其实活儿根本还没有动手干呢。铁条都还原封不动钉死在窗上,还是那么坚硬、那么牢固。远处的钟楼上敲了十点。他得动手干起来了。

他凑着监视孔往外瞅了瞅,见无人监视,便从怀里掏出一把扁锉。

※ ※ ※

不要紧,他没事儿——一点事儿也没有。都是脑子里在瞎想。胁下疼痛大概是因为胃里闹消化不良,要不就是受了凉,反正总不外乎是这一类的原因吧;牢房里的饭食简直吃不得,牢房里的空气又污浊不堪,这样三个星期关下来,闹点那样的病痛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至于浑身发痛,还有这一阵阵的抽痛,那多半是神经痛在作祟,也有一个原因是他缺少运动。啊,对了,肯定是这个道理:缺少运动。他怎么早没有想到呢,真是荒唐!

不过他还是应该先坐下来歇会儿,等不痛了再动手干。相信过一两分钟就会不痛的。

可是坐着不动反而比什么都难受。坐着不动,简直就是乖乖的任凭疼痛来肆意蹂躏,他心里害怕起来,面色都有点发白了。不,他得起来动手干,得摆脱这份疼痛。觉得痛不觉得痛,全看他意志坚定不坚定;他要自己不觉得痛,他要把浑身的疼痛硬是压下去。

他就又站了起来,清清楚楚讲出了声音,对自己说道:

“我并没有生病,现在也没工夫生病。放着这么些铁条得去锉断,我可不能生病。”

于是他就锉起铁条来。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三刻……他一个劲儿锉啊,锉啊,锉刀刺耳的嚓嚓声,一声声就像有人在锉他的筋骨和脑颅。“倒要看看哪个先给锉断?”他嘿嘿一笑,心里想道。“是我先断,还是铁条先断?”他咬紧了牙关,只管不停地锉下去。

十一点半。他虽然还在那儿锉,手却早已又僵,又肿,连锉刀都快拿不住了。不行,他可不敢停下来休息;一旦把这要命的活儿放下,他恐怕就再也不会有重新上手的勇气了。

门外听得见有哨兵走动的声音,马枪的枪托在门楣上擦了一下。牛虻赶紧停住,转过头去,手都没顾得放下,锉刀还拿在手里。莫非事情让人察觉了?

原来监视孔里扔进来一个小圆球儿,落在地上。他放下锉刀,俯下身去捡起来。一看是个小纸团儿。

※ ※ ※

下去,下去,一直往下去,只觉得黑沉沉的浪涛在四下奔腾打转……轰然响成一片……!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他俯下身去捡纸团了。头里有点儿晕呢,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俯下身去头里就晕。不要紧,他没事儿——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捡起纸团,凑到亮光里,沉住气拆开摊平。

今夜无论如何得设法脱身;蛐蛐儿明日即将他调。

此机一失不可再得。

他还是照老办法把纸毁了,重新拿起锉刀,又干了起来,咬紧了牙,抿紧了嘴,豁出去了。

一点钟。算来已经干了三个钟头了,要锉八处已经锉断了六处。再锉两个口子,就可以翻窗出去了……

他想起了以前那几次大发病的情景。最近的一次就是新年里的那次,他一想起那一连五夜所受的罪,不觉一阵不寒而栗。可是那一次发作也没有来得这样突然呀,他几次发病都从来没有这样突然的。

他放下锉刀,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忽然就把双手一伸,做起祷告来。他这真是情急无奈了,自从不信有神明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做祷告——向什么祷告呢?任是什么都行……不,根本不必有什么神……他就向世上的万物祷告。

“今天夜里可病不得啊!要发病就让我明天发吧!明天我什么都甘愿承受……可今天夜里千万病不得啊!”

他举起双手按在太阳穴上,站着一动也不动,好一会儿才又拿起锉刀,重新干了起来。

一点半。他已经在锉最后一段了。他的衬衫袖子已经咬烂,嘴唇上血迹斑斑,眼前只觉得红红的一片模糊,额上的汗水直往下淌,可他还是锉啊,锉啊,不停地锉啊……

※ ※ ※

太阳出来以后,蒙塔奈利方才睡着。夜里辗转难眠的苦恼,早已磨得他精疲力竭,所以此刻他倒也安安静静睡了会儿。可是不久他就做起梦来了。

起初他做的是模模糊糊、杂乱无章的梦。或是旧有印象,或是胡思乱想,都是些零星片断,一个接着一个,一闪而过,互不连贯,但是无不饱含着一种朦胧的挣扎和痛苦的意味,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的阴影。一会儿他又梦见自己到哪儿也睡不成觉——这个做惯了的老梦太可怕了,多少年来一直令他见而生畏。即使在梦中,他心里也清清楚楚这个梦他以前从头到尾都做过。

他似乎是在一个辽阔空旷的地方东走走西转转,想找个清静的所在好躺下睡觉。可是到哪儿都是来来往往的人,说话的,嬉笑的,喊叫的,祈祷的,手摇小铃的,齐声敲击金属乐器的。有时他也避开了闹声,稍稍躲远点儿,找了个地方躺下,或是躺在草地里,或是躺在一张长条木椅上,或是就找了一块石板将就。他闭上了眼睛,再用双手捂住,不见一点光,于是就对自己说:“我这该可以睡觉了。”但是人群马上又一窝蜂直涌到他的跟前,叫啊,嚷啊,喊着他的名字,来央求他:“醒醒啊!快醒醒啊,我们有事找你呢!”

一下子,他仿佛又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里,厅堂辉煌,床啊,榻啊,矮矮的软软的躺椅啊,各色齐备。天色已晚,他对自己说:“好了,我总算在这儿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可以睡一觉了。”可是他挑了一个暗一些的房间刚刚躺下,就有人拿着灯闯了进来,无情的灯光朝他的眼睛里直刺,只听那人对他说:“起来,有人找你。”

他就爬起来,又走了开去,走得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像是一头野兽,受了要命的重伤。他听见钟敲了一点,意识到这夜晚早已过了一半——可贵的夜晚,去得竟是这样匆匆。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到了六点城里的居民该都起来了,那时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他就换了一个房间,正要往一张床上一头躺下去,却不防从床上跳起一个人来,大叫一声:“这床是我的!”他连忙退了出去,心里简直绝望了。

钟一点又一点地敲,他还是一处又一处地转,也不知去过了多少房间,到过了多少馆邸,穿过了多少走廊。令他生畏的朦胧的晨曦就快要爬上东天了,钟敲五点了,黑夜已经到了尽头,他却还是没有歇成。唉,真是苦啊!又是一天来了——又是一天来了!

他恍惚又如身在地下一条长长的廊道里,那是一条上有拱顶的低矮的过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过道里灯烛辉煌,亮堂堂一片,从格子花纹的拱顶上传来了阵阵跳舞声、欢笑声,伴着轻快的音乐。头项上那个世界可是人间世界,那儿一定是在庆祝什么喜庆节日。唉,要是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睡一觉该有多好啊……只要有个小小的地方就行,哪怕是个坟墓都可以。正在这样自言自语,他脚下一绊,跌倒在一个敞着口儿的墓穴里。这墓穴敞着口儿,又有一股死尸腐烂的恶臭……哎,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将就睡一觉就行!

“这个墓是我的!”原来那是格拉迪斯,盖在身上的裹尸布都快烂光了,她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瞅着跟前的蒙塔奈利。蒙塔奈利于是就往下一跪,向她张开了双臂。

“格拉迪斯!格拉迪斯!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这儿虽然地方不大,你就让我挤进来睡一睡吧。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不会来碰你,也不会来跟你说一句话;我只求你让我在你旁边躺下,睡觉!乖乖,我已经有多少天没有睡觉啦!我是一天也受不下去了!耀眼的亮光已经刺得我的灵魂生疼;吵闹的声音把我的脑子都要震碎了。格拉迪斯,让我挤进来睡一睡吧!”

他差一点就把她身上的裹尸布都拉过来蒙在自己的眼睛上了,可是格拉迪斯却退缩不迭,嚷嚷起来:

“你不怕亵渎了你的神圣吗?你是个神职人员呀!”

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后来来到了海边,爬上了光秃秃的礁石,猛烈的阳光照得谁也受不了,海水永远在那里低声呜咽,抱怨自己不得安宁。他就说了:“啊!这大海总该有点善心吧。看它也是累得要死,却就是睡不了觉。”

可是就在这时从大海里昂然站起了阿瑟,高声叫道:

“这大海是我的!”

※ ※ ※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蒙塔奈利一惊,醒了过来。是他的仆人在敲门。他木愣愣爬起来开了门,仆人见他满脸惊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主教大人……你别是病了吧?”

他双手擦了擦前额。

“没有的事,我正在睡觉,你吓了我一跳。”

“那我真是抱歉,今天一清早我好像听到过你走动的声音,所以我还当……”

“这会儿已经不早啦?”

“九点了,司令官已经来拜访了。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因为知道主教大人一向起得很早,所以……”

“他在楼下?我一会儿就下来。”

他穿好衣服,就下楼去了。

“对不起,我今天这样贸然来拜访主教大人,实在唐突得很,”司令官一开头就说。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出了大事了。差一点点就让里瓦雷斯给逃走了。”

“那好,只要没有逃成,就不要紧。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院子里紧靠小铁门的地方发现了他。今天凌晨三点钟,巡逻队巡查到院子里,一个士兵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交,拿灯来一照,发现原来是里瓦雷斯横在当路,人事不省。他们立刻发出警报,把我叫醒;我检查到他的牢房,发现窗上的铁条统统已经被锉断,撕了内衣结了根绳子,一头还系在铁条的根根儿上。他是攀着绳子下去的,还在墙头上爬了一段。那铁门是通地道的,一查门上的锁已经打开。看这样子警卫人员早给买通了。”

“可是他又怎么会横在当路呢?莫非他是从城垛上掉下来,摔伤的?”

“我起先也是这么想的,主教大人,可是狱医检查下来,身上又查不出一点摔伤的痕迹。据昨天当班的那个士兵说,昨天晚上他送饭进去的时候,看里瓦雷斯的脸色像是得了大病的样子,结果饭也一口没吃。可那不是鬼话才怪;害了病,怎么能锉断了那么些铁条,又在墙头上爬了那么一大段路?道理上说不过去嘛。”

“犯人有口供没有?”

“他还昏迷不醒呢,主教大人。”

“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他只是偶尔才似醒非醒的,哼上几声,可一转眼又昏过去了。”

“这倒是很奇怪。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说不出个名堂来。要说是心脏病引起的昏厥吧,又查不出这样的体征;不过不管他这是什么病吧,反正病肯定是在差一点点就要被他逃跑得逞的那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发作的。要是依着我看呀,我倒认为那是仁慈的天主来直接干预了,所以他就突然发病倒下了。”

蒙塔奈利的眉头微微一皱。

“你准备把他怎么办呢?”他问道。

“这个问题我要不了几天就可以作出决定。不过决定之前我得先好好吸取教训。恕我直言,主教大人:这可都是去掉镣铐造成的后果啊。”

蒙塔奈利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他有病,你总该不会重新给他上镣铐吧。听你所说他的病情还挺严重,这么个重病人怎么可能再逃跑呢。”

“我还会让他逃跑?”司令官出去的时候嘴里在暗自咕叽。“这个主教大人,婆婆妈妈顾忌这顾忌那,随他去吧,我是不管他了。反正里瓦雷斯早已被锁得牢牢实实,管他有病也罢没病也罢,这镣铐我是决不会给他去掉的。”

※ ※ ※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偏偏在最后一刻却昏了过去!那时他人都已经到了门口啦!这真像老天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

“你听我说,”马丁尼说道,“我细细一想,觉得这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他的病一定又发了,他一定是忍着病痛,用尽力气,苦苦挣扎,到了院子里,就筋疲力尽,昏过去了。”

麦尔康奈气冲冲磕掉了烟斗里的烟灰。

“好了,反正这一下算是完蛋了;我们现在也帮不了他的忙了,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马丁尼也跟着叹息,声音是低低的。他渐渐体会到了一种心情,就是:没有了牛虻,连他也会觉得这世界是空虚而沉闷的。

“她的想法怎么样?”那个走私贩子说着向屋子的那头瞟了一眼。那儿孤零零一个人坐着琴玛,手放在膝头上没事可做,眼睛直勾勾瞅着空无所有的前方。

“我还没有问过她;她听了我报来的信儿,就一直没有开过口。这会儿我们还是不要去惊动她的好。”

她似乎也根本没有理会到屋子里还有他们两个人,不过他们还是把说话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仿佛在打量一具尸体似的。冷清清沉默了片刻以后,麦尔康奈便站起身来,收起了烟斗。

“我晚上再来吧,”他说。马丁尼却一摆手,拦住了他。

“且别忙走,我有话要跟你说。”他下面的话音压得更低了,简直像在打耳语了:

“你认为真的毫无希望啦?”

“现在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总不见得重新再来一次吧。就算他身体好了,可以把他那半边的事对付下来,我们这半边也根本无从下手啦。站岗放哨的因为受到了怀疑,全部要加以撤换。蛐蛐儿当然也别想再进去啦,还用说吗?”

马丁尼突然提了个问题:“依你看,等他身体恢复以后,是不是可以想个什么法子,把守卫的哨兵引开?”

“把守卫的哨兵引开?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有个想法,就是到了圣体节①那天,等迎圣体的队伍经过堡垒跟前的时候,我要是抢上前去挡住司令官的去路,劈面给他一枪,堡垒里的岗哨就一定会冲出来抓我,那时你们几位或许就可以趁这一阵混乱把里瓦雷斯救出来。这实在还不大好算个计划,我不过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

①按照天主教的节日,从复活节算起的第50天(即第7个星期日)为圣灵降临节(五旬节),再下一个星期日为三一节,三一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四为圣体节。圣体,指牺牲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的肢体,在弥撒大礼中经过“祝圣”的饼和酒就成了圣体的象征。这个节日,还举行迎圣体的列队行进仪式,以纪念基督的圣体“亲临饼酒形内”。

“我看这个想法怕不一定行得通吧,”麦尔康奈答话的神情十分严肃。“当然,事情总还得仔细研究一下,才能下结论。不过……”他顿了一下,瞅了瞅马丁尼,“就算这个计划能行——你肯不肯干呢?”

常时马丁尼一向是个很有节制的人,然而眼下可不是常时。他两眼直瞪瞪的,盯住了那走私贩子的面孔。

“问我肯不肯干?”他反问了一句。“你倒是看看她!”

这就用不着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了;他这一句话,便已道尽了一切。麦尔康奈一扭头,朝房间的那头望去。

他们在这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在那头却始终没有动过一下。从她的脸色中看不到疑虑,看不到恐惧,甚至也看不到悲伤;除了死亡的阴影,什么也看不到。那个走私贩子对她看着、看着,眼睛里不觉噙满了泪水。

“快点儿呀,米凯莱!”他猛地推开了阳台门,向外张望了一下说。“你们两个,快完了没有啊?事情一大堆都等着我们去干哪!”

米凯莱跟吉诺一前一后,从阳台上走了进来。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米凯莱说。“我只想问一下太太……”

他正要向琴玛的跟前走去,马丁尼赶紧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去打搅她了;她还是一个人待着倒好受些。”

“随她去吧!”麦尔康奈也说。“我们多嘴多舌的,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大家的心里都已经是够难受的了,可她的心里还要难受十倍呢,可怜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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