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给关押在海港口子上一座中世纪的大堡垒里。监狱生活倒还勉强熬得过去。他那间牢房是又湿又黑,很不好受,幸而他本来就是在玻尔拉街的老式大公馆里长大的,屋子不通风、有耗子、有臭味,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了。伙食自然也是既差且少,但是詹姆斯很快就获准从家里把一切生活必需品给他送去。他是单独关押的,虽说警卫看守得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么严格,他却也始终探听不出自己被捕到底是何原因。不过尽管如此,他的心情还是始终像刚进来时那么平静。不让看书,他就把时间都用于祈祷和虔心默念,不急不忧,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天一个士兵打开了牢房门,冲他喊了一声:“请这边来!”阿瑟问他事,得到的回答总是“不许说话”几个字,问了两三次都是这样,阿瑟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跟着那个士兵像兜迷宫一样转过数不清的院子、走廊、楼梯,反正到哪儿都有一股浓淡不等的霉味迎面扑来,最后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只见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上乱糟糟堆满了文件,后边坐着三个身穿军装的人,一副懒洋洋随意找些话说的样子,在那儿闲磕牙。一见阿瑟进来,他们马上端起架子,摆出一面孔正经。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穿的是一身上校的制服,一脸灰白的胡子,看去有些浮华习气,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就开始预审了。
恐吓、凌辱、谩骂,阿瑟本来以为这些总是免不了的,他已经做好准备,答话一定要保持尊严,要按捺住性子,可是倒好,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上校虽然态度傲慢冷淡,一派官腔,但是在礼貌方面倒是一点不失规矩。照例问了姓名、年龄、国籍、社会职业之类的问题,阿瑟都一一作了回答,对方也一一记下,刻板到极点。他正感到腻味,觉得有点不耐烦了,上校却问了一句:
“那么,伯顿先生,对青年意大利党你了解些什么呢?”
“据我所知这是一个社团,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拿到意大利来散发,目的在于鼓动人民起来反抗,务必把奥地利军队赶出意大利去。”
“你该看过这种报纸吧?”
“对,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你在看这种报纸的时候,知道你这种行为是非法的吗?”
“知道。”
“在你房里搜出的那几份报纸,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伯顿先生,在这里说‘我不能告诉你’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你不许我说‘不能’,那我就说不愿意吧。”
“如果你还不自检点,一味用这样的措辞说话,你要后悔的,”上校说。见阿瑟没有反应,他就又继续说:
“我不妨告诉你,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证据,可以证明你跟这个党的关系不仅是阅读了明令查禁的书报而已,你跟他们的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坦白承认了,对你有好处。问题是好歹要查清楚的,你回避问题、矢口抵赖,企图以此蒙混过去,那是妄想。”
“我根本没有想蒙混的意思。你们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首先,你是个外国人,你怎么会卷进这种事情的?”
“我对问题认真思考过,还找了许多材料仔细研究过,在这个基础上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是谁动员你入党的?”
“没有谁,我是自己想加入的。”
“你是想跟我蘑菇到底啊?”上校声色俱厉了,显然他已经渐渐失去耐心。“想要入党就能自己入党啦?你想要入党的意思,是向谁表示的?”
一片沉默。
“请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你问这种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阿瑟这话说得气鼓鼓的;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觉得心里的火气渐渐要压不住了。他现在明白了,这次被捕的人还不少,来亨和比萨两地都有;他尽管还不知道这场灾难波及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可也早已听出了不少话音,不禁心急如焚,真为琴玛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捏着把汗。这些军官故意装得温文有礼,他一剑刺来你得一剑挡开,他问得刁你得答得巧,跟他们这样周旋实在乏味,惹得他心里发烦,暗暗恼火,再加上门外那个岗哨脚步笨重,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一声声直刺他的耳鼓,叫他觉得讨厌透了。
“噢,那就随便问问,你最近一次见到乔万尼·博拉是在什么时候?”又你来我往斗了几句嘴以后,上校提了这么个问题。“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是不是?”
“叫这个名字的人我不认识呀。”
“什么!乔万尼·博拉你会不认识?你哪能不认识他呢——是个高个子年轻人,脸儿刮得光光的。对了,他还是你的同学呢。”
“大学里的同学我不认识的也多的是。”
“是吗,不过这个博拉你不会不认识,你肯定认识的!瞧,这是他亲笔写的。你看,他对你还熟得很呢。”
上校随手就递给他一张纸,上面的标题是:“谈话纪要”,下面的签名是:“乔万尼·博拉”。阿瑟眼光一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来。“让我看?”
“对,你还是看看吧,跟你有关系的。”
他就看了起来,那几个军官则悄悄坐在一边,观察他的脸色。看样子这是一份供词,是对一大连串讯问的回答。由此看来博拉肯定也已经被捕了。头上一段供词属于通常的例行公事;接着一小段,交代了博拉跟党的关系,在来亨散发违禁书报的经过,以及学生集会的情况。再接下去有这样一句:“在参加我们组织的人里边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名叫阿瑟·伯顿,他是有钱人家子弟,家里开轮船公司的。”
阿瑟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博拉把他出卖了!就是肩负着重任、身为“领路人”的那个博拉!——就是教育琴玛跟着党走……而且又爱上了她的那个博拉!阿瑟放下了手里的纸,瞪大了眼睛望着地下。
“你看了这份小小的材料,记忆该清楚些了吧?”上校特意点了一下,却还是客客气气的样子。
阿瑟摇了摇头。“叫这个名字的人我不认识呀,”他还是那么说,嗓音低沉而生硬。“一定是搞错了。”
“搞错?你别胡说!好了,伯顿先生,发扬骑士的风度,学习堂吉诃德的精神,这些本身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一旦做过了头就没有好处了。你们这班年轻人刚一开始都很容易犯这种毛病。你想想吧!人家出卖了你,你却还要拘泥小节,生怕对不起他,结果却连累了自己,葬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这又是何苦呢?你自己不也看见了,他供出你如何如何,可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哟。”
听得出上校的口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隐隐的像是嘲弄。阿瑟陡地抬起头来;他心里一下子雪亮了。
“你瞎说!”他高声大叫了。“这是你伪造的!从你的脸上我就看得出来,你这个见不得光的家伙……你一定是抓住了什么人,有意要陷害他,要不就是故意设了个圈套,想硬是把我往里推。你造假、撒谎,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这个流氓……”
“住口!”上校勃然大怒,大喝一声,跳了起来。那另外两个军官早已都站起来了。上校对其中一个军官说:“托麦西上尉,请打铃叫警卫,把这位年轻的先生送到苦牢里去关几天。我看得出来,要不教训教训他,他是不会清醒的。”
所谓苦牢是地下的一个土牢,又黑又潮又脏。那非但没有使阿瑟“清醒”,反而激起了他的满腔气愤。有钱人家生活舒适,在家里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对个人卫生讲究到了爱洁成癖的地步,如今这儿墙上黏糊糊的尽是一片毒虫的世界,地上日积月累堆满了垃圾污物,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霉菌、污水加烂木头的逼人臭气,这种种一开头对他显示的威力之大,肯定是很能使那个受了顶撞的军官感到满意的。当下阿瑟被一把推进了土牢,背后的门喀嗒一声落了锁,他就伸开双臂,小心翼翼往前跨了三步,指头触到滑腻腻的牢壁,恶心得浑身直发抖。在一片乌黑之中他只能用手摸索,去找一块脏得比较好些的地方,也好有个坐处。
乌黑一片,寂无声息,漫长的白天是这样一成不变地过,到了夜里也还是没什么两样。如今头脑里没有了外界的印象,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这就使他渐渐失去了时间的观念;到第二天早上,牢门上锁眼里钥匙喀嗒一转,惊动了耗子,都吱吱乱叫,从他跟前呼地窜过,他被这一吓,心里骤然一慌,就霍地站起身来,只觉得心在那里突突直跳,耳朵里轰轰直响,仿佛他眼不见光、耳不闻声,不是几个钟头的事,而是已经有几个月之久了。
牢门开处,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提灯光——在他看来这已是万丈光芒,令他睁不开眼了——来的是看守长,手里拿着一块面包、一杯水。阿瑟上前一步;他心里还满以为来人是来放他出去的。可是还没有来得及等他开口,看守长就把面包和水往他手里一塞,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把牢门又上了锁。
阿瑟气得直跺脚。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气得暴跳如雷。可是随着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时间的观念、地点的观念,渐渐都消失得愈来愈没影儿了。只觉得这黑暗茫茫无边无际,一直长此不生不灭,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停止。到第三天傍晚,牢门打开了,看守长带了个士兵出现在门口,他抬起头来,又感到一阵眼花头晕,于是赶紧打个手遮挡去那已经不习惯的亮光,心里暗暗有些犯疑:自己在这个坟墓里到底待了多久了?是几个钟点呢,还是几个星期?
“请这边来,”看守冷冷的声音拉着一副公事腔说。阿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可是他发觉自己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会稳不住步子,东一晃西一倒的,竟像个醉汉。通院子的台阶又陡又窄,看守想要来扶他上去,他偏不乐意;可是走到最上面的一级,脑子里忽然一阵发昏,身子一个踉跄,要不是那看守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早就仰天一交摔下去了。
※ ※ ※
“好了,包他马上没事,”有个乐呵呵的声音说道,“刚出号子到外边一透风,多半是要这样晕过去的。”
又是一股子水往阿瑟的脸上泼来,浇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没命地直喘。眼前的黑暗似乎轰隆一声,都冰消瓦解了,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于是就一把推开了看守的手,勉强稳住了步子,穿过走廊,登上楼梯。他们到一扇门前站住,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要把他带到哪儿,身子可早已到了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他愕然愣着双眼,对着那张桌子、那一堆堆文件、那坐在老位子上的几个军官直瞪。
“啊,是伯顿先生!”那上校说。“我想现在我们该可以自在些谈谈了吧。是嘛,要不然你看看那黑牢房滋味如何啊?总没有令兄的客厅那么惬意吧?是不是啊?”
阿瑟抬起眼来,看着上校那笑眯眯的脸。心里按捺不住一股狂热的冲动,恨不得扑过去揪住这个灰白胡子的浮华老头,把他的喉管吧嗒一咬两断。大概他这种心情已经在脸上有所流露了吧,因为上校马上又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接着说道:
“坐吧,伯顿先生,来,喝点水,你太激动了。”
阿瑟把递过来的那杯水推在一边,两条胳膊往桌子上一靠,一只手托着脑袋,竭力想把心绪安定下来。上校坐在那里紧紧盯着他瞧,经验丰富的眼光注意到了那手和嘴唇在发抖,那头发上在滴水,那眼睛盯着人却暗无神采,说明他体力上已经垮了,神经也已经不正常了。
“这样吧,伯顿先生,”过了几分钟上校才说,“我们上次谈到哪儿,今天就接着再从哪儿谈起吧。由于我们之间闹过点小小的不愉快,所以我还是在开始之前先声明一下:就我本人而言,我是决没有要难为你的意思,总想对你尽量优待。只要你能规规矩矩,通情达理,我保证我们不会用不必要的严厉手段来对待你。”
“你们要我干什么?”
阿瑟开出口来,语气是强硬的、气鼓鼓的,跟他本来的声调完全不一样。
“我只要求你采取开诚布公、光明磊落的态度,把你对这个党和党内成员所了解的情况,都老老实实告诉我们。首先,你认识博拉有多久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么个人。对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真的?好吧,这个问题我们就回头再说。有个叫卡洛·比尼的年轻人我想你一定认识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
“这倒怪了。那么弗朗塞斯科·奈里呢?”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个名字。”
“可是这里却有一封你亲笔写给他的信。你看看!”
阿瑟漫不经心地对信瞟了一眼,就把信放在了一边。
“你认得这封信吧?”
“不认得。”
“这么说你不承认这封信是你写的?”
“我没有不承认。我记不起来了。”
“那么这一封你或许还记得吧?”
又是一封信递了过来,他一看,是自己在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
“记不得了。”
“那个收信人你也记不得了?”
“也记不得了。”
“你的记性也差得未免太希奇了。”
“这是我一向的老毛病了。”
“是吗?可前些日子我还听你们大学里的一位教授说起,你非但智力上没有什么毛病,相反倒还相当聪明哩。”
“判断聪明不聪明,你们大概有你们警察密探的标准;大学教授说话用词,跟你们的意思可不一样。”
从阿瑟的口气里可以明明白白听得出来:他的火气是愈来愈大了。由于饥饿少睡,加上牢房里空气污浊,他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周身的骨头似乎根根作痛,上校的嗓音又一声声直刺他已经忍无可忍的神经,有如石笔在石板上写得吱吱直响,叫他听得牙根都发酸了。
“伯顿先生,”上校往椅背上一靠,板起了脸说,“你又放肆了,我再一次警告你,说这种话对你没有好处。黑牢的滋味你总该尝够了吧,总不见得这就想再去尝尝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跟你来客气的你硬是不要的话,我可就要跟你来硬的了。你听着,我有证据——有确确凿凿的证据——可以证明这帮年轻人里有几个干了非法活动,把违禁书报偷运进了本港,同时还可以证明,你跟他们是有联系的。怎么样,你是不是愿意把你在这件事情上所了解的情况主动点儿告诉我?”
阿瑟拚命把头往下压。他觉得有一股讲不出道理、失去了理性的无名怒火,在他胸中蠢蠢欲动,像有条虫子在那里作怪。他真怕会克制不住自己,他觉得敌人再凶狠的恫吓都没有这样可怕。他这才第一次明白了,上等人的文化修养和基督徒的敬神之心背后原来还暗藏着多大的潜在隐患;他害怕极了,他怕的是自己。
“我还等着你的答复呢,”上校说。
“我没有什么可答复的。”
“你完全拒绝回答?”
“我半句也不想告诉你。”
“那我就只好下令把你再送回到苦牢里去,你一天不回心转意,我就一天不放你出来。你要是胆敢制造麻烦,情节严重的话我就给你上脚镣手铐。”
阿瑟抬起眼来,他浑身都发抖了。“那就随你的便吧,”他放慢了语气说,“你们对一个定不了半点罪名的英国侨民使用这种手段,英国大使肯不肯跟你们罢休,还得由他说了算呢。”
最后阿瑟还是给押回了他原先的班房,一进门他就扑在铺上睡着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给上脚镣手铐,也没有再进过那想起来就叫人害怕的黑牢;但是每审讯一次,他跟上校之间那根深蒂固的仇恨就又越发深了一层。阿瑟常常在牢里祈求天主开恩,让他把胸中那股邪恶的怒火压下去,有时还默默地想上半夜,细想基督是如何耐心谦和,可是这些都无济于事。他只要一进那个四壁空空的长房间,一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跟前,一看见上校那两撇油光光的八字须,那种非基督的感情马上又会完全主宰了他,他自会想出尖利的妙语去反驳、轻蔑的答话去回敬。他在牢里待了还不满一个月,就已经跟上校闹得双方都火冒透了,彼此只要一看见对方的脸,就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这种战斗虽然不是什么大战,却一直搞得他很紧张,他的神经渐渐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他知道自己所受的监视有多严密,又想起以前曾听到过一些骇人的传闻,说是犯人的饭食里常常暗暗掺进了颠茄,好引他们说梦话,趁此记录在案,所以他渐渐地就变得不敢睡、也不敢吃了;晚上只要身边窜过一只耗子,他马上会一惊而醒,身上冷汗淋漓,害怕得直打哆嗦,总当这牢房里藏着个密探,他要是说了什么梦话,都会叫听了去。那帮宪兵显然是在千方百计诱他招供,好借此陷害博拉;他唯恐自己稍有疏忽,落入圈套,结果提心吊胆过了头,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事实上这反倒有犯错误的危险。博拉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他耳边响,连祈祷都受了影响,他数着念珠念《玫瑰经》的时候,圣母马利亚的名字有时念出来会变成了博拉。然而最最严重的却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那一片虔诚的信仰似乎也跟狱外的世界一样,离他愈来愈远了。这最后一个立足点他可是要死死踩住、决不能放弃的,所以他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来祈祷、默念;不过他的心却愈来愈收不住了,念着念着老是要想到博拉的身上去,祈祷也就渐渐变得愈来愈有口无心了。
他最大的安慰倒是监狱里的那个看守长。那是一个胖胖的秃了顶的小老头儿,起初总是拚命摆出一副铁板的面孔,可是那胖乎乎的脸上每一个笑靥都会在无意间透露出他本性是善良的。渐渐的,善良的本性战胜了职务所在的种种顾忌,他就在各个号子的犯人之间传送起消息来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就是这个看守长来到了阿瑟的牢房里,看他那样皱着眉、沉着脸,阿瑟倒吃了一惊。
“哎呀,恩里科!”他嚷嚷起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没什么,”恩里科没好气地说。他走到草垫子跟前,就动手去拿上面铺着的毯子,这毯子是阿瑟自己家里送来的。
“你拿我的东西干什么呀?是要我换个号子吗?”
“不,放你出去了。”
“放我出去?什么——今天就放我出去?统统放啦?恩里科你倒是说呀!”
阿瑟兴奋得一把抓住了老头的胳膊。老头却气冲冲把胳膊一甩挣脱了。
“恩里科!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呀?我们要统统放出去啦?”
鼻子里一声轻蔑的哼哼,是唯一的回答。
“我告诉你说!”阿瑟笑呵呵的,又一把抓住了看守长的胳膊。“你跟我生气也没有用,因为我可不会生你的气。我想知道另外几位怎么样。”
“是哪几位呀?”恩里科正在折一件衬衫,一听这话便突然把衬衫撂下,气呼呼地说。“该不会是博拉吧?”
“不是博拉他们还有谁呀。恩里科,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他呀,他是不像会很快就放出去的,可怜的孩子,谁叫他被一个同志给出卖了呢。嘿!”恩里科愤愤地又拿起了衬衫。
“给出卖了?被一个同志?啊,真是太可恶了!”阿瑟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恩里科呼的一下转过身来。
“怎么,还不是你干的?”
“是我?你老兄昏了头啦?会是我?”
“唉,反正昨天审讯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对他说的。不是你就好,因为我总觉得你这个小伙子还是蛮正派的。这边来!”恩里科出了牢门,到走廊上去了,阿瑟也跟着他去,他心里的闷葫芦这一下就都打开了。
“他们对博拉说是我出卖了他吗?他们会不造这样的谣才怪!告诉你,老兄,他们对我还说是他出卖了我呢。博拉总不见得会蠢到连那样的胡说八道都相信吧?”
“这么说那真是捏造的咯?”在临上楼前恩里科停下了脚步,以锐利的目光把阿瑟一打量,阿瑟却只是耸了耸肩膀。
“那当然是瞎说。”
“好,是瞎说就好,我的孩子,那我就去告诉他:你说了这是瞎说。不过你知道吗,他们可是这样对他说的,说是你所以要告发他,都是出于……呢,出于妒忌,因为你们俩都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那都是瞎说!”阿瑟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着声儿直叨叨。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一时呆若木鸡。“同一个姑娘……妒忌!”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等等,我的孩子。”到了去审讯室的那条走廊上,恩里科又停下了脚步,轻声细气说。“我是相信你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问你一下。我知道你是信天主教的,你有没有在向神父忏悔的时候说过些什么……”
“那都是瞎说!”这一回阿瑟的嗓音可就不轻了,是想要大叫而勉强忍住的。
恩里科把肩膀一耸,又继续往前走。“当然,事情是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就是上当的话,上这种当的傻小子也不会就是你一个。你的一些朋友揭发出了比萨的一个神父,眼下正闹得沸沸扬扬呢。他们发了传单,说他是个奸细。”
他推开了审讯室的门,见阿瑟还站着一动不动,愣愣地向前直瞪,便轻轻一推,把他推进了门。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今天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地露出了牙齿。“我以十分高兴的心情,向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来了命令,这就把你释放。请在这文件上签个字好吗?”
阿瑟走到他的跟前,开出口来嗓音低沉:“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告了我?”
上校眉毛一扬,微微一笑。
“你还猜不出来?想一想嘛。”
阿瑟把头摇摇。上校双手一摊,做出一副不失斯文的惊讶之状。
“猜不出来?真猜不出来?哎呀,就是你自己呀,伯顿先生。你私下的爱情纠葛,还有谁能知道呀?”
阿瑟默默无语转过身去。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木雕十字架,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那受难耶稣的脸上,但是目光里并没有含着恳求的意思,倒是隐隐有一丝迷惑不解:这位神明真是一味消极忍耐,有神父听了信徒的忏悔故意泄露秘密,怎么也不发个天雷打死他?
“你的作业笔记都还给你,这是收条,请签个字好吗?”上校满面堆笑说。“这样我这里就手续齐全了,可以免得害你再等了。我知道你一定急着要回家去,我此刻也正忙得不可开交,手头有博拉的案子得办,都是那个蠢小子,这一回把你基督徒的坚忍二字考验得可是够苦的。他判起刑来恐怕很不轻呢。再见啦!”
阿瑟在收条上签了字,接过了作业笔记,死死不作一声,就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一直走到城堡的大门外,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就拾级而下来到水边。那儿已经有个船夫驾着条渡船在等他了。他摆渡过了城壕,登上通向街上的石磴,只见有一个身穿棉布连衣裙、头戴草帽的姑娘张开了双手在向他这儿奔来。
“阿瑟!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何瑟却双手一缩,浑身打颤。
“吉姆!”他好容易才打了一声招呼,可是那听起来却好像不是他的嗓音。“吉姆!”
“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半个钟点了。他们原来说你四点钟可以出来的。阿瑟,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呀?一定出了什么事了!阿瑟,你这是怎么啦?快站住!”
原来阿瑟已经一扭头走了,正慢步往街上走去呢,好像已经忘了还有她在一起似的。琴玛见了他这模样,吓得什么似的,就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阿瑟!”
他站住了,一抬头,两眼都发直了。琴玛就悄悄挽起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又往前走去。
走了一阵,她才轻声细气说:“听我说,亲爱的,你可千万别为了这件不幸的事那样耿耿于怀。我知道你内心是一百个不好受,可是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
“你说什么事啦?”他的嗓音还是那么低沉。
“就是博拉那封信的事呀。”
阿瑟一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得脸上都起了痉挛。
“我只当你还没有听说呢,”琴玛又继续往下说,“大概他们已经都告诉你了吧。博拉会这样胡猜疑,真是十足疯了。”
“这样胡猜疑……?”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咯?他写来了一封信,可吓人了,说是你把轮船上的事都讲了出来,这才害得他被捕了。那自然是胡说八道,了解你的人谁都清楚,只有不了解你的人才当了真,气得不得了。说实在的,我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特地赶来接你的——我就是为了要来告诉你,我们这个小组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相信的。”
“琴玛!可这……这事是有的呀!”
琴玛手一甩,慢慢后退了一步,站着一动也不动,睁得大大的眼睛又气又惊,面色白得不亚于她脖子里的围巾。一阵冰冷的沉默的巨浪似乎把他们俩一起卷住了,卷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跟这熙熙攘攘的大街完全隔绝了。
“可不是,”他过了半晌才暗暗嘀咕,“轮船上的事——我是说过;他的名字,我也说了……哎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怎么办好呢?”
他乍猛的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她还在面前,脸上是一副惊骇万状的表情。对了,她一定还以为……
“琴玛,你不了解!”他冲口叫了出来,还往前跨了一步,可是她一声尖叫,往后直退:
“别来碰我!”
阿瑟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劲头猛得真有些莽撞了。
“看在天主分上,你听我说嘛!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
“你放手呀!你放开我的手呀!你还不放手!”
话音刚落,她的指头已经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随即手一张,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眼前顿时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一时间什么都浑然不觉了,只看见了琴玛的那张横下了心的煞白的脸,看见了在裙子上狠命擦了两下的她那只右手。后来眼前不知不觉又亮了起来,他四下一看,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