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牢门开锁的声音,牛虻就背过脸去,眼望别处,冷淡之中还带着几分倦乏。他以为那无非又是司令官来了,又要审问他,叫他不得安宁了。几个士兵登上了窄窄的梯子,马枪在墙壁上撞得砰砰直响;随后又有个声音恭恭敬敬说:“这儿的梯子可陡呢,主教大人。”
他不觉猛的一惊,身子随即往下一缩,可是皮带勒得他生疼,叫他气都透不过来。
蒙塔奈利由班长和三个士兵陪着走了进来。
“主教大人请稍等一会,”那班长惶恐不安地说,“有个弟兄去拿椅子了。他还只刚去。一切还请主教大人多多原谅——我们要是早知道你要来,也就不会弄得这样毫无准备了。”
“用不到准备什么的。是不是可以请你回避一下,班长?请跟弟兄们都在扶梯底下等着好吗?”
“遵命,主教大人。椅子来了,是不是就放在他的跟前?”
牛虻此刻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可是他感觉到蒙塔奈利正瞅着他。
“我看他大概是睡着了,主教大人,”班长刚说了一句,牛虻就睁开了眼来。
“没睡着,”他说。
班长带着士兵正要退出牢房,听见蒙塔奈利突然一声惊呼,便都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见主教正弯下了身子,在察看那些皮带。
“这是谁干的?”他问。班长窘得直摸帽子。
“司令官大人有明令叫这么办的,主教大人。”
“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里瓦雷斯先生,”蒙塔奈利说这话时是一副无比痛心的口气。
“我不是对主教大人说过了吗,”牛虻还是那么冷冷一笑,说,“我本来就不……不……不指望官府会来轻轻拍拍我的脑袋。”
“班长,这一套搞了有多长时间啦?”
“是他逃跑不成以后搞起来的,主教大人。”
“这么说,都快一个星期了?快去拿把刀来,把这些皮带统统砍断。”
“回主教大人的话,医生早就提出过要把皮带去掉,可费拉里上校坚决不准。”
“快去拿把刀来。”蒙塔奈利并没有提高嗓门,可是那些士兵见他已经气得脸都白了。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弯下了腰,就去割牛虻臂上的皮带。偏偏这家伙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弄得一个不得法,反而把皮带抽得更紧了,牛虻尽管极力克制,还是禁不住皱紧了眉头,咬紧了嘴唇。蒙塔奈利立刻走上前来。
“你不会弄,把刀子给我。”
“啊——!”臂上的皮带去掉了,牛虻把两臂一伸,痛痛快快舒出了一口长气。刚转过眼来,蒙塔奈利早已把绑在脚踝上的皮带也害断了。
“班长,把镣铐也一起去掉;弄完了你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就站在窗前,看班长弄,班长弄完了,把镣铐往地下一扔,就来到他的跟前。
“好吧,”他说,“你把这里的经过情况从头到尾都告诉我。”
班长倒是肯讲,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一一说了:牛虻是怎样发的病,司令官是怎样采取的“纪律措施”,医生又是怎样提出了意见,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依我看,主教大人,”他还补充说,“上校不肯把皮带去掉,目的是想用来逼他招供。”
“逼他招供?”
“是的,主教大人,前天我就听见上校说来着,只要他”——说着对牛虻瞟了一眼——“回答刚才问他的一个问题,这皮带就可以去掉。”
蒙塔奈利一把紧紧抓住了窗檐,那几个士兵都面面相觑;和蔼的主教发了火,他们以前可从来也没有见过。牛虻则已经根本忘了还有他们在眼前;他已经把什么都撂在一边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多么舒展自如。他的四肢早已都发了麻了;如今一下子轻松了,就忙着伸伸手、屈屈腿,这边转转,那边扭扭,兴奋极了。
“好了,你去吧,班长,”主教说。“你用不着担心这有什么违反军纪的;我有事问你,你回答我是完全应该的。你注意一下,不要让别人闯进来。事情完了我自己会出来的。”
卫兵出去,门关上了,他靠在窗前,望了一会西下的夕阳,好让牛虻从容点儿透口气。
半晌,他才离了窗口,到草垫子旁边坐了下来,说道:“听说你想跟我单独谈一次话。如果你觉得现在身体还可以,能够把想说的话跟我说一说,那我很愿意恭听。”
他的话说得非常冷淡,态度显得生硬而专横,这在他是很不正常的。皮带还没有去掉的时候,在他的眼里牛虻无非就是一个惨遭虐待、备受折磨的人;可是如今他就不能不想起他们上一次的会面了,想起是因为自己受了难堪的侮辱,会面才草草结束的。牛虻懒懒地把头靠在胳膊上,抬起脸来一看。他就有那么一种天生的本领,能悄悄地一下子就做出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刚才他脸上照不到亮光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他遭受过了多么大的苦难煎熬。可是现在一仰脸,明净的夕晖照出了他的脸色是多么憔悴苍白,最近几天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又是多么明显。一看到这些,蒙塔奈利的火气也渐渐消了。
“我看你恐怕病得很不轻呢,”他说。“真是抱歉,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不然我早就加以制止了。”
牛虻耸耸肩膀。“搞斗争嘛,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他冷冷地说。“主教大人从基督教的立场出发,在理论上是反对给犯人绑皮带的;但是要叫上校也认识到这一点,那就不大公道了。当然,皮带要是绑到他自己的身上他也是不赞成的——其实我也何……何……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那也要看各……各……各人的机遇如何了。比如此时此刻的我,就是给垫在人家脚下的——你说我还能怎……怎……怎么样呢?然而我还是非常感激主教大人今天能屈驾下顾;不过这恐怕也是出之于基……基……基督教的立场吧。看望犯人——啊,对了!瞧我怎么都忘了!圣经上不是说了吗,‘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①——你这样做虽然对我不是什么恭维,不过我这个最渺小的人还是颇知感激的。”
①这句话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5章40节。“这些事”,指善事。“你们”,指义人。话是耶稣论“审判日”的时候说的。耶稣说:到了那天,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义人归一边,不义的人归另一边。耶稣会说义人在他身上做了许多善事,义人会说他们没有在他身上做过善事啊,于是耶稣就会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意思就是,为最微不足道的人做了好事也就是对耶稣做了好事。
“里瓦雷斯先生,”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今天到这儿来可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要不是你落到了你所谓‘给垫在人家脚下’的境地,我领教过了你上星期对我所说的那一番话,老实说也真不会再来跟你说话了;但是你是个犯人而又兼病人,你就有双重的特权,我不能不来。我既已来了,请问你究竟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还是根本没有什么事儿,不过想找个老头来侮弄侮弄,寻个开心?”
没有听到回答。牛虻早已转过了脸去,正一只手掩着眼睛,躺在那儿。
“真……对不起,麻烦你,”半晌他才说,声音也沙哑了,“能不能给我点水喝?”
窗子旁边有壶水摆在那儿,蒙塔奈利就起身去取了来。他刚把手臂轻轻伸到牛虻身下,想扶他起来,突然觉得对方潮呼呼冰冷的指头像把老虎钳那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让我扶一下……快快……扶一下就行,”牛虻的声音低微。“哎呀,在手上扶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会儿的事嘛!”
他身子扑了下来,脸伏在蒙塔奈利的胳膊上,浑身上下抖个不住。
“喝点水吧,”蒙塔奈利过了会儿才说。牛虻没说什么,乖乖地喝了点水,然后闭上了眼睛,重又一仰身,躺倒在草垫子上。刚才蒙塔奈利的手不过是无意在他的脸上一碰,他自己也说不出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只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比这更可怕的事还从来没有碰到过。
蒙塔奈利把椅子往草垫子跟前挪了挪,便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真像一具死尸一样,脸如死灰,憔悴得都落了形了。默然良久,他才睁开眼来,两道幽幽的目光有如不散的阴魂,盯住了主教。
“多谢你了,”他说。“我……真觉得抱歉。我记得——你刚才好像问了我什么是不是?”
“你还不能多说话。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可以明天想法抽空再来。”
“请不要走,主教大人——其实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我就是这几天一直有点儿不舒服;不过那也有一半是装病吧——你要是问上校的话,他准会对你说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对问题我喜欢有我自己的看法,”蒙塔奈利的口气还是那么平静。
“上校也……也一样。你知道吗,有时他的看法还是挺妙的哩。看他这么一副长相,你怎……怎……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有……有时候他的想法那才叫新……新……新鲜哩。比如星期五那天晚上——好像是星期五吧,余日无多,我记日子也有……有点糊涂了……反正有一天晚上,我说让我用一剂鸦片吧……这我记得挺清楚;当下他就来到我这牢房里,对我说,鸦片可……可以给……给……给我,只要我说出地道门上的锁是谁开……开……开的。我记得他还说了这么一句:‘你要是真病,就一定肯说;你要是不说,我就认为这证……证明你是装病。’我现……现……现在愈想愈觉……觉……觉得他这话可笑;真是天下少有的滑……滑……滑稽……”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阵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粗哑刺耳;见主教不作一声,他猛地转过脸来,眼睛盯住了主教,把话又说了下去,但是说得愈来愈急了,结巴得也更厉害了,所以叫人简直很难听清:
“你不……不……不觉得这话滑……滑……滑稽吗?那也难……难怪;你们教……教会里的人一……一……一点都没有幽……幽默感——你们总是把一切都看……看得很苦……苦……苦恼。比……比方说吧,那天晚上在大教堂里——看你把脸拉得有多长呀!对了——我扮那个朝圣的老头,装……装得一定也是怪……怪可……可怜的!你今天下午特地来……来办这档子事……事儿,我相……相信你也绝……绝对不会觉得那有什么好……好……好玩的。”
蒙塔奈利站了起来。
“我是特地来听你有什么要紧话要说的,可是我看你今天晚上太亢奋了,说不了了。还是请医生给你用上一点镇静剂,等你好好睡上一夜,我们明天再谈吧。”
“好睡……睡上一夜?哎呀,主教大人,只要你一……一点头,同……同意了上校的方案,我睡……睡起来那才叫香呢——一颗枪……枪弹就是最……最妙的镇静剂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蒙塔奈利显得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瞅着他说。
牛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主教大人呀,主教大人!基督徒的美德首……首先就是诚……诚……诚实!难……难……难道你以……以……以为我不……不……不知道司令官千方百计想要叫你点头,同……同意对我施行军法审判?你还是痛快点儿同……同意了好多着呢,主教大人;要是换了你的同……同事处在你的地位上,谁会说……说个不字呵。反正‘Cosi fan tutti,’①你这么一办,功德无……无量,何……何害之有?说真的,为了这点儿事你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实在是犯……犯不上!”
①意大利语:人家都是这么干的。
“请停一停,不要笑了,”蒙塔奈利插进来说,“告诉我: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是谁跟你说的?”
“难……难道上校就从……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是个魔……魔……魔鬼——不是个人?没有说过?对我他可是三天两头儿这么叨……叨叨的!没错儿,我是个十足的魔鬼,人……人家心里在想些什么心思,我一眼就能看……看出个三五分。主……主教大人此刻心里就在想,我这个人真是麻烦得要……要死。你心里是觉得非得把我收拾了不可,可又希望这个问题自会有别……别人来负责解决,免得你那颗敏……敏感的良心感到不安。我猜得该有个八……八九不离十吧?”
“你听我说,”主教说着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脸色铁青。“不管你这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情况确实就是这样,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同伙还要打主意来救你,就想抢在前头,采取……你刚才所说的那种行动。你瞧,我对你说得够坦白的吧?”
“主……主教大人向来是以诚实不欺而著……著……著称的,”牛虻语中带刺,插了一句。
“你当然也知道,”蒙塔奈利只管说下去,“从法律上讲,对世俗的事务我是管不到的;我是个主教,不是个省长。不过我在本地区还是有相当影响的;上校要采取这样极端的做法,我看他至少也该得到我的默许吧,不然他是不敢下手的。对他的打算我至今还是抱着无条件反对的态度;他也一直拼命想说服我改变这种态度,说是星期四老百姓都要来列队迎圣体,到时候就大有发生武装袭击的危险——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很可能要造成流血。你在听我说吗?”
牛虻正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呢。他回过头来,以厌烦的口气答道:
“我听着呢。”
“今天晚上看你的身体确实是不大好,再谈下去恐怕你支不住。是不是我明天上午再来?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哪。”
“我倒宁愿这就把话谈完算了,”牛虹的答话还是那样的口气。“你的话我都听着。”
“那好,”蒙塔奈利于是就又接着说了下去,“如果真是由于你的缘故,而有引发暴乱和流血的严重危险,那我反对上校的意见,就得担极大的责任;何况我相信他的话里至少也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我总觉得由于他个人对你抱有敌意,所以他的意见不免有一些偏颇,而且他所说的危险恐怕也有些言过其实。现在我见到了他这种残忍可耻的手段,越发觉得有这种可能了。”他对扔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瞟了一眼,又接着说:
“如果我点了头,那就是我杀了你;如果我不同意,我就得承担风险,伤害了无辜的生灵我就难辞其咎。我对这个问题认认真真作了考虑,一片真心只想在这种事在两难的处境中寻求一条出路。现在我终于把主意打定了。”
“不用说当然是杀了我,保……保住无辜的生灵啦——作为一个基督徒,就只能作这样的选择。‘若是右……右手叫你跌倒’①云云,不就说了吗?我虽然无……无幸做主教大人的右手,却冒犯了大人,也叫你跌了个跟头②;所以结……结……结论是明摆着的。你就不能免了这么一大篇开场白,把话直截了当告诉我吗?”
①这句话本是耶稣说的。全句为:“若是你的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圣经·新约·马太福音》5章30节)
②上述《圣经》引文中,“叫你跌倒”的原文为offend,此字又作“得罪”解。故此处牛虻虽仍用了offend这个字,却有双关的意思了。
牛虻的口气是懒洋洋的,显得冷淡而不屑,好像对所谈的话题已经统统不感兴趣了。
“怎么样?”过了会儿他又追问了一句。“你的决定是这样的吧,主教大人?”
“不是的。”
牛虻挪了挪身子,把双手枕在脑后,眯起了眼睛,瞅着蒙塔奈利。主教低倒了头,好似在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椅子的扶手。啊,当年那个熟悉的动作又来了!
“我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做法,”后来主教终于抬起头来说,“我看这该说是一种从无先例的做法吧。我一听说你要见我,就决意到这儿来一次,把情况给你彻底摊一摊——你看我这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就打算把问题直接交给你,由你自己来决定。”
“由……我自己来决定?”
“里瓦雷斯先生,我今天并不是以红衣主教或主教的身份来找你的,我更不是什么法官;我今天来看你,完全是普通人之间造访的性质。我不会要你告诉我:上校担心的那种密谋暴动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我完全理解,你就是知道那也是你的秘密,你是不会透露这个秘密的。我只要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老了,想来已是为日无多了。我希望不要双手沾上了鲜血再进坟墓。”
“这么说你的手上至今还没有沾上过鲜血咯,主教大人?”
蒙塔奈利只是面色更苍白了些,口气却还是那么平静,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这一辈子来,只要看见哪里有人采取镇压的手段,做出不人道的事来,我没有不加以反对的。我一贯不赞成使用死刑,不管方式如何只要是死刑我都不赞成。前任教皇在位时,我一再极力反对设立特别军事法庭,为此才遭到了上面的白眼。一直到今天,我把自己能有的那点影响和权力始终都用在救人活命这一方面。别的你不相信也罢,可我请你至少得相信我,我这里说的决没有一句是不实之词。但是眼下我却处在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我要是再反对吧,本城就有发生暴乱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而冒了这样大的危险,要去救活的,却是一个亵渎我公教的人,岂止亵渎我公教,而且还对我个人诽毁中伤、恶意侮辱(尽管比较起来这还算件小事),何况我深信若是一旦救他不死,他也只会利用其余生去做坏事。不过……这终究是救人一命啊。”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说:
“里瓦雷斯先生,你的平生所作所为我也有所了解,在我看来那统统都是要不得的、有害的;所以长期以来我一直把你看成是一个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暴徒。我至今还对你多少抱有这样的看法。不过在这最近两个星期里,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对自己的朋友能做到忠诚不渝。而且你还赢得了官兵的敬爱和钦佩,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我看我以前恐怕是错看了你了,你内在的品质要优于外在的表现。我现在就向你内心善良的一面呼吁,郑重向你提出恳求,请你凭着你的良心老老实实告诉我——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
随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牛虻抬起了头来。
“我至少会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承担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我不会学着窝囊的基督徒的样子,悄悄来到人家的跟前,要人家来替我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这大举进攻来得突然,而且势头奇猛、又奇狠,同刚才那种懒洋洋做作的样子一比,差异大得着实惊人,真仿佛他一下子就从脸上拉下了一个假面具一样。
“我们无神论者,”他口气激烈地又接着说了下去,“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一个人既然有什么事要承当,那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承当,如果承当不了而垮下——那,也只好算他自己倒霉。可是基督徒则不然,他总是哭哭啼啼去求他的上帝,或是去求他的列圣;要是上帝列圣都帮不了他的忙,他就会去求他的敌人——反正他总能找到一个垫背的,把自己的包袱转嫁掉。翻一翻你们的《圣经》、《弥撒书》,把你们假仁假义的神学书随便找一本出来翻开看看,难道还会没有规矩可依,你非得上我这儿来,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哎唷,你呀,你呀!难道我现在已有的责任还不够重,你非要把你的责任也往我肩上推?你还是回去求你的耶稣指教吧;耶稣不是要人家非得把最后一个铜板都付清不可吗①,你还是照此办理吧。说到了底,你也不过是杀了一个无神论者而已——不过是杀了一个念不准‘示播列’的家伙而已②,那是算不得什么大罪的,放心好了!”
①“最后一个铜板”,典出《圣经》。《旧约·马太福音》5章26节记述了耶稣的一句话:“我实在告诉你,若有一文钱没有还清,断不能从那里出来。”那里,指监狱。
②“示播列”是一个希伯来字,解作谷穗或河流、“洪水。《圣经·旧约》上有这样一个典故:“基列人把守约但河的渡口,不容以法莲人过去。以法莲逃走的人若说:‘容我过去,’基列人就问他说:‘你是以法莲人不是?’他若说不是,就对他说:‘你说示播列。’以法莲人因为咬不真(准)字音,便说‘西播列’。基列人就将他拿住,杀在约但河的渡口。”(《士师记》12章5—6节)因此念不准“示播列”的人就是指不是自己方面的人。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喘息了一阵,才又气冲冲说了起来:
“你居然还有脸谈人道不人道呢!跟你说了吧,那头蠢……蠢……蠢驴就是把我折腾上一年,对我的伤害也及不上你这一回——他没有头脑哪。他唯一的手段就是把皮带收紧,等到皮带收得紧到不能再紧了,他也就束手无策了。这种事再笨的笨蛋也会做!可你呢——‘请你自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个字吧;我心肠太软,不忍心签这个字。’哎呀!这样的主意不是个基督徒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心慈面软、看见皮带绑得太紧就会脸色发白的基督徒才想得出来!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你像个仁慈的天使那样踏进牢房,看到上校的‘野蛮行径’大为震惊,其实那时候我早就该看出这才是正戏开场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你呀,快答应了下来,回家去吃你的晚饭吧。这么件小事,犯不上这样瞎忙乎的。去告诉你的上校,把我枪毙也行,绞死也行,只要方便怎样都行——如果他觉得好玩,就是活活烧死也未尝不可——把案子结了不就完啦!”
看这哪儿还像是原先的牛虻啊:他这简直是什么都不顾了,气得都发了狂了,说得又是喘息又是哆嗦,两颗眼珠绿莹莹的,活像一只发怒的猫。
蒙塔奈利早已站了起来,瞅着他不作一声。他听不懂这一大篇气疯疯的斥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明白人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决不会这个样子说话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对自己以前所受的种种侮辱也就都不去计较了。
“不要说了!”他说。“害得你这样痛苦,我并不是有意的。说实在的,我也决没有把自己肩上的担子转嫁给你的意思,你自己的担子就已经压得太重了。我从来也不会有意识地干这样的事,对什么人都不会……”
“你撒谎!”牛虻射出两道炯炯的目光,叫了起来。“那回去当主教的事呢?”
“去当……主教?”
“哎呀!你都忘啦?倒真是健忘哪!‘只要你希望我别去,阿瑟,我就可以写封信去说我不能去了。’居然要我来替你决定你的一生——我,那时才十九岁哪!这样的事,不说丑恶,至少也是滑稽!”
“别说了!”蒙塔奈利一声绝叫,举起双手捧住了头。半晌才又放下了手,缓缓走到窗前。他就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一条胳膊撑在铁条上,前额紧紧顶住了胳膊。牛虻躺在那儿对他瞧,浑身哆嗦个不住。
不一会儿蒙塔奈利又站起身来,回到原处,两片嘴唇已是死一般的白。
“实在对不起得很,”可怜他还拼命想保持平日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我得回去了。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他抖得真像打摆子一样。牛虻的一腔怒气一下子全泄走了。
“神父呀,难道你还不明白……”
蒙塔奈利却后退了一步,僵立在那儿。
“可千万不能有这种事啊!”过了好大半天他才小声说道。“我的天主,可千万千万不能有这种事啊!但愿是我的脑子糊涂了……”
牛虻拿一条胳膊一支,使劲撑起身来,一把抓住了蒙塔奈利那双颤抖的手。
“神父呀,难道你的脑子就转不过来了?明白吗,我其实并没有淹死呀!”
蒙塔奈利的那双手突然冰冷了、僵硬了。一时间什么都凝住不动了、寂无声息了。过了一会才见蒙塔奈利跪了下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口上,遮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 ※ ※
等到他抬起头来,太阳已经落山,西天火红的晚霞也快要褪尽了。他们已经忘了这是何时何地,忘了生死大事,甚至忘了彼此已是仇敌。
“阿瑟,”蒙塔奈利低声说,“你真还活着?你莫非是死而复生,又回来跟我相聚了?”
“真是死而复生呵……”牛虻回味着这几个字,身子不由得一阵战栗。他头枕着蒙塔奈利的胳膊,有如一个害病的娃娃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好歹算是回来了!”
牛虻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他说,“可是回来了你得跟我斗呢,要不就干脆把我杀了。”
“喔,得了,carino!现在还提这些个干什么?我们就像在黑暗中走散了的两个孩子,彼此都错把对方当成了鬼怪。如今我们又相会了,我们脱离了黑暗,找到光明了。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多了——你变得真是太多了!原先的你是那样洋溢着生活的欢乐——现在的你看去却像是历尽了人世间无边的苦难!阿瑟,这真是你么?我常常做梦,梦见你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醒来一看,只见四下一片透心的黑暗,而我内心却是一片空虚。我怎么能保证这一回就不会再醒过来,发觉又是大梦一场呢?你要给我点实实在在的证据才好——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我躲上了一艘货轮,偷渡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南美。”
“到了那儿以后呢?”
“以后我就留在那儿……过我的活了,如果这也可以叫做过活的话,一直到——哎呀,当初你教我哲学的时候我只知道一个神学院,可这一下我真是大开了眼界!你说你梦见我——而且还常常梦见我!其实岂但你梦见我——我也是常常梦见你的呀……”
他禁不住一阵战栗,话也中断了。
“有一次,”他乍猛地又说了起来,“我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里干活……”
“该不是当矿工吧?”
“哪儿呀,还只配替矿工做下手哩——帮苦力干些杂活罢了。我们是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木棚里的;一天晚上——那时正当我在发病,跟近时这个病完全一个样,加以白天又在大毒日头底下搬过了石头——我想必是神志有些迷糊了,因为我恍惚看见门口是你走了进来。你手里拿着个十字架,就跟墙上那个一般无二。你还在那儿祈祷呢,你头也不回,就打我跟前擦身走了过去。我大声喊叫,求你来救救我……求你给我一包毒药,要不给我一把刀子也行……只希望让我结束这种痛苦,不然我这样下去准得发疯。可是你呢……唉……!”
他抽出一只手来掩住了眼睛。另一只还让蒙塔奈利紧紧抓在手里。
“从你的神情我看出你是听见了我的叫喊的,可是你头也不回,还是只管做你的祈祷。你做完了祈祷,吻过了十字架,才回头瞧了一眼,小声说:‘为了你我很伤心,阿瑟,可是我不敢露出来,不然祂会发怒的。’我对祂①看看,只见那木头的雕像在发笑。
①此处的‘祂”,指十字架上的耶稣像。
“后来,我神志清醒了过来,我一见那木棚、一见那些邋邋遢遢的苦力,心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在你的心愿中重要的是要讨好你那个鬼天主,而不是要救我脱离苦难。这一点我一直铭记在心。刚才你碰了我一下,我却一时忘了情;我……一则是有病,二则是因为以前到底是爱过你的。可是我们之间如今除了斗争已经不可能有别的了,只能永远、永远斗下去。你为什么还要握着我的手呢?你难道不明白,只要你信仰你的耶稣,我们就只能一直为敌到底了?”
蒙塔奈利低下头去,亲了亲那只缺了指头的手。
“阿瑟,我怎么能不信仰祂呀?在这些恶梦般的年月里我都一片忠诚坚信不渝,如今祂把你归还给我了,我怎么能对祂反倒动摇了信仰呢不要忘了,我本来还当我把你给害死了呢。”
“上次没害死,你还得来杀了我。”
“阿瑟!”这一声喊真是吓得魂不附体的叫喊了;可是牛虻却没有理会,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们干什么都好,总要胸怀坦荡,不可三心二意才是。你我等于是站在一个万丈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这么个深渊拉起手来是万万办不到的。如果你认定自己不可能放弃,或者不愿意放弃那个东西”——说着对墙上的十字架又望了一眼——“那你就只能同意上校的要求……”
“要我同意他的要求!我的天主……要我同意他的要求!……阿瑟,我可是爱你的呀!”
牛虻眉头蹩得连脸都变了形了。
“你更爱谁呢——是更爱我,还是更爱那个东西?”
蒙塔奈利慢慢站起身来。他一阵惶悚,连灵魂都一下子蔫了,身子也似乎一下子干瘪了,变得那么虚弱、衰老,像霜打后的叶子一样,一下子枯萎了。他又是一场大梦醒了,又觉得四下是一片透心的黑暗,而自己内心是一片空虚了。
“阿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当初你欺骗了我,才逼得我到甘蔗种植园里去给黑人做奴隶,那时你又何曾可怜过我呢?怎么,一听我这句话你就发抖了——哎呀,你们这些圣洁的教徒心肠好软呀!天主就是中意这样的人——忏悔了自己的罪过,不是照样活下去了吗?反正只是死了个儿子嘛。你说你是爱我的——你那份爱叫我付出的代价可大着啦!你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叫我把过去的事都一笔勾销,重又变成当初的那个阿瑟了么?——要知道,我在肮脏的下等妓院里做过洗碗的,给当地的土包子庄稼汉当过小马信,那班家伙,真比他们的牲口还没人味儿!要知道,我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戴彩帽、挂铃铛的小丑——我还在斗牛场上给斗牛士干过最苦的活儿,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那帮畜生不如的黑人,谁想要骑在我的头上,我就得乖乖地给谁当奴隶!我饿过肚子,给人啐过唾沫,受尽了践踏!我要讨一点发了霉的剩饭人家都不给,为的是他们宁可去喂狗!唉,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你给我造成的苦难,我哪里给你说得尽呵?可你——你居然还说你爱我!你对我到底爱到了什么分儿上?为了我能舍得你的天主吗?唉,这个永生的耶稣,祂到底对你有什么好——祂到底为你受过了什么苦,你居然爱祂超过了爱我?莫非就为了祂那双钉穿的手,你才觉得祂那样可疼?可你看看我的手哪!你再看看我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了衬衫,露出了那些怕人的伤疤。
“神父呀,你的这位尊神可是个骗子手,祂的遍体鳞伤都是假的,祂的受罪全是演戏!应该得到你的爱的,是我!神父呀,人世间还有什么磨难你没有叫我去受过!只恨你没有亲眼看见我这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可是我不能死!我什么都忍受了下来,我硬是耐着性子等待,因为我要回来,跟你的那个尊神斗。我牢牢地抱定了这个宗旨,以此来顶住感情的冲击,这才得以没有发疯,也得以第二次幸免于死。如今我回来了,却发现祂还占着我的位置——这个冒牌的受难者,在十字架上算是钉了六个钟头,就复活了!神父呀,我在十字架上可是钉了整整五年哪,现在我也复活了。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呢?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呢?”
他突然打住了。蒙塔奈利坐在那儿像尊石像,又像一个让人扶起了身子的死人。起初,牛虻把胸中的无限悲愤向他尽情倾吐,他有如劈面挨了一鞭,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闪缩,止不住有些哆嗦;可是现在他却是一片平静。他默然了好久,才抬起头来说,口气是刻板而又耐心的:
“阿瑟,你能不能给我说得再明白点儿?你把我弄糊涂了,也吓昏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牛虻向他转过一张幽森森的脸来。
“我什么也不要。爱岂是能强迫的?你可以在我们两者之间作出抉择,看是谁更值得你爱?如果你更爱祂,你就选择祂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蒙塔奈利显得不胜疲惫,还是这么叨叨。“这叫我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过去的事我怎么能挽回啊?”
“是我是祂,你二者必择其一。你如果爱的是我,你就把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跟我一块儿走。我的朋友正在准备再次帮我脱逃,要是有你的帮助,事情就很容易办成。等我们平安出了国界,你就公开把我认下。可是如果你觉得不能为爱我而作出这样的牺牲——如果你觉得这个木头雕像比我还要紧——那你就去对上校说你同意他的意见了。你要去就赶快去,免得我再看见你,再多受一份痛苦。我的痛苦难道还不够我受吗!”
蒙塔奈利抬起脸来,身子在隐隐发抖。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了。
“我跟你的朋友去联系,这没有问题。可是……要跟你一块儿走……那怎么行呢……我可是个教会的神职人员啊。”
“我可不领教会神职人员的情。我再也不想作出妥协了,神父;妥协的事我已经做够了,为此苦头也吃足了。你要么放弃神职,要么就不要我。”
“我怎么能不要你呢?阿瑟,我怎么能不要你呢?”
“那就不要祂。反正是我是祂,你二者必择其一。你想把你的爱匀出一份来给我——一半给我,一半给你那魔鬼般的上帝,是不是?我才不要祂的残茶剩饭呢。如果你归了祂,跟我就不相干。”
“你真要叫我把心都痛碎么?阿瑟呀!阿瑟呀!你真要逼得我发疯么?”
牛虻把手在墙上使劲一拍。
“反正是我是祂,你二者必择其一,”他再一次重申前言。
蒙塔奈利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张污迹斑斑的皱纸条。
“你瞧!”他说。
“我以前相信你就像相信天主一样。天主原来是泥塑的,可以被我一锤子砸得粉碎;而你,也一直欺骗我,不对我说实话。”
牛虻哈哈一笑,把纸条还给了他。“十九岁的小伙子,年轻轻的有多可……可……可爱呀!锤子一举,东西砸烂,还不容易!眼下可不也是这样——只是挨这一锤子的该是我了。至于你呢,这世上还有的是人,你只管不说实话,去欺骗他们好了——他们受了骗还不会知道是你骗了他们呢。”
“你爱说只管说吧,”蒙塔奈利说。“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说不定也会跟你一样冷酷无情的——谁知道呢。阿瑟,你要求我办的我办不到;不过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去办。我一定设法让你逃出去,等你到了安全的所在,我就在山里遇上了一场事故好了,或者不当心吃多了安眠药好了——反正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这你总该可以满意了吧?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那虽说是很大的罪过,但是我想祂是会宽恕我的。祂毕竟要比人仁慈得多……”
牛虻猛地张开双手,尖叫一声。
“哎呀,这算什么话呢!这算什么话呢!我到底干了什么啦,你竟把我看成了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这样呢……好像我要找你报仇似的!我这无非是要救你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是爱你的呀,你难道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他抓住了蒙塔奈利的双手,火辣辣的吻,加上热泪,雨点般的落到那双手上。
“神父呀,跟我们一块儿走吧!这个教士加偶像的世界一片死气沉沉,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他们身上积满了旧时代的灰尘,他们都腐朽了,都卑鄙下流,只会害人!快脱离了这个罪恶丛生的教会——跟我们一起到光明世界中去吧!神父呀,我们才体现了生命力和青春,我们才永远是春天的象征,我们才代表了未来!神父呀,曙光已快临到我们的头上——难道你就甘愿错过这个机会,不跟我们一起去共观那日出的美景?振作起来,让我们忘了那些可怕的恶梦吧——振作起来,我们的生活要翻开新的一页!神父呀,我一直是爱你的——尽管当初你害死了我,那时我还是爱你的——你是不是还要再杀害我一次呀?”
蒙塔奈利把手挣脱了。“哎呀,天主可怜可怜我吧!”他大叫了一声。“你的眼睛简直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两个人一下子都不作声了,这异样的沉默来得突然,为时又长,一时真静到了极点。昏暗的暮色中,彼此四目相对,惊俱之下,双方都连心也不跳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后来蒙塔奈利小声说道。“还……能多少给我留下点儿希望吗?”
“没有了。我这个人要不跟教士去斗,就是活着对我也没有意思。我这个人不能算是个人,只能算是把刀子。你要是让我活下去,你就是认可了刀子的价值。”
蒙塔奈利转过身去,向着十字架:“天主啊!听听他这些话呀……”
他的话音消失在一片空荡荡的肃静之中,得不到一点反应。倒是牛虻肚子里那个调皮鬼又不甘寂寞了。
“‘可要对他喊……喊……喊得响些哟;说不定他睡……睡……睡着了呢’……”①
①这句引文出处待查。
蒙塔奈利仿佛挨了一拳,猛地跳了起来。一时间他就愣在那儿,眼睛直勾勾瞅着前方——好一会儿他才在草垫子边上坐了下来,两手掩住了脸,痛哭起来。牛虻不觉浑身一阵战栗,半晌还没有止住,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明白这痛哭的含义。
他拉起毯子来把头蒙住,免得听到那哭声。以他这样一个英气勃勃、生龙活虎的人,如今却临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这难道还不够他受么!可是毯子蒙住了头却还是挡不住那哭声。哭声在他耳朵里直响,在他的脑子里捶击,在他周身的根根血管里搏动。蒙塔奈利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哭,眼泪从指缝里扑簌簌直往下掉。
后来他终于哭停了,像哭鼻子的孩子一样,用手绢擦干了眼泪。站起来的时候,膝头上的手绢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那就用不到再多谈了,”他说。“你该明白了吧?”
“我明白,”牛虻答话的神气是呆呆的、认了命的。“这不能怪你。你的天主肚子饿了,得献祭了。”
蒙塔奈利向他转过身来。要论静,此刻笼罩着他们的那一片死寂,比起即将挖掘的那个坟墓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他们默默无言,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看,就像一对给生生拆散的恋人,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相对而视。
是牛虻先把目光低了下去。他往毯子里一缩,把脸藏了起来;蒙塔奈利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走吧!”他就转过身去,退出了牢房。过了会儿牛虻却一纵身跳了起来。
“哎呀,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啊!神父,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门早已关上。他睁大了眼睛,呆滞的目光朝四下里慢慢看了看,心里明白一切都完了。那加利利人①赢了。
①加利利是巴勒斯坦北部的山区名。“那加利利人”指耶稣,带贬意,因耶稣是在加利利的拿撒勒城长大的。
下面的院子里,眼看就得枯萎锄掉的野草轻轻地随风摆了一夜。这儿的黑暗里,牛虻也孤零零一夜没有合眼,还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