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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此后五个星期,琴玛和牛虻忙得团团乱转,一直在超负荷工作,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个人的事情。枪支武器虽已平安无事秘密运进了教皇国,接下来还有一个任务却更加艰巨,也更加危险,那就是:要摆脱监视,把这批武器从山洞沟壑里的秘密贮藏地转运到各地的据点,再由各个据点分送到各村。那一带到处都有暗探,受牛虻委托负责运送这批枪械的多梅尼奇诺派人火急送信到佛罗伦萨,要求务必增派人手,要不就放宽限期。牛虻原来规定这个任务务须在六月月中以前完成,但是一则由于路不好,货又重,运送困难,再则由于需要时时躲过监视,横生出了许多麻烦和耽搁,因此把个多梅尼奇诺弄得焦头烂额。他在信上说:“我现在真处于两难之间。因为怕被发现,我不敢一味贪快,可是要如期做好准备,我又不能慢慢儿来。现在你只能在两条路之间选择一条:要么马上派些得力的人过来支援,要么去通知威尼斯人:我们要到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才能准备就绪。”

牛虻把信带给了琴玛。琴玛看信的时候,牛虻坐在那儿望着地下直皱眉头,手在猫的身上一个劲儿地抚,却不是顺着毛理而是逆着毛捋。

“这可怎么好呢,”琴玛说。“我们总不见得叫威尼斯人等上三个星期啊。”

“就是这话。那也太岂有此理了。这个道理多梅尼奇诺应……应该懂……懂……懂得。该是我们跟着威尼斯人的步调走,哪能叫他们跟着我们的步调走呢。”

“我看那也不能怪多梅尼奇诺;他显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总不能逼着他去做办不到的事吧。”

“问题不在多梅尼奇诺身上;问题是他一个人不能做两个人的事。枪支藏在那儿得有专人看管,运送出去得有专人护送,这两头至少都应该各有一个靠得住的人负责。他的意见很对,应该给他派个得力的助手去。”

“可我们又能把谁给他派去呢?我们佛罗伦萨是无人可派。”

“那我只……只能亲自走一趟了。”

她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两眼瞅着他,微微一皱眉。

“不行,那不行,太危险了。”

“既然想……想……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解决这个困难,那就不行也得行了。”

“不要紧,我们再多想想,好歹另外想个办法就是。反正眼下你是绝对不能再去的。”

他下唇的两角一牵,显出一副倔强的神气。

“我看没……没有什么不能去的道理。”

“你只要平心静气再好好想想,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了。你回来才五个星期;当地的警察对你这个朝圣客人还在那里追查哩,他们还在四处搜索,不肯放过一点线索哩。不错,我知道你很会化装,可你别忘了有多少人见过你,有的记得你叫地亚哥,有的记得你是个乡下人;再说,你这瘸腿,你这脸上的伤疤,那可是怎么化装也掩盖不过去的。”

“世界上瘸腿的人多……多的是哪。”

“话是不错,可又是瘸腿,脸上又有一道刀疤,左胳膊又伤成了这样,那样的人在罗马涅终究不多见吧,何况还可以加上一条:是蓝眼睛又配上了那样乌黑的脸膛。”

“眼睛的问题,用颠茄就改得了。”

“可另外几样都改不了呀。不,不行的。你身上挂着那么多特殊的标记,眼下到那儿去等于是睁着眼睛往罗网里钻。你会不叫他们逮住才怪呢。”

“可多梅尼奇诺那儿总得派……派……派个人去支援呀。”

“你要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给逮住了的话,又支援得了他什么呢?你一旦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这事可就全完啦。”

然而牛虻这个人可不是好说服的,两个人谈了又谈,还是丝毫没有取得一致意见的希望。琴玛对他的那股牛脾气这才渐渐有了体会:他虽然并不大叫大嚷,却是个死心眼儿,简直就是个一死到底的死心眼儿。要不是琴玛对这个问题态度十分坚决,她恐怕早就让步了,免得两人争吵。可是在这个问题上让步她是于心不安的;她觉得,去走这一趟不会有多少重大的实际好处可得,冒这个险实在不值;她倒禁不住有点疑心:牛虻之所以一心要去,怕不是因为他深信政治上有此必要,不去不行,而是出于一种追求刺激、渴望冒险的病态心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要拿命去拼,琴玛觉得,他总喜欢去冒不必要的危险,简直已经成了一种嗜好,对此必须悄悄地、却坚决地加以抵制。她说了一大堆道理还是没用,牛虻硬是铁了心要一意孤行,于是她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

“得了得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说,“是钉就说钉,是铆就说铆。你这样拿定了主意坚决要去,并不是因为多梅尼奇诺有了困难。是因为你自己巴不得想要……”

“胡说!”牛虻忿忿然打断了她的话。“他跟我又有什么!我就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也无所谓!”

他说不下去了,看琴玛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已经说漏了嘴。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便都垂下眼去;话里谁也没有指名道姓,可是彼此却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倒……倒不是因为我要去救他多梅尼奇诺,”好半晌他才结结巴巴说道,脸都快藏到那猫儿的毛毛里去了,“实在是因为我……我心里着急哪,要是没有人去帮他,这次行动就有失败的危险哪。”

可怜他掩饰得实在很不高明,不过琴玛也并不理会,她还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给打断过一样:

“是因为你自己巴不得想要去冒险,你才一心要到那儿去的。你心里一烦恼,就只想去冒险,就像那阵子你害了病,就只想吃鸦片一样。”

“鸦片可不是我自己要吃的,”他不服气地说,“那是人家硬要我吃的。”

“也许是吧。你是一向有点以甘于吃苦而自豪的,所以一想到要解除肉体上的痛苦,你就觉得自尊心似乎受到了打击;可是如今你拼着命儿要去解除精神上的烦恼,却又觉得自尊心不是受到了打击,而是更加理直气壮了。其实呀,肉体上的痛苦也好,精神上的烦恼也好,只是大家人云亦云,才觉得其间有个区别罢了。”

牛虻把猫儿的脑袋扳过来,低下了头对着那一对圆圆的绿眼睛直瞅。“你说这话有道理吗,帕什特?”他说。“你的女主人说……说了我这么一大堆坏话,你说这些话有道理吗?难道一定要逼着人家承认‘我有罪,我有大……大罪’?你这个聪明的小东西,你该从来没有要过鸦片吃吧?你的祖先本是埃及的神明,谁也不敢去冒……冒犯它们。可是,别看你现在这样安闲自在,不犯人世间的罪恶,我要是抓住你这只爪子拿到蜡……蜡烛火上去烤,我看你还安闲得了、超脱得了?我看你那时候会不会来问我要鸦片吃?看你会不会?说不定啊——你还想寻死哩。不行啊,小猫咪,我们可不能为了图自己一时的痛快而去寻死。要出出肚子里的气,啐口唾沫、骂……骂上几句,都还不要紧;可是自己伤害自己的事,千万干不得啊。”

“得了得了!”她从牛虻的膝头上把猫儿抱了下来,放在一只搁脚凳上。“这些话题你我以后还尽有时间可以思考。眼前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怎样设法解决多梅尼奇诺的困难。什么事,凯蒂?有客人?我这会儿正有事哪。”

“太太,赖特小姐派人给你送来了这个纸包。”

纸包是密封的,包里装着一封信,收信人是赖特小姐,信却没有拆过,上面贴的邮票是教皇国的。琴玛一些旧日的老同学都还住在佛罗伦萨,她一些比较重要的信件往往都寄到她们那里,以策安全。

她把信匆匆扫了一眼,从表面上看信里讲的是亚平宁山区一所寄宿学校夏季班上课的事。她指了指信纸角上的两个小墨水渍,说:“这是米凯莱的暗号。信是用化学墨水密写的;药水放在写字台第三个抽屉里。对,就是这瓶。”

牛虻把信摊平在写字台上,拿一把小刷子在信纸上一刷。纸上赫然显出了一行颜色鲜艳的蓝字,那才是传来的真正的信息;他一看就往后一仰身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

“什么事?”琴玛急急忙忙问。牛虻就把信递给了她。

“多梅尼奇诺被捕。速来。”

琴玛不觉坐了下去,信纸还捏在手里,两眼瞪着牛虻,心都凉了。

“怎……怎么样?”最后还是牛虻那轻声细气却带着挖苦的拖腔拖调打破了沉默。“现在总该服了吧?我是不能不去的。”

“对,恐怕你是不能不去了,”她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能不去了。”

牛虻微微一惊,抬头一看。“你也要去?可……”

“是啊。我也知道,这儿佛罗伦萨不留一个人是非常不便的;可是现在别的问题都只能靠边,头号的大事是应该给那边添一个人手。”

“那边要多找上几个人手还不容易?”

“可就算能找到,也不见得都是百分之百能信得过的。你刚才不是自己说了吗,那边必须有两个靠得住的人负责;多梅尼奇诺一个人顾不了两头,明摆着你也别想顾得了。不要忘了,像你这样一个时刻把性命捏在手里的人,做这种工作困难特别多,也格外需要人家的帮助。你和多梅尼奇诺两个人的任务,非得你我两个人去顶不可。”

他皱起了眉头,考虑了一会儿。

“对,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而且我们要走得愈快愈好。不过我们又不能两个人一起走。比方说我要是今天晚上动身的话,那你就不妨搭明天下午的驿车去。”

“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我看我还……还……还是直接去法恩扎①。如果我今晚夜深以后动身,弄匹马赶到圣洛伦佐村,那我可以在那儿化了装,就直奔法恩扎。”

①法恩扎是布里西盖拉附近的一个市镇,较布里西盖拉为大。

“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琴玛微微皱起了眉头,显得很焦急,“不过你走得这样匆忙,还得靠那个村上的走私贩子替你设法化装,这总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按说你至少应该花上整整三天,得绕够了圈子,把脚印搅乱以后,才能越过边界。”

“你不用担心,”牛虻微笑着说,“我就是会给逮住,那也是往后的事情,在边界上决出不了事。我只要一到山里,就安全得跟在这儿一样了;亚平宁山区里的走私贩子管保谁也不会出卖我。我不放心的倒是你怎样过这个边境。”

“喔,那还不容易!我只要带上路易丝·赖特的护照,只装是去度假的。罗马涅没有人认识我,倒是那边的密探个个都认得你呢。”

“好……好在那边的走私贩子也个个都认得我。”

她掏出表来看了看。

“现在是两点半。要是你今天夜里动身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下午、一个黄昏的时间了。”

“那我最好马上回家,收拾收拾,再去准备一匹快马。我到圣洛伦佐还是自己骑马去,这样比较安全。”

“可是去租马的话那太不安全了。马老板……”

“不是去租。我认识个人,可以向他借。这事尽可以放心。他以前就帮过我的忙。那马过后可以托个牧羊人送还给他,不出两个星期就能归还。那好,我就五点到五点半之间再来;我走了以后,请……请你就去找马丁尼,把情况一五一十都告……告诉他。”

“马丁尼!”琴玛转过脸来瞅着他,吃了一大惊。

“对,我们应当信得过他——除非你认为除了他还另有可以信得过的人。”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在这儿应该有个可以信得过的人,这样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的问题,也好有个照应。在我们的这许多同道里,我最信得过的还数马丁尼。里卡尔多固然也肯尽他的全力来帮我们的忙;但是我觉得马丁尼的头脑比较冷静。不过,你对他终究要比我更了解些,还是由你瞧着办吧。”

“马丁尼为人可靠,在各方面都很能干,对此我是没有一点怀疑的;而且我想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大概也总肯答应相助的。只是……”

他马上明白了。

“琴玛呀,如果你有个同志碰到了极大的困难,你按说可以帮助他,却发现他因为怕惹你不快或害你难堪,而没有来请你帮助,那时你心中会是怎么个想法呢?你会说他这样做真是他体贴你吗?”

“那好,”琴玛歇了会儿才说,“我马上派凯蒂去请他来;趁凯蒂去请他的这工夫,我就到路易丝那儿去借护照;她说过只要我需要,她随时可以借给我。钱的事怎么样?要不要我到银行里去提点儿款子?”

“不用了,不要为这事花费时间了;我可以从我户头上多提些款子,我们且先用着再说。往后要是我的钱不够用了,那时再用你的吧。那就五点半再见了;说定啦,你五点半一定在家?”

“一定!我不用到五点半早就回家了。”

等到牛虻重又来到琴玛的家,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半个钟点了,只见琴玛和马丁尼正一起坐在阳台上。他一下子就看出他们谈得很不愉快;两个人的神态之间都明显带有激烈争论过的痕迹,马丁尼这样郁郁无语更是反常。

“你都准备好了吗?”见他来了,琴玛就抬起眼来问。

“都准备好了,我还给你带了些钱来供你作路费。马也有了,午夜一点在罗索桥头的栅栏边等我。”

“那是不是嫌晚了些?你应该赶在明天一早圣洛伦佐的居民起床以前进村。”

“我能赶到,那匹马可快了。我走早了不行,走早了可能会让人看见。我这次出来就不回家了,家门口有个密探在监视,此刻他还以为我是在家里呢。”

“那你出来他怎么会没看见?”

“我从厨房翻窗出去到后花园里,再由邻家的果园翻墙出来,所以才来得这么晚了。就是为了要躲开那个密探。我让马主人在我书房里坐上一晚,灯也不要熄掉。那密探见窗口里有灯光,窗帘上有人影子,也就不会疑心了,只当我今天晚上在家里写文章呢。”

“那你就得留在这儿了,到时候就直接去罗索桥?”

“对,我今天晚上不想再在街上叫人撞见了。抽支雪茄吗,马丁尼?我知道博拉太太是不会讨厌我们抽烟的。”

“讨厌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恕不奉陪了,我得到楼下去帮凯蒂做晚饭了。”

她一走,马丁尼就站起身来,反背着手,来来回回踱起步来。牛虻只是坐在那儿抽雪茄,默默地望着阳台外的牛毛细雨。

“里瓦雷斯!”马丁尼终于站住在他的面前,开了腔,不过眼睛还是望着地下。“你到底要拉她去干什么样的事?”

牛虻摘下嘴里的雪茄,喷出一道长长的轻烟。

“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他说,“谁也没有强迫她。”

“对,对——这个我知道。可你告诉我……”

他犹豫了。

“只要能告诉你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那好——山里的那些事情,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带她去做的事,是不是有极大的危险性?”

“你要听真话?”

“对。”

“那我告诉你——有。”

马丁尼一转身,又来来回回踱起步来。不一会儿他又站住了。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当然也不一定要回答;可既然要回答,就一定得老老实实回答。你很爱她是不是?”

牛虻不慌不忙弹去了雪茄头上的积灰,一声不响地又抽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回答咯?”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的老天爷!老兄呀,你还不明白为什么?”

“哦!”他放下雪茄,声色不动地只顾瞅着马丁尼。半晌才轻声慢气说道:“不错,我是很爱她的。不过你大可不必多心,我是不会去向她求爱的,你根本用不到发急。我这次只是打算去……”

他的声音愈说愈轻,轻到如同细微的耳语,听起来好怪。马丁尼靠前了一步。

“只是打算……去……什么?”

“去死。”

说完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前方,脸上一派冷森森凝住了的神气,仿佛已经死了一般。后来重又开口时,那声音是怪平淡、怪刻板的。

“我这话你用不着先去对她说,害得她担心,”他说,“我这一次去,可是没有一丁点儿生还的希望的。危险,是大家都危险的;这一点她也跟我一样有思想准备;不过她有那帮走私贩子的全力保护,不至于会被捕。别看他们人粗了点儿,心可都是极好的。至于我,我是绞索早已套在脖子上了,我这次越境进入教皇国,就是抽紧绞索了。”

“里瓦雷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这种事危险当然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你;那我是清楚的,可你越境是常来常往了,向来是无往而不利的。”

“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次我准得失利。”

“可这是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牛虻惨然一笑。

“你还记得德国人有个传说吗,说是有个人遇上了自己的鬼魂①就死了?不记得了?说是一天夜里,在一个荒凉的地方,这人的鬼魂在他自己的面前出现了,只见它绞着双手,无可奈何。要知道,我上次到山里也就碰到了我的鬼魂;这次再越境进山,我肯定回不来了。”

①西方人的迷信传说中认为一个人在将死前或刚死后,他的鬼魂可以被看到。这种鬼魂,在英语中叫做wraith,但是作者在这里用的是Double一词,一语双关,除wraith的意思外,还可以作“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解。

马丁尼走到他的跟前,拿手搭在他的椅背上。

“我说,里瓦雷斯,你这套玄乎的玩意儿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有一点我懂,就是:如果你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你就去不得。心里老是叨念着这一次去准得被捕,你去了会不被捕才怪呢。你一定是病了,要不就是心里有什么不自在,不然也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你看我去代你走一趟如何?只要是实际工作,有什么需要去做的我都能对付,你只要送个信给你们的自己人就行,就说……”

“叫你代我去一死?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

“嗨,我哪里就会死呢!他们认得你,又不认得我。再说,就算我死了……”

他的话断了,牛虻缓缓抬起头来,以探问的目光冲他瞅了一眼。马丁尼的手缩了回去,直挺挺垂在那儿。

“……她大概也不至于会伤心到怎么样,是你的话就不一样了,”他极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而且还有一点,里瓦雷斯,这是为公众办事,我们得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问题——得为最大多数的人谋取最大的利益。你的‘终极价值’——经济学家是不是有这么个术语?——要高于我;我虽然没有理由特别喜欢你,可到底也有些头脑,明白这个道理。你这个人要比我重要;我不敢说你这个人一定比我高明,但是你的长处要比我多,所以你要是死了,那个损失要比死了我来得大。”

他说话的这副神情口气,简直就像在交易所里议论哪种股票值钱似的。牛虻仿佛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抬起头来。

“你难道一定要我等到有朝一日我的坟墓会自己张开嘴来把我吞没?

‘假如我一命当亡,

我会迎接黑暗如迎新娘……’①

①此语出自莎士比亚戏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

得了,马丁尼,你我这都是在胡扯。”

“你才在胡扯呢,”马丁尼没好气地说。

“我是在胡扯,可你也一样。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去学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啦,这种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没意思①。现在可是十九世纪啦,如果该我去死,那我就必须去死。”

①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是德国诗人、剧作家席勒的悲剧《堂·卡洛斯》中的两个人物。堂·卡洛斯是16世纪西班牙王腓力二世的长子,被其父监禁,死于狱中。波莎侯爵是堂·卡洛斯的好友,为了要救他出狱,结果牺牲了自己。又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有同名歌剧,也是写的这个题材。

“这么说如果该我活着,我就必须活着咯,是吧?那我只好让你赢了,里瓦雷斯。”

“就是,”牛虻答应得也挺干脆,“哪次不是我赢的?”

他们默默地抽了好一阵烟,这才商量起具体的细节问题来。琴玛来唤他们吃饭的时候,从两个人的神情态度里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刚才的那场谈话有什么异乎寻常。饭后他们又研究行动方案,作些必要的安排,这样一坐就坐到了十一点,这时马丁尼便站起身来,把帽子一拿。

“我这就回家去把我那件骑马斗篷取来,里瓦雷斯。我看你披上我的斗篷要比这样便服一袭好,人家不容易认出你。顺便我还要去侦察一下,看看有没有密探监视,看清楚了我们才好动身。”

“你要送我到桥头?”

“对,四只眼总要比两只眼保险些,得防万一有人盯梢哪。我十二点回来。千万要等我来了再走啊。你最好把钥匙让我带上,琴玛,免得我打铃惊醒人家。”

他接过钥匙串的时候,琴玛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她明白了,马丁尼无非是找个由头,好让她跟牛虻有个清静点儿说话的机会。

“你我有话就明天再谈吧,”她说。“上午等我打点好行装以后,就有说话的时间了。”

“啊,对!有的是时间。里瓦雷斯,我还有两三件小事想问问你,不过我们可以在去桥头的路上再细谈。琴玛,你还是打发凯蒂去睡吧;你们两个,说话也尽量小点声儿。那就十二点再见了。”

他略一点头,微微一笑,就走了,把门带上的时候故意碰得响些,好让左邻右舍都听见博拉太太的客人已经走了。

琴玛到厨房里去跟凯蒂说过了明天见,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托盘,端来了清咖啡。

“你要不要躺下来歇会儿?”她说。“今天晚上你是睡不成觉的了。”

“算了,不歇了!反正到了圣洛伦佐,那边的伙计们要给我化装总得先去准备,我就趁这工夫睡个觉好了。”

“那就喝点咖啡吧。等等,我给你拿饼干来。”

她屈下了腿到餐具柜里去取,谁知他也突然俯下了身来,凑在她的背后偷看。

“你柜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好宝贝呀?奶油夹心巧克力!英国太妃糖!哎呀,都是上……上品美食哩,够王上享用的啦!”

听他的口气这么热烈,琴玛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你喜欢吃糖果吗?我平日总要给切扎雷备上一些;只要是糖,他什么都爱吃,十足像个小孩子。”

“真……真……真的?那你明天得再去给他买一……一些了,这些就都给了我,让我带上了吧。不,我还是带上太妃糖,装……装……装在口袋里;我失去了那么多人生的欢乐,可以从这些太妃糖里找到些安慰。我多……多么希望到我上绞刑架的那一天,他们也会给我一块太妃糖含在嘴里!”

“哎呀,你别忙着往衣袋里装哪!总得等我去找只纸盒来给你装上吧!要不包你会黏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巧克力要不要也一块儿装上?”

“不了,巧克力我想就现吃了,跟你同享吧。”

“可我是不爱吃巧克力的,你给我过来坐下,不要疯疯癫癫的不像个人样。你我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哪一个会牺牲性命,所以很可能就不会再有机会安安静静谈一次话了,因此……”

“她竟……竟……竟会不爱吃巧克力!”他还在低声喃喃自语。“那我只好一股脑儿独自享用了。这不像临上绞刑架前大嚼一顿了吗?反正今天晚上我异想天开开些玩笑,你都得顺着我了。你先给我在这张安乐椅里坐好,你说过我可以躺下,那我就躺在这儿,舒坦舒坦。”

他就在她脚边的地毯上一躺,把胳膊肘靠在椅子上,仰起头来望着她的脸。

“看你的脸色有多苍白啊!”他说。“那是因为你不能乐乐和和对待生活,又不喜欢吃巧克力……”

“你严肃上五分钟好不好!别忘了我们这可是处在生死关头啊!”

“两分钟都不行呢,亲爱的;生也罢,死也罢,犯得上那么严肃吗!”

他早已把琴玛的两只手都抓在手里,正用手指尖儿在那里轻轻抚摩呢。

“不要这样铁板着脸,密涅瓦①!你再这样我可马上就要哭啦,那时你该就要后悔了。我多么希望你能再笑笑,你有时会冷不丁嫣然一笑,那可真是讨……讨人喜欢呵。得,得,别骂我,亲爱的!我们一块儿来吃饼干吧,我们要像两个乖孩子,吃得和和气气不争不吵——因为明天就是我们的死期了。”

①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他从盆子里拿起一块甜饼干,小心地掰成两半,连面上的糖花也正好沿当中一分为二,丝毫不差。

“这也当是领圣体吧,就跟那班假正经在教堂领圣体一个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①你知道吗,我们还应当喝……喝同……同……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对了,这就对了。‘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②”

①耶稣受难前夕在同弟子晚餐时,拿起饼来,祝了福,掰开了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所谓圣体即起源于此。(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6章26节,《马可福音》14章22节。)

②全句应为:“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这句话也是耶稣说的,紧接在“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之后(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1章24节。)

琴玛放下了杯子。

“不要说了!”她说得简直都要哭出来了。牛虻抬眼看了看,又抓起了她的双手。

“好,不许说了!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日后我们两个里有哪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就要记住此时此刻的情景。此刻我们要忘却在我们耳畔喧喧嚷嚷的这个永远闹哄哄的世界,我们要手挽着手一起远离人世,我们要一直走到那幽冥之中的死亡之宫,安卧在罂粟花的环绕之中。不许说了!我们要半点儿声息都不能有。”

他头一歪,靠在了她的膝头上,把脸埋在她的衣裙里。一片沉寂之中,只见她俯下了身子,手按上了他的一头乌发。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逝,两个人始终一动也没动,连半声都没吭。

“亲爱的,都快十二点了,”过了半天琴玛才开口。牛虻抬起头来。

“我们只剩下没几分钟了,马丁尼很快就要回来了。今后我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了么?”

他慢慢站起身来,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当下又是一阵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他这次开出口来,声音轻得几乎都听不见了,“只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话又断了,他在窗前坐了下来,双手掩住了脸。

“你好容易才算拿定主意大发慈悲了,”她口气里一片温柔。

“我这辈子可就是跟慈悲没有沾过多少边。我……起初……只当你不大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这么说你现在就不那么想了。”

她等他接口说下去,可是好一阵没有听到他说,于是就过去站在他的身旁。

“还是索性都实话告诉我吧,”她小声说。“你想想,万一你遭到了不幸,而我倒没有死……那我就终我一生再也没法知道……再也没法确确切切知道……”

他捧起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万一我遭到了不幸……好吧,我告诉你,那年我到南美去……啊,马丁尼来了!”

他猛然一惊,把手一撒,就冲过去把门拉开。只见马丁尼正就着擦鞋垫在擦靴子呢。

“你总是那么准时,连一分……分……分钟都不差!马丁尼呀,你简直就是一台活……活……活的报时钟。这就是给我的骑……骑……骑马斗篷吗?”

“对,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也用得着。我已经是尽量小心了,生怕东西给淋湿,可这雨下得实在大。要冒这样的大雨赶路,恐怕是很够你受的哪。”

“喔,没关系。街上没有眼线吧?”

“没有,看来那帮暗探早就都睡觉去了。我想这也难怪,雨又猛天又黑。你这是咖啡吗,琴玛?他是应该暖暖肚子再走,不然一淋雨要着凉的。”

“这是清咖啡,煮得特别浓。我再去热点儿牛奶。”

她就到厨房里去了,要不是狠命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她早就失声痛哭了。等到热好了牛奶回来,牛虻已经穿上了骑马斗篷,在扎马丁尼给他带来的皮绑腿了。他站着喝了一杯咖啡,便取起宽边的骑手帽。

“我看该动身了吧,马丁尼。我们得先兜上一个圈子,再去桥头,以防万一有点什么。那你我就暂时小别了,太太;没有什么特别情况的话,星期五我一准在福尔利跟你碰头。等等,我把地……地址留给你。”

他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经有了,”她声音低沉,提不起一点劲。

“是……是吗?那好,反正这个你就拿着吧。来吧,马丁尼。嘘——嘘——!小心,开门不要出声!”

他们悄悄下了楼。人走了,临街的门轻轻关上了,琴玛又回到了屋里。她心不在焉地把牛虻塞给她的字条摊开一看,在地址的下面还写着一行字:

“到了那边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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