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的牛虻,脸色还很苍白,腿瘸得越发厉害了,他走进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要借蒙塔奈利红衣主教的讲道集。里卡尔多正在近旁的一张桌子上看书,闻声抬头一看。他对牛虻倒是颇有好感的,唯独对他性格中的这个特点却觉得实在难以容忍——就是:他恨起一个人来,怎么会这样毒得出奇?
“你又要准备给那位不幸的主教开排炮啦?”里卡尔多当下就没好气地问。
“我的老兄,你怎么动……动……动不动就要冤枉人家动……动……动机不良呀?那可断……断断要不得啊。我这是打算写一篇论当代神学的文章,给新……新……新办的报纸刊载。”
“什么新办的报纸?”里卡尔多皱了眉,新的出版法预计就要颁行,反对派打算要出版一份激进的报纸让全城的居民吃一惊,那大概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不过话虽如此,正经说这可毕竟还是个秘密。
“反正不叫《骗子日报》就叫《教会日志》呗。”
“嘘——!里瓦雷斯,我们要打扰人家看书了。”
“那好,你就去钻你的外科学吧——你该是在研究外科学吧?——让我也来看我的神……神学书——我研究的是神……神学。你只管去研究骨折怎么治吧,我不……不……不会来打搅你,尽管在骨折方面我懂得可要比你多……多……多得多了。”
他捧着讲道集坐了下来,一副专心致志、目不斜视的神气。有个图书馆管理员却来到他的跟前。
“里瓦雷斯先生!你好像当年参加过杜普雷探险队,去勘探过亚马孙河的支流吧?我们有件难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你帮个忙?有位女士来借阅探险队的案卷,正好案卷都送去装订了。”
“她想要查什么呢?”
“只要查两个问题:一是探险队哪一年出发,二是经过厄瓜多尔是什么时候。”
“探险队是1837年秋天从巴黎出发的,1838年4月经过基多①。我们在巴西干了三年,这才来到里约②,于1841年夏天返回巴黎。这位女士要不要知道各项重大发现的具体日期?”
①厄瓜多尔的首都。
②里约热内卢的简称。该地濒临大西洋,当时是巴西的首都。
“不用了,谢谢;只要这两条就行。我都记下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拿去给博拉太太。多谢你啊,里瓦雷斯先生。真对不起,麻烦你了。”
牛虻往椅背上一靠,皱紧了眉头,心里直纳闷。她要查这两个日期干什么呢?探险队经过厄瓜多尔的时候可不就是……
※ ※ ※
琴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里。1838年4月!……阿瑟可是1833年5月死的。正好是五年……
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步来。最近这几天她晚上总是睡不好觉,眼下都有了黑圈了。
五年!……而且又有一个“优裕得只嫌过了分的家庭”……而且又有个他“一向信任的人竟然欺骗了”他……欺骗了他……被他发现了……
她猛然站住,双手捧住了脑袋。这真是见了鬼了……这是不可能的……哪会有这样的事……
可是当时在那海港里打捞得也够彻底的了,却就是捞了个空!
五年……遭那个拉斯克毒手的一年他“还没满二十一岁”……这么说离家出走该是十九岁……他不是说了“头上一年半”这样的话吗……?他怎么也会长着那样的蓝眼睛?他的手指怎么也会那样止不住好动?他对蒙塔奈利为什么又是那样痛恨?五年……五年……
她当时要是得到了他已经投水身亡的准信那倒也罢了……她当时要是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那倒也罢了。是那样的话,老伤疤总有一天会不再作痛的,记忆中的往事总有一天会不再使她惊恐不安的。也许再过二十年她也就惯了,回首当年不会再战战兢兢了。
她心里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为此她的青年时代就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她抱着坚定的意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跟悔恨的恶魔苦苦搏斗。她时刻牢记自己的工作还来日方长;虽然往事悠悠如阴魂不散,她却总是眼不看、耳不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那么一具漂流入海的浮尸的影子萦回在她的脑际,不会消失,总有那么个沉痛的声音在她的内心叫喊,难以制止:“我把阿瑟杀害了!阿瑟死了!”有时候她真觉得这种沉重的精神负担简直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可是现在她却只求还能重新压上这副重担,哪怕得少活几年她也情愿。如果是自己杀害了他的话——伤心固然伤心,倒也已经惯了;多少年忍受下来了,如今也不至于会给压垮。可是如果自己逼得他不是投水身亡,而是落到了这步田地……她不觉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她这一辈子已经由于他的缘故而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因为只当他已经死了!真要是害他吃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那可怎么好呢……
她咬住牙关,硬着心肠,设身处地一步一步回顾他所走过来的是怎么个苦难的历程。她只觉得一切都真切得有如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受:那赤裸裸的灵魂的不能自已的战栗,那比死了还痛苦的讥诮滋味,那寂寞之可怖,那缠绵不愈而成了慢性的难熬的疼痛。真切得有如她就挨着他一起坐在那印第安人污糟糟的小屋里,有如她就跟着他一起在到处受罪:在银矿里,在咖啡地里,在其苦难言的杂耍班子里……
那杂耍班子!……不,别的都想得,就是那杂耍班子千万不能去想;那儿的事,稍微多想一下就可以逼得你发疯。
她拉开写字台的一个小抽屉。抽屉里有几件她始终不忍心扔掉的纪念品,都是纪念一些故人的。她并不喜欢收藏些小玩意儿来寄托自己的感情;不过她的性格也有其脆弱的一面,自己虽然一直严加防范不让这一面冒头,可到底还是作出了一些让步:把这几件纪念品保存了下来。只是一直很能自持,平时是根本不大去看的。
此刻她就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取了出来:乔万尼给她的第一封信,停灵时让他拿在手里的一束花,自己那亲生娃娃的一绺头发,还有从父亲墓上捡来的一片枯叶。抽屉的最里边,是阿瑟十岁时拍的一张微型照——他也就只留下了这样一张相片。
她手持照片坐了下来,对着照片上那漂亮而稚气的脸庞细细端详,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又重新出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阿瑟的面容。脸上每一个细部都是那么清晰!那富于感情的嘴巴的线条,那睁得大大的诚挚的眼睛,那天使般纯真的表情——这一切留在她记忆里的印象都是那么深刻,简直就像他是昨天才死的一样。渐渐的,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双眼,连照片也看不见了。
啊呀,自己怎么能那样想入非非呢!这么个光辉的在天之灵,你却异想天开只当他在世间受尽了惨绝人寰的苦难,实在有点罪过。那一定是天上的神明对他比较偏爱了点,所以就让他英年早逝了!他魂归于冥冥之中,真比仍在人世当这个牛虻要强上一千倍——你看这个牛虻,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满嘴别有用心的俏皮话,一条舌头尖酸刻薄,还弄了个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 自己这完全是想入非非,瞎闹一气。自己都是胡思乱想,在自寻烦恼。阿瑟早就死了。
“我可以进来吗?”门口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照片都掉了;牛虻瘸着腿走了过来,捡起照片,交给了她。
“你真吓了我一大跳!”她说。
“真……真对不起。我大概打搅了你吧?”
“哪儿的话呢。我不过是在翻些旧东西罢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小照片又向他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人的相貌怎么样?”
他接过照片来瞧,琴玛紧瞅着他的脸,仿佛自己的生死存亡都取决于他的表情如何似的,可是看那表情也不过是有些不大欣赏,一副瞧得挺严格的样子。
“你这是出难题给我做了,”他说。“照片都褪了色了。而且孩子的相一般也不容易看。不过依我看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是决不会走运的,对他来说倒还是不要长大成人最为上策。”
“何以见得?”
“你看那下唇的轮廓哪。那……那……那表明他的性格特征就是:受到痛苦就深感痛苦,受到委屈就深感委屈。天地虽大,就是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这个世道,要的就是只知道工作,却什么都浑然不觉的人。”
“你觉得照片上的孩子是不是像你认识的什么人?”
他就把相片再仔细点看了看。
“对了。好奇怪呀!果然像一个人,像极了!”
“像谁?”
“蒙塔奈……奈利大……大……大主教呀。也不知道这位至贤至圣的主教大人是不是有侄儿?那么我倒想请问,这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呀?”
“就是我上一天跟你谈起过的那个朋友,这是他小时候拍的照片……”
“就是叫你杀害了的那个?”
她脸上的肌肉禁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看他说得多轻巧、多满不在乎!
“对,就是叫我杀害了的那个——假如他真是死了的话。”
“怎么?”
她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我有时候总感到怀疑,”她说。“怎么人死了尸体会找不到呢?说不定他也跟你一样离家出走了,到南美去了呢。”
“但愿不是如此。真要那样的话,你会难受一辈子的。我年轻的时……时候没……没……没少打过狠架,让我送去见阎王的人恐怕也不……不止一个;可我要是害得人……人家去了南美,有了这么个疙瘩在良心上,那我是连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生的……”
琴玛两手合握,抢前一步,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如果他并没有投水而死的话——如果他也跟你一样历尽风浪挺了过来的话——那依你看他是不会回来言归于好的啦?依你看他是绝对不肯捐弃前嫌的啦?别忘了,我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你瞧!”
她把披在额前的浓浓的鬈发往后一撩。只见乌黑一片之中露出了不小的一绺银丝。
好半天谁也没有作声。
后来牛虻终于缓缓说道:“我看,已经过去的人还是就让他们过去了吧。有些事情要忘却也确实不容易。不过要是我处在你那位亡友的地位,我倒情愿就永……永……永远做个亡灵算了。做了个鬼再现形,总是好看不了的。”
她把照片重新放进抽屉,上好了锁。
“你这套理论也太冷酷了,”她说。“好了,我们还是来谈谈别的吧。”
“我今天来,是有件正经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件事我只能跟你私下商量:我心里正在酝酿一个计划。”
她拉过一把椅子,靠着桌子坐了下来。
“你对草拟中的新闻法是怎么个看法?”他一开头就说,平时的那种结结巴巴全都没有了。
“你问我怎么个看法?我的看法是,这种东西是不会有多大价值的,不过半块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强。”
“那当然。本地一些好心的人们正在纷纷准备创办新报,那你是不是打算去给哪家报纸工作呢?”
“我有这个打算。报纸创办之初,总有许多实际工作要做——比如印刷啦,安排发行啦,还有……”
“你这样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打算要浪费到哪一天呢?”
“怎么说是‘浪费’呢?”
“因为这明摆着是‘浪费’嘛。你自己也很清楚,论脑子,跟你一块儿工作的那班男士绝大多数要比你差远了,可你却让他们把你十足当苦工使,当打杂的使。论才智,你要远远胜过格拉西尼和盖利,跟你一比他们真不啻是两个小学生,可你倒像个印刷所里的学徒,整天就替他们改校样。”
“首先,我也不是一天到晚就替他们改校样;其次,我觉得你对我的智力程度未免言过其实。我决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
“我不是说你就有多么聪明,”他还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就是觉得你有头脑、有识见,那要比聪明重要得多。委员会开那种枯燥的会议,大家的发言里有什么违反逻辑之处,总是你给指出来的。”
“你这就小看人家了。比如马丁尼,他就有很严密的逻辑头脑,法布里齐和莱加的才干也是无可置疑的。再如,格拉西尼在意大利经济统计方面的知识之渊博,怕也是这个国家里哪个官老爷都比不上的。”
“可这也说明不了多少问题呀;好了,管他们才干不才干的,不谈他们了。不过事实还是摆在那里,以你那样的才能,明明可以去做重要些的工作,去担当负责些的职务。”
“我对我目前这样的状况已经非常满意了。我眼下所做的工作也许并没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我们大家都是各尽所能。”
“博拉太太,你我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不要再演戏般的尽自一个恭维、一个谦让了。请老老实实对我说了吧:你是不是承认,你此刻用足了脑筋所做的工作,换了能力不如你的人来做也照样能担当得了?”
“既然你逼着我回答,那好吧——我承认是这样,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听任这种局面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也是没有法子。”
“为什么?”
她带着责备的目光抬起眼来。“你这也未免有点不礼貌了吧——怎么可以这样硬逼着我说呢。”
“可我还是一定要请你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
“既然你非知道不可,那好吧——因为我的生活已经给砸得破破碎碎,我如今也没有精力再去开创什么伟大的生活了。我大概就配做一匹革命的拉车老马,为党做一些平凡乏味的工作。反正我也做得勤勤恳恳,再说,这样的工作也总得有人来做。”
“是得有人来做,可也不是非得一个人一包到底不可呀。”
“我大概也只配做这样的工作了。”
他乜斜着眼睛冲她看,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一会儿她抬起了头来。
“我们说来说去又说到那个老话题上头去了;今天不是说好要谈点正经事吗。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你说我本来干这个有多好,干那个有多好,那你说也都是白说。我如今再也不会去干那样的事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打算,我倒也许可以帮你出出主意。你有什么打算?”
“你刚才还说我有什么想法说也是白说,现在倒又问我有些什么想法了。我的打算,不只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还需要你帮我去办。”
“先说给我听听,等我听完了我们再商量。”
“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威尼西亚①正在计划发动起义?”
①威尼西亚在意大利东北部,本是一个独立的共和国(或称威尼斯共和国)。1797年为拿破仑占领,后又转归奥地利统治(所以下文称“省”)。
“自从大赦令发布以来,我耳朵里就尽听见某某地方在计划发动起义,圣信会在搞什么什么阴谋,对不起,对这两种消息我现在都一样表示怀疑了。”
“我也一样,一般都不大敢相信;不过我说的这个消息不一样,据说那儿整个省里的老百姓都起来反抗奥地利人了,确确实实在认真准备起义了。教皇国里——特别在那四个教省里——有许许多多年轻人都在暗暗准备,打算越境到威尼西亚去,自愿去参加那里的起义队伍。听我在罗马涅的朋友说……”
“我想问你一句,”她忽然插进来说,“你的这些朋友真的都很靠得住?”
“当然真的。我跟他们都是有些交情的,而且都还在一起共过事。”
“就是说,他们也都是你所入的那个‘帮会’的成员咯?请原谅我这爱怀疑的脾气,我对于秘密会社里来的情报总是有点不大相信。我总觉得,人的习性……”
“谁告诉你我入了‘帮会’啦?”他厉声打断了琴玛的话。
“不是谁告诉我的,那是我自己猜的。”
“好哇!”他往椅背上一靠,瞅着她直皱眉。过了会儿才说:“你经常猜人家的私事么?”
“常猜。我很注意观察别人,而且养成了分析归纳的习惯。我把话先跟你说明白,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可得自己防着点儿。”
“只要知道了不外传,我的事让你知道了也没关系。我想这件事大概总也不会……”
她一昂头,惊异的神态里带着点儿不快。“这还用问!”她说。
“当然我知道对外人你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我想对你党里的成员你会不会……”
“党里的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跟我个人的猜测和想象是不相干的。这件事我自然也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
“谢谢。那你是不是也猜过,我入的是哪个帮会呢?”
“我但愿——我直话直说,你千万不要生气啊;别忘了这个话头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我但愿你入的不是‘刀客会’。”
“你为什么那样想呢?”
“因为你那是高人低就了。”
“这么说我们大家都是高人低就了。刚才说起你,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不过,我入的可不是‘刀客会’,而是‘红带会’。这个组织比较稳重,在工作态度上也比较认真。”
“你指的是捅刀子的工作?”
“工作多了,那也是一件。刀子自有它的妙用,但是刀子如果没有大规模扎实的宣传工作做后盾,也发挥不了作用。我所以不赞成‘刀客会’,原因也就在这里。他们以为凭一把刀子就可以解决人世间的一切问题,那就错了。刀子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可也不是包治一切的万应灵药。”
“你真相信刀子也解决得了问题?”
他吃惊地对琴玛看看。
“当然啦,”琴玛又接下去说,“有时出现了一个狡诈的奸细或万恶的官员,刀子的确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实际麻烦暂时消除;但是,除掉了一个麻烦,是不是又会产生更大的麻烦,那还是个问题。我觉得这就像寓言里说的,把屋子打扫干净,装饰一新,却反而又多招了七个鬼来①。你暗杀他们一个,警察反而会愈加凶恶三分,老百姓对暴力和残忍也渐渐都看惯了,弄到最后社会秩序也许反倒比先前更不好了。”
①《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2章43—45节引了耶稣的一段话:“污鬼离了人身,就在无水之地,过来过去,寻求安歇之处,却寻不着。于是说,我要回到我所出来的屋里去。到了,就看见里面空闲,打扫干净,修饰好了。便去另带了七个比自己更恶的鬼来,都进去住在那里。那人末后的景况,比先前更不好了。”琴玛的话借用了这个典故。
“今后革命的时机一朝到来,你说会是怎么个局面呢?到那时难道还能让老百姓依旧对暴力看不惯?斗争毕竟是斗争。”
“是啊,不过公开的革命那又是另一码事。那在人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那是我们为了全人类的进步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可怕的事情当然有,凡是革命,发生这样的事情都在所难免。不过那都是些孤立的事件——是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这种拿刀子乱杀人的行径则不然,那坏就坏在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气。老百姓已经渐渐把这种行径看作了家常便饭,人的生命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在他们已经变得淡薄了。我是不大到罗马涅去的,对当地的民情也所见不广,但是就凭我的点滴见闻,我已经得出了一个印象,就是他们对于暴力,已经都习惯成自然了,至少也都快要习惯成自然了。”
“即使如此,比起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习惯成了自然来,那总该强得多吧。”
“我看不见得。习惯成了自然,总是不好的、盲目的,特别是这种习惯,更是残忍的。当然,如果你认为革命者的工作只是要向政府当局争取某些有限的让步,那你必然会觉得秘密会社和刀子不失为两件最好的武器,因为叫各国政府最最心惊肉跳的就莫过于这两者。但是,如果你也跟我一样,认为迫使政府采纳一些政策本身并不是一种目的,而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认为我们真正需要改变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你就必须换一种工作方式。叫无知的老百姓老是看杀人,怎么能提高人的生命在他们心目中的价值呢?”
“该还有宗教在他们心目中的价值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
“我看我们是在这一点上看法有分歧:事情的祸根到底在哪里?你认为根子在于不尊重人的生命的价值。”
“确切点说,是不尊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
“随你怎么说吧。可是依我看,我们所以这样糊里糊涂、尽做错事,主要的原因就是精神上有个病,这病就叫宗教。”
“你是不是具体指哪一个教?”
“不是!不是!这个教那个教,只是表面症状表现各有不同罢了。病源都是一个,就是所谓心理的宗教化倾向。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只想树立一个偶像崇而敬之,只想拜倒在什么东西的跟前。至于这东西是耶稣,是佛陀,还是一棵当当树①,那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当然你是不会同意我这个看法的。你是无神论者也好,不可知论者也好,是什么都好,反正我在五码以外便可以感受到你就有一股心向宗教的气质。不过,我们谈论这些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反正有一点你是大错而特错了,你以为我也把捅刀子仅仅看成是剪除万恶的官员的一种手段——其实我的看法是:步步打击教会的威信,让老百姓渐渐看清楚教会的大小爪牙也都是不折不扣的害人虫,那才是这种手段要达到的首要目的,我看也只有这种手段才能最有效地达到这种目的。”
①一些黑人部落崇拜的“神树”。
“等到有朝一日你实现了这个目的,等到有朝一日蛰伏在老百姓心底里的兽性被你唤醒了,让你放出去向教会进攻了,那时候……”
“那时候我的事业也就大功告成了,我这一生也就可以无憾了。”
“你那天说起的事业,可就是这个事业?”
“对,就是这个事业。”
她打了个寒噤,背过脸去。
“你觉得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说着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不,没有的事。我是……我好像觉得……对你有点儿害怕。”
过了会儿她才又转过脸来,以她平常谈正事的语调说道:
“我们这样谈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的观点分歧太大了。我的主张是:宣传、宣传、再宣传,等时机成熟,再举行公开起义。”
“那我们还是回过头去谈谈我那个计划吧;我这个计划跟宣传就有点关系,跟起义关系更大。”
“是吗?”
“我刚才不跟你说了吗,罗马涅有好多好多人自愿要去参加威尼西亚人的队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起义什么时候会爆发。也许要等到秋天或是冬天,不过亚平宁山里的志愿兵必须有武器装备,作好一切准备,一旦令下,就可马上开往平原地带。我所承担的任务,就是把武器弹药偷偷运进教皇国,去给他们……”
“等等。你是怎么会跟这帮人合作上的?伦巴第和威尼西亚的革命党都是拥护新教皇的呀。他们跟教会里的进步组织联起手来,正在支持自由派的改革呢。像你这样一个‘誓死不妥协’的反教会分子,跟他们哪能合得来呢?”
他耸耸肩膀。“只要他们工作还是归工作做,他们喜欢弄个碎布娃娃来玩玩,干我什么事?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把教皇当个旗号来使。只要起义能够发动起来,他们这么干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照我看,只要能打狗,什么棍子都可以使;只要能促使人民起来打击奥地利人,什么口号都可以喊。”
“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呢?”
“主要是要你帮我把武器运过去。”
“可那叫我怎么干得了啊?”
“只有你干这件事才最合适。我打算在英国购买枪支,可是要运过来困难很大。经教皇国的海港中转是不可能的;只能由托斯卡纳入境,再设法运过亚平宁山脉。”
“这么说,就不是越境一次,而是得越境两次了。”
“对,可是不这样转运不行啊!不搞贸易的港口里怎么能把私货大批运进去呢,要知道契维塔韦基亚①港内的全部船只大不了也就是划艇三五条,渔船一两艘啊。我们的货只要一旦运到了托斯卡纳同教皇国的交界处,过界的事就都由我去办好了,我那些弟兄对山里的路都摸得熟透了,而且遇到情况的话我们到处有地方可以隐蔽。不过货总得先由海路运到来亨,叫我最最犯难的就是这一段路,我跟那里的走私贩子没有来往,我相信在这方面你有办法。”
①教皇国西海岸的主要港口,在罗马西北。
“请让我考虑五分钟。”
她探出了身子,一手托住了下巴,胳膊肘支在膝头上。沉默了好一阵子以后,她抬起了头来。
“你这一部分的工作我或许能帮得上点忙,”她说,“不过我们的话且慢说下去,我有句话要先问你。你能不能向我保证这件事跟谋刺暗杀什么的不会有一点关系?”
“绝对保证。用得着说吗,我晓得你不赞成的事,我也决不会来请你帮忙的。”
“你什么时候要我给你明确的答复?”
“事情是不能多耽搁的,不过给你几天考虑的时间还是可以的。”
“这个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我来想想看……今天是星期四,行,有空。”
“那么到时候还是请你来一趟。我好好考虑一下,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 ※ ※
到星期天,琴玛打了个报告给马志尼党的佛罗伦萨支部委员会,说明她想去从事一项属于政治性质的特殊工作,这样她为党所做的本职工作就要有几个月的工夫无法照常担任了。
看到她这个报告,支委会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也并没有表示不能同意;几年来在党内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极有见地、可以放心的人;所以支委们的意见很一致:博拉太太会采取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那想必是有其正当的理由的。
对马丁尼她直言不讳,说她已经答应了牛虻,要帮他去料理一些“边境上的事情”。她事先就跟牛虻说定了:对她这个老朋友这一点总应该讲清楚,免得两人之间产生误会,或者弄得彼此疑神疑鬼的,在精神上也是一种苦恼。她觉得她应该以此来向马丁尼表示对他的信任。马丁尼听了,当下也没说什么;琴玛看得出这个消息很伤了他的感情,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们当时是坐在她住所的阳台上,举眼向外望去,近处是一大片红瓦的屋顶,远处可以一直望到菲埃泽利。沉默了好长久以后,马丁尼终于站起身来,手插在裤袋里,脚踩得噔噔响,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一直在吹他的口哨——在他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迹象,表明他内心焦躁不安。琴玛还坐在那儿,盯着他看了一阵。
“切扎雷,你是为了这件事心里很不痛快吧,”过了会儿她终于说了。“为了我的事弄得你这样扫兴,真是抱歉;可我拿主意,总得根据我自己的看法呀。”
“倒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气鼓鼓地回答说,“对这件事我根本不了解,既然你肯答应帮着干,大概总是错不了的。是这个人我觉得靠不住。”
“我看你是误解他了;我先也对他有些误解,后来才了解了他。他这个人决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是他身上的优点真要比你看到的多得多呢。”
“很可能。”他不再作声,管自来回踱步,后来却突然在她身边站住了。
“琴玛,快撒手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快快撒手吧!别叫这个人拖累了你,弄得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切扎雷,”她和婉地说道,“你这话也说得未免有些孟浪了。那根本说不上有谁拖累了我。我是独自静心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才自愿作出这个决定的。我知道,你对里瓦雷斯这个人很不喜欢;但是我们现在谈的是政治,不是谈人。”
“夫人!还是快撒手吧!这个人危险着哪,他诡秘,残忍,不择手段——而且还爱上了你!”
她身子往后一缩。
“切扎雷,你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
“他爱上了你了,”马丁尼却不改口。“夫人哪,你可要少跟他来往呀!”
“亲爱的切扎雷,我不能不跟他来往,这里边的原因我也没法跟你解释。我们已经联结在一起了——那是不由我们自己的愿望,也不由我们自己的行动决定的。”
“既然你们已经联结在一起,那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马丁尼不胜疲惫地回答说。
他推说还有事,就匆匆走了,却在泥泞的街上徘徊了几个钟头。今天晚上这世界在他眼里真是乌黑一片。就剩那么一个宝贝——却又让这个奸猾之徒闯进来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