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
长安。
清晨,酷寒。
卓东来起床时,司马超群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紫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司马超群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自己认为卓东来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地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卓东来所有的一切,都绝不容人侵犯,只有司马超群是例外。
但是卓东来还是让他在外面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司马:“这么早你就来了,是不是急着要问我昨天为什么放走朱猛?”
“是的。”司马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可惜我连一点都想不出。”
卓东来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皮上。平时,他在司马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齐,态度恭谨,从未与司马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超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能杀朱猛,”卓东来说,“第一,因为我不想杀他,第二,因为我没有把握。”
“你为什么不想杀他?
“他单人匹马,闯入了我们的腹地,从容挥刀把我们的大将斩杀于马前,本来还可以扬长而去的,只因为要陪一个朋友喝酒,所以才留下。”
他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若是杀了他,日后江湖中人一定会说‘雄狮’朱猛的确不愧是条好汉,够朋友,讲义气,有胆量。”卓东来冷笑,“我杀了他岂非反而成全了他?”
司马超群凝视着水晶杯里的酒,过了很久才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没有把握?”他问卓东来,“你带去的好手不少,还对付不了他们三个人?”
“不是三个,是四个。”
“第四个人是谁?”
“我没有看见,但是我能感觉出他就站在我后面的一扇窗户外。”卓东来说,“他虽然远远站在窗外,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好像紧贴在我背后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的杀气。”卓东来说,“我平生从未遇到过那么可怕的杀气。”
“你没有回头去看他?”
“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好像特意在警告我,只要我有一点动作,无论什么动作,他都可能会出手。”
卓东来又说:“我虽然没有看到他,可是高渐飞一定看到了他。”
“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高渐飞就坐在我对面,正好对着那个窗口,我感觉到那股杀气时,高渐飞的脸色也变了,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魂一样。”
卓东来说:“高渐飞绝对可以算是近年来后起剑客中的第一高手,如果没有特别缘故,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畏惧?”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
“所以你也有点害怕了!”他的笑声中竟似充满讥诮,“想不到紫气东来卓东来也有害怕的时候,怕的竟是一个连看都没有看到过的人。”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平平静静地说:“我虽然没有看见他,可是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司马的笑声停顿,“难道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刺杀杨坚的人?”
“是的。”卓东来说,:“一定是。”
他说:“这个人一定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一定和朱猛有种特别的关系,但却绝不是朱猛的手下。”卓东来说,“这个人用的一定是种从未有人见到的极可怕的武器,可以同时发出很多种不同武器的威力。”
“还有呢?”司马问。
“没有了。”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甚至连那种武器是什么形状我都想像不出。”卓东来淡淡地说,“可是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
司马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卓东来是他的朋友,曾经共过生死患难的好朋友,卓东来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帮手。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总是要和卓东来针锋相对,总好像要想尽方法去刺伤他。
卓东来却总是完全不抵抗,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司马忽然又问卓东来。
“现在孙通已经死了,郭壮呢?”
“郭壮也不在了。”昨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的,为什么今天早上就不在了?”
“因为昨天早晨我已经叫他赶到洛阳去了,”卓东来说,“一听到朱猛已经到了红花集的消息,我就叫他去了。”
卓东来说:“我要他每过五百里就换马一次,昼夜兼程地赶去,一定要在朱猛回家的前一天赶到洛阳。”
司马超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光,忽然问:“他一定能及时赶去?”
“一定能。”
“如果他赶不到呢?”
卓东来淡淡地说:“那么我就叫他死在洛阳,不必再回来。”
司马超群并没有问卓东来,为什么要令郭壮赶到洛阳去,去干什么?
他不必问。
卓东来的计划和行动他已完全了解。
——朱猛轻骑远出,手下的大将既然没有跟来,也一定会在路上接应,在朱猛赶回去之间,“雄狮堂”内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时弱得多,正是他们赶去突袭的好机会。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一次奇袭远比十次苦战更有效。
这正是卓东来最常用的战略。
这一次计划的确精确狠辣而大胆,也正是卓东来的一贯作风。
司马超群只问卓东来:“你只派了郭壮一个人去?”
“我们在洛阳也有人手,”卓东来说,“郭壮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还有谁?”
“还有木鸡。”
“木鸡?”司马动容,“你没有杀他?”
“他一向是非常有用的人,对我们也一样有用,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朱猛派来杀杨坚的,不伯他出卖我们?”
“现在他要杀的已经不是杨坚,而是朱猛。”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知道朱猛只不过想利用他来做幌子而已,而且是存心要他来送死的。因为朱猛早就算准他绝不能得手。”卓东来说,“他不怕被人利用,可是他受不了这种侮辱。”
卓东来又说:“何况我付给他的远比朱猛还多得多。”
司马看着他,眼里又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朱猛了。”司马说,“你要他活着回去,你要他亲眼看到你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惨痛教训,要他知道你的厉害。”
他看着卓东来微笑:“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错,我是要朱猛害怕,要他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卓东来说,“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怕我,而是要他怕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
司马却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做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要等到你做过了之后才告诉我?”
卓东来的态度还是很平静,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司马超群。
“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他说,“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
司马紧握双拳,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
于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外走。
卓东来又忽然问他:“高渐飞还在长安附近,等着你给他回音,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交手?”
司马超群连头都没有回。
“随便你,”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管是什么时候交手,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因为你绝不会给他一点机会的。”
司马淡淡地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回来问我。”
高渐飞醒来时,手、脚都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这间廉价客栈的斗室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可是现在火盆里的一点木炭早已烧光了。
他跳起来,在床上做了六七十种奇怪的姿式,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面条般可以随着他的思想任意弯动扭曲。做到第十一个姿式时,他全身上下都已开始温暖,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精神振奋,容光焕发,心情也愉快极了。
他相信自己今天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提着一口箱子的人。
昨天离开那家茶馆后,他又见到过这个人三次,一次是在一条结了冰的小河边,一次是在山脚下,一次在长安城里的一条陋巷里。
他看得很清楚。
虽然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那身灰朴的棉袍和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都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只可惜他每次赶过去时,那个人都已经像空气般忽然消失。
他决定不再继续追下去,决定先回来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因为他已经发现那个人也想见他,否则也就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出现三次了。
他一定是在试探他,试探他的武功,试探他对他是否有恶意。
小高相信如果自己不再去找他,他迟早还是会露面的。
雪虽然已经停了,天气却更冷,小高决定先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热汤面。
一到了他常去的那家小面馆,小高果然就看见了那个人和他的那口箱子。
现在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候,小面馆里的客人还不多。
这个人就坐在小高常坐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一碗面,吃的也是小高常吃的那种白菜汤面。
他的箱子就摆在他的手边。扁扁的一口箱子,有一尺多宽,两尺多长。
——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这么平凡的一口箱子,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小高实在很想冲过去,把这口箱子抢过来,打开看看。
可是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不管怎么样,这次他总算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了。
一张蜡黄色的脸,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一付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生了十七八年重病,已经病得快要死的人。
面馆虽然还有很多空位,小高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这个人对面坐下来,先叫了一碗面,然后就立刻对这个人说:“我姓高,高山流水的高。”他告诉这个人,“我叫高渐飞,就是渐渐要飞起来的意思。”
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对面已经有个人坐下来。
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就摆在桌旁,小高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如果他伸手拿起这口箱子转身就跑,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小高不敢试。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天下好像没有几件他不敢去做的事。
可是这个看起来好像已经病得快要死的人,却好像有着某种令人无法解释而且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足以使任何人都不敢对他生出丝毫冒渎侵犯之意。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用只能让他一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是你。”小高说,“我知道杀死杨坚的人就是你。”
这个人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好像灰暗天空中忽然打下来的一道闪电一样。
可是闪电之后并没有雷声。
这个人立刻又恢复了他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默默地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默默地提起了箱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高立刻就跟着追出去。
这一次这个人居然没有像以前那三次一样,忽然自空气中消失。
他一直都在前面走,而且走得很慢,好像生怕小高追不上他。
走了半天后,小高忽然发现他又走到昨天曾经见过他的那条陋巷里。
陋巷无人,是条走不出去的死巷子。
小高的心跳了起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所以才把我带到这里,要用他那口神秘的箱子把我杀了灭口?
小高根本不知道这口箱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用掌中的剑招架抵抗。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从未曾有过的恐惧。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却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也不像能够杀人的样子。
现在他已转过身,面对小高,过了很久之后,才用一种平和而嘶哑的声音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正月十五之前你有没见过我?”
“没有。”
“我看来像不像是个会杀人的人?”
“不像。”
“你有没有看过我杀人?”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杀了杨坚?”
“因为你这口箱子,”小高说,“我知道这口箱子是种非常神秘的武器,而且非常可怕。”
这个人凝视着小高。
小高的眼色、神态、站着的姿势、呼吸的频率、衣服的质料,和手里的粗布包袱,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他都没有放过他。
他看得好像比卓东来还仔细,他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里竟好像隐藏着某种特地制造出用来观察别人的精密暗器。
然后又用同样平和的声音问小高:“你说你的名字叫高渐飞?”
“是。”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山上。”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他问小高,“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松?”
“是。”
“你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用山后所产的棉麻自己纺出来的?”
“是。”
小高已经开始觉得很惊奇,这个人对他的事知道得竟比任何人都多得多。
“那座山上是不是有个很喜欢喝茶的老人?”他又问小高,“他是不是经常坐在那棵古松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小高说,“有关你这口箱子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我这个人的事?”
“没有。”
这个人盯着小高,灰黯的眼里又有寒光一闪:“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我?连一点有关我的事都没有提起过?”
“绝对没有。”小高说,“他老人家只不过告诉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
“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没有。”
小高说:“卓东来曾经检查过我的衣物,想从我衣服的质料上看出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棉麻是他自己种的,布是他自己织的,衣裳是他自己缝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凡人的足迹踏上去过。
小高微笑:“卓东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来历。”
“你的剑呢?”这个人问,“有没有人看过你的剑?”
“有几个。”
“几个什么人?”
“几个死人。”小高说,“看过我这柄剑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这柄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的。”
“有什么特别?”
“这柄剑的剑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迹,看起来就好像是泪痕一样。”
提着箱子的这个人,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仿佛很悲伤,又仿佛很欢愉。
“泪痕,泪痕,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柄剑。”他喃喃地说,“杀人的剑上为什么会有泪痕?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样一柄剑?”
小高无法回答。
这本来就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小高终于忍不住问他:“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这个人闭着嘴,什么话都不说,却忽然以拇指弹中指,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高立刻就听到了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已经有一辆黑漆马车停在这条陋巷外。
提着箱子的人已经提着他的箱子走过去,打开车门,坐入车厢,然后才问小高:“你上不上来?”
——这辆马车是从哪里来的?
小高不知道。
——这辆马车要往哪里去?
小高也不知道。
可是他上去了,就算他明知这辆马车是从地狱里来的,要载他回地狱,他也一样会上去。
车厢里宽敞舒服而华丽,车子走得极快极稳,拉车的四匹马和赶车的车夫无疑都受过良好的训练。车轭和车厢也无疑是特别设计出来的,就算在王公巨富的车房和马厩里,也未必有这么好的车马。
这个布衣粗食容貌平凡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样一辆华丽的马车?
小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是他一上了车就闭起眼睛,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那口神秘的箱子,就摆在他身边的座位上。
小高的心又动了。
——如果我偷偷地打开来看看,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我只不过看看而已,就算被他发现,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得令人难以抗拒。
小高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的手极为灵巧,而且受到过极严格的训练,曾经在一次试验中,连续不停地打开了分别由十一位名匠打造的三十把好锁。
那些锁别人就算有钥匙也很难打开,他用的却只不过是一根铁丝。
箱子上的机簧,很快就被他找到,只听“格”的一声轻响,机簧已被拨开。
箱子的主人仍在沉睡。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这个秘密终于要揭露了,小高的心跳得更快。
他轻轻地慢慢地掀起盖子,箱子里装着的好像只不过是一些形状奇特的铁管和铁件而已。大概有十三四件,每一件的形式和大小都不相同。
可惜小高并没有看清楚。
箱子一打开,他就忽然嗅到一种淡淡的好像栀子花一样的香气。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