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慈安太后训斥李莲英的时候,已有许多太监远远地在廊下站着,一听说太后传侍卫要砍李莲英的脑袋,慌得许多太监都上去爬在地下磕头,替李莲英求饶。那李莲英也不住地磕着头,一面求着道:“佛爷看西宫太后的面上,饶了奴才一条狗命罢!”慈安太后生性仁慈,一见大家求着,她的心便软了下去;又听李莲英说看在西宫太后的面上,便也想到,倘然真的杀了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上须是不好看。想到这里,便不觉把一股气慢慢地按捺下去了。但那侍卫已传了进来,向太后磕过头站在一边。那太监们见侍卫进来了,越发替李莲英求得厉害。隔了半晌,慈安太后便谕,把李莲英拉出去打二百板子。
那李莲英听了,忙向太后磕头谢恩。侍卫上来,把李莲英拉着出去了。慈安太后余怒未息,回过头去对众太监说道:“二百年的祖宗规矩,坏在这王八羔子手里!俺若再不管,便对不住列祖列宗。”说着,便气愤愤地带了宫女们赶到慈禧太后宫里。
慈禧正午睡起来,匀着脂粉,却不见李莲英来服侍,心中十分诧异。正要传唤去,忽听宫女传东太后来了。慈禧太后忙站起来迎接时,那慈安太后已进房来了,看她气愤愤地在椅子上一坐,一开口便说道:“李莲英不过是一个太监罢了,便算他有才情,能服侍主子,也须顾全祖宗的规矩,万不能听他胡闹去;再者,他虽说是妹子的奴才,和俺的奴才有什么分别?
如今这奴才眼睛里只知有妹妹,不知有俺。他见了俺尚且不知道规矩,那名位比俺低的皇后妃嫔们,他见了越发要肆无忌惮了。他在宫里放肆惯了,出去对着大臣们更是骄横,成什么体统?俺也尝听得外边人称李莲英为九千岁的。妹妹你想,一个太监声势大到这个样子,将来闹出和魏忠贤一般的事体来,俺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慈安太后愈说愈气。慈禧太后听她说话,好似句句在那里讥笑自己,不觉也生起气来,便冷冷地说道:”李莲英也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姊姊倘然看他不入眼,要撵便撵他,要杀他便杀他,俺也决不包庇他。听姊姊的口气,好似怨俺拿他宠用坏了,这是姊姊错会了意了。至于外面的谣言,那是听不得的。“慈安太后听了,又说道:”奴才是妹妹的奴才,旁人也管不得这许多;妹妹既欢喜他,也何必俺多嘴。但是妹妹的名气吃一个奴才糟踢了,也是可惜的。“慈禧太后听东太后的话越说越厉害了,便也忍不住气,把衣袖儿一甩,转过脸儿去,不说话了。慈安太后也便气愤愤地站起身来便走,也不向西太后告辞。
从此以后,东太后和西太后意见愈闹愈深,两位太后有许多日子不见面了,西太后便常常宜诏内务府大臣荣禄进宫去。
和他商量抵制东太后的计策。荣禄拍着胸脯说道:“太后便请放心,奴才已在外面联络了许多大臣,都愿效忠太后;若东太后有懿旨下来,俺们都不奉诏。”西太后听了,心中甚是欢喜,连称好忠臣。从此以后,荣禄更是无事也常常进宫来和太后闲谈。荣禄十分乖巧,凡是太后跟前的宫女太监们,他都暗暗送金银,要他们在太后跟前称赞自己。内中有一个李莲英,和荣禄更是相投,两人换帖,结拜了弟兄。李莲英对荣禄说:“宫里有一位懿妃,她是同治皇上的妃子,长得好锋利的嘴儿,终日伺候着太后,极得太后的欢心,你不可不用一番手段去联络她。”荣禄说:“俺每召对的时候,每见有一位妃子似的,打扮得十分俏丽,穿着高高的鞋跟儿,听太后常常问她话。俺因在太后跟前,不敢细看,不知是不是她?”李莲英点头说:“正是她,正是她!长得好一副脸蛋子,今年才十八岁呢。你好好用一番功夫下去,能得了她的欢心,替你在太后跟前说着话,比俺说的话强多呢。”荣禄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第二天,荣禄跑到琉璃厂去买了许多西洋来的镜箱儿粉盒儿和手帕汗巾,都是十分精致、十分灵巧的,拿进宫去孝敬太后。太后虽是一个中年妇人,见了这些东西却十分欢喜。
从此以后,荣禄每进宫去,都带有孝敬的东西,也有是绣货,也有是玩物儿。内中有一只洋铁皮的西洋小轮船,把火油倒在里面烧着,那轮船便啪啪地自己行动起来。宫里的人看了,人人都欢喜。懿妃还是小孩子的心性,看了更是欢喜。
有一天,荣禄在太后跟前奏对出来,才走到穹门口,只听得身后有娇声唤四爷的。荣禄急回转脸去看时,见不是别人,正是那懿妃。荣禄满脸堆着笑走上前去,忙爬下磕头,口称:“贵妃呼唤奴才有什么吩咐?”慌得懿妃躲避不迭,把帕儿俺着朱唇,笑说道:“四爷快起来,要折煞俺了。老佛爷有什么话忘了,请四爷进去呢。”荣禄听了,急急又赶进太后房里去;待奏对完毕出来,那懿妃还站在穹门边望着。荣禄走上前去,低低地说道:“奴才有一份孝敬的东西给贵妃留着,只苦没有奉献的机会。”说时,恰巧有一个小太监从廊下来,荣禄便叫他快去把总管找来。那小太监去了,荣禄便乘机对懿妃说些外面的风景、街市的情形。懿妃自幼儿进宫来,幽居多年,怎么知道外面这些奇奇怪怪的情形。荣禄又把那些市井琐碎的事体告诉她,又说谁家卖的美味食物,谁家卖的新样儿绸缎,谁家卖的贵重古董;把个懿妃听得只是嘻着嘴笑,说道:“四爷几时也替我买一只那小轮船儿玩玩。”荣禄听了,连声说:“有,有!”接着,总管李莲英来了,后面跟着四个小太监,手中各抱着大小包裹儿。走到跟前,李莲英向懿妃请了一个安,站起来指着那大小包裹,说道:“这里面都是四爷孝敬娘娘的东西。
四爷有这个心长久了,每次把东西带进宫来,只苦于没有机会见娘娘的面,和娘娘说一句话儿,因此把每次带来的东西存积在奴才的屋子里。如今难得见了娘娘的面,奴才把四爷孝敬娘娘的东西都带来了,请娘娘过目。“懿妃听了这个话,两眼看着四爷,露出一肚子欢喜,一肚子感激来。荣禄接着说道:”请贵妃吩咐一句,把这东西送到什么地方去。“懿妃一想,倘然直送到自己屋子里,给别的宫女太监看见了,便要生出许多闲话来;不如叫他们暂时送在太后书房里去,待夜静更深的时候,再叫自己的心腹宫女悄悄地搬运到自己屋子里去。当时主意已定,便向小太监招招手儿,那四个小太监手中抱着包裹儿,跟着懿妃进穹门去。这里荣禄和李莲英一齐告辞出来,走出宫门。李莲英伸手在荣禄肩上拍着,笑说道:”鱼儿快上钩了,四爷须好好地做去,不要弄毛了,再抱怨咱家。“荣禄听了一笑,去了。
第二天,荣禄故意早一点进宫去,到寝宫外一打听,果然太后还未起身。便有一个宫女走出来,悄悄地对荣禄说道:“请四爷到那边屋子里坐。”说着自己在前面领路,荣禄在后面跟着。走到一座屋子门口,那宫女从身边掏出钥匙来,上去开了门。荣禄踏进屋子去一看,只见图书插架,琳琅满目;那什锦架上,兰草琼芝,发出静静的香味来。他自己孝敬的那只小轮船,也搁在什锦架子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点儿也听不出声息来。靠窗安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摆设着文房四宝,都是珠玉镶成的。那大大小小的自鸣钟,触目都是,静悄悄地坐着,满耳只听得镗镗之声。荣禄正回头看壁上的字画时,忽听身后有衣裳悉索之声,一看,那懿妃玉立亭亭地已站在跟前了。看她满脸堆着笑,低低地说道:“四爷怎么给这许多东西,叫我受了心上实在过意不去;不受呢,又怕四爷生气。没有法子,只得谢谢四爷了。”说着,掩唇一笑,在一张长榻上坐了下来。荣禄趁势也并肩儿坐下,接着又讲了许多外面的新闻故事;懿妃最爱听这些闲话,听了只是笑。荣禄看她笑得有趣,便越说越起劲了。他两人忘其所以,那身体越发挨近了。正在这时候,忽然宫女来报说:“老佛爷醒了。”懿妃忙丢下荣禄,急急进去伺候。停了一会,里面又传荣禄。荣禄进去奏对过出来,依旧是懿妃送到穹门边。觑着左右没有人,懿妃拿出一个绣花荷包儿来,向荣禄袖子里一塞,说道:“这是俺自己绣的,四爷收着玩儿罢。”
从此以后,他两人假这太后的书房做一个聚会之所,交情十分浓厚。日子久了,那班小宫女小太监总不免有言三语四,不知怎么的,传在一个七格格耳朵里。讲到这七格格,原是慈安太后的内侄儿,出落得玉貌花容。当时宫里有两个美人儿:一个是懿妃,一个便是七格格,这两个美人都在慈禧太后跟前的。慈禧太后最爱女孩儿,凡是宗室格格和大臣家里的女公子,有聪明伶俐的,给太后知道了,便召进宫去,当着女官,终日陪着太后说笑游玩。这七格格虽是慈安太后这边的人,但因她常常到慈禧太后宫里去,慈禧太后看她活泼有趣,常常留她在宫中赏饭赏衣服。七格格是何等聪明的女孩子,她面子上虽亲近着慈禧太后,但慈禧要留她在身边,她总是婉言辞谢,去跟着慈安太后住宿;有时慈禧太后向她打听慈安太后那边的事情,她总是推说不知道的。慈禧太后也明知道她们姑母侄女总互相回护的,但舍不下她的美貌,依旧常常去宣召来,带在身边说笑玩耍。天下的美人生性最妒。七格格仗着自己美貌,又听宫中的人拿她去比懿妃,说她们是一对美人儿,因此七格格有些气不过,常常在背地里说懿妃的坏话。说懿妃如何不避嫌疑,荣禄进宫出宫,总是懿妃接送着,两人在太后书房里调笑无忌,便是当着太后说话之间,也是嬉笑无忌的。其实西太后也是看在眼里的,明知道他们不妥,但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也不好说什么。倒是七格格在暗里却刻刻留心他们的举动,要抓点错处出来,好丢懿妃的脸。
这一天合该有事。七格格奉了慈安太后之命,跑到慈禧太后宫中去,向慈禧要两广总督的奏折看;待到了那边,为时尚早,慈禧不曾起身呢。无奈这奏折是慈安太后立等着要看的,七格格不便空手回宫去,便打算找懿妃闲谈去。看看走到懿妃的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太监坐在房门外,见了七格格,忙向她摇手儿。叫她莫进去。七格格看了诧异,她也不理会,径自闯进房去,小太监急在七格格身后大声喊道:“七格格来了!”
懿妃原在里面套房里的,听得了忙迎出房来。七格格在房门外仿佛听得有男人说话的声音,看懿妃的脸上时,红潮双晕,云鬓微松,对七格格说话的时候,也是气嘘嘘的。七格格越发动了疑,劈头第一句便问道:“你在屋子里和谁说话?”懿妃已被她一句话揭穿了,知道无可抵赖,便说:“四爷在俺屋子里坐呢。”说着,回过头去向屋子里喊道:“四爷快快出来,七格格在这里看你呢。”荣禄听了,趁此“(口夭)”地答应一声,赶出外屋子来,向七格格请了一个安,满脸堆着笑,一面端奇子请她坐,一面问道:“七格格到这屋子里有什么事?”
七格格听了,把颈脖子一歪,说道:“什么话!这地方只许你来,却不许俺来吗?到这里来,一定要有事才来得吗?那么俺请问四爷,四爷是有什么事来的呢?”问得荣禄一句口也开不得,只说:“好格格,俺不会说话,饶恕了俺罢!”说着,又做出许多丑相来。又问七格格,这几天可到什么地方去逛来?
老佛爷可有什么话来?又说什刹海这几天正热闹呢,格格可曾去逛过么?改几天有空儿,俺陪着格格逛去,可好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七格格睬也不去睬他,只和懿妃说着话儿。
停了一会,小太监来通报说:老佛爷传七格格呢。七格格听了,忙丢下他两人,转身跟着小太监走进慈禧宫中去。见了太后,便说慈安太后打发来向老佛爷要两广总督的奏折去看。慈禧太后听了,忙传李莲英,叫他到书房去把那奏折拣出来送去;又留住七格格在宫中陪着吃饭。
吃饭的时候,有许多妃嫔宫女在两旁站着伺候着,独有那班格格们可以陪伴太后吃饭。这时懿妃也站在一旁。待慈禧太后吃完了饭,进房去,那班妃嫔们才就太后吃剩的饭莱,胡乱吃了一回。那时慈禧太后和七格格在屋子里闲磕牙,说话之间,七格格便把荣禄在懿妃房中逗留调笑的情形,约略地说了几句。荣禄和懿妃的事体,在西太后心中早也料到。如今听七格格说出这话来,心想,七格格是慈安太后的内侄女儿,那荣禄又是自己的内侄,倘然这风声传到东太后耳中去,少不得自己也要担着处分。忙拉着七格格说道:“好孩子!你既撞见了,俺娘们都是一家人,你便包庇他们些,他们总忘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把自己头上插着的一支玉搔头拔下来,替七格格插在髻儿边,七格格忙跪下去谢恩。正起来,那懿妃也吃完了饭走进屋子来;慈禧太后吩咐懿妃,叫她向七格格请安。懿妃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太后的吩咐又不能违背,便向七格格蹲身请下安去。七格格推说是东太后那边有差遣,便辞出宫去。
这里慈禧太后立刻把脸色沉下,问懿妃道:“我吩咐你向七格格请安,你知道我的用意么?”吓得懿妃不敢开口,忙爬在地下磕头。慈禧太后吩咐把荣禄唤进来。荣禄那边,早有太监去报信给他,说老佛爷正生气呢;一听得宣召,捏着一把汗,蹑着脚走进太后房中去。见懿妃跪下,他也爬下地去,恰和懿妃跪了一个并肩儿。只听得慈禧太后很严厉的声音说道:“我因看你们两个孩子长得比别人聪明些,凡事也不免信托你们些,宽纵你们些,你们索性在背地里做出那种事体来。今天给七格格撞破了,她回去告诉东太后知道,明天不免要见奏章。
那时我自己也洗不清,管不得你们的事了,你们准备着脑袋砍下来便了!“一句话说得荣禄和懿妃两人连连磕头求饶。荣禄又说:”奴才在贵妃房中不敢为非作歹。只因奴才进宫来时,打听得老佛爷还安卧不曾起身,奴才要打听老佛爷昨夜身体可大安,一时又无从打听。知道懿妃是老佛爷宠爱的人,早晚伺候着老佛爷的;便到贵妃屋子里去,一来是打探老佛爷的消息,二来是去请贵妃的安。原是奴才不知嫌疑,罪该万死!但说奴才有什么暖昧事体,这是青天在上,奴才万万不敢的。奴才一死原不足惜,只是拖累了贵妃的名声,叫奴才如何对得起人!
这事体只求老佛爷替奴才做主。“说着,又不住地磕下头去。
慈禧太后听了荣禄的话,冷笑着说道,“你两人也不用在俺眼前装神弄鬼,俺也没有这个心劲来管你们的闲事。只看你两人的造化,明天东太后倘没有什么话落在俺耳朵里,臣子们倘没有奏章照在俺眼睛里,就也饶恕了你们。不然的话,倘有三言二语落在俺耳根里,如今东太后正天天要抓我的错儿,那皇上也不亲近我,我自身也难保,只得把你两人和盘托出去;杀也罢,剐也罢,可不干我事。”懿贵妃听了这个话,吓得那眼泪直滚出来。西太后喝一声起来,他两人又给西太后磕头,退出房来。在背地里,懿妃又拉着荣禄痛哭,荣禄拿好言安慰她,又说俺和李总管商量去,决不叫贵妃吃亏的。当夜荣禄果然去找李莲英,告诉他的来意。李莲英也常常吃东太后的训斥,衔恨在心,听了荣禄的话,便拍着胸脯说道:“四爷放心,这件事体不闹出来便罢,倘然闹出来,俺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施一条毒计,把俺们的仇人一网打尽,大家痛痛快快做一下。”
荣禄听了,暂时告别出宫门。
第二天一早,荣禄又急急赶到宫里去候信。那西太后早朝回宫,便传荣禄进去。荣禄知道大事不好,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西太后房里便跪下。只见西太后满面怒容,掷下一个折子来,叫他们自己看去;荣禄见那折子是翁同和上的,折子上不但说荣禄和懿妃的事体污乱宫廷,请两宫太后立交内务府明正典刑;并说慈禧太后侈靡骄纵,袒护私亲。荣禄一面看着折子,一面听西太后喝道:“你们这班孽畜!自己做出不要脸的事体来,拖累我也受着翁师傅的嘲笑,你们还不给我去快快地死吗!”一句话不曾说完,宫女报说:“慈安太后来了!”慈禧太后忙起身迎接,慈安太后也满脸含着怒气走进房来,慈禧太后脸上不觉露出羞惭之色。慈安太后一坐定,便问道:“今天翁师傅的奏章,妹妹看见了没有?”慈禧太后还不曾答话,忽然宫女又进来报说:“懿妃自缢身死”。荣禄听了,真好似万箭钻心。欲知懿妃自尽的情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