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初同治帝才死下来的时候,两宫太后召集王大臣商议立嗣的事体,孝哲皇后也在座。她见慈禧太后不肯立载澍为嗣皇帝,急得她坐立不安。一眼看见李鸿藻正从外面走来,孝哲后满脸淌着眼泪,对李鸿藻说道:“今天这件事体,别人可以勿问;李大臣是先帝的师傅,应当帮俺一个忙。我如今为了这件大事,给师傅磕头罢!”说着,真个磕下头去。吓得李鸿藻急急退避,宫女上前去把皇后扶起。在皇后心想,李师傅受了先帝的密诏,总应该说一句公道话。谁知李鸿藻早已为那密诏的事体败露了,被慈禧太后的威严压住,到底也不敢说一句话。如今李鸿藻拜着帝后的陵寝,想起从前的情形来,忍不住放声痛哭。这一哭,便有人去报与慈禧太后知道。第二天懿旨下来,开去李鸿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那徐桐、翁同和、广寿一班大臣,平日都是和李鸿藻十分知己的,到这时也便自己知趣,下折乞休。懿旨下来,许他们各开去差使。御史陈彝借别的事体上书参劾翰林院侍讲王庆祺和总管太监张得喜,说他们心术卑鄙,朋比为奸。慈禧太后看了奏折,想起那同治帝枕下的春画,便立刻下谕,把王庆祺革职,又把张得喜充军到黑龙江。
这时还有两个忠臣,为同治帝立后的事体和皇太后争执的。因从前太后懿旨上有“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一句话,只怕太后失信,便又上奏折。那内阁侍读学士广安,要求太后把立嗣的话颁立铁券。他奏折上说道:“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侯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请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谋。”慈禧太后看了这个奏章,知道那广安不相信自己,便不觉大怒,非但不肯依他的话颁立铁券,还把他传旨申斥了一番。接着一个吏部主事吴可读,他见皇太后不准广安的奏折,深怕那同治帝断了后代,也想接着上一个奏折,只怕人微言轻,皇太后不见得肯依他的意思,便立意拼了一死,用尸谏的法子请皇太后立刻下诏,为同治帝立后。
这时候帝、后的灵榇,正送到惠陵去安葬,吴可读便向吏部长官讨得一个襄礼的差使,随至陵寝。待陵工已毕,他回京来的时候路过蓟州城,住在马神桥三义庙里,便下遗疏,服毒自尽。这时正是闰三月初五的半夜时候。第二天,吏部长官得了这个消息,便派了去收拾他的尸首,一面又把他的遗疏代奏上去。他奏折里自称罪臣,说得恳切动人。皇太后看了他的奏折,便发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詹科道会同议奏。他们会议的结果,说他未能深知朝廷家法,毋庸置议。吴可读白白地送去一条性命,他所得的只有照五品官议恤的一道谕旨。从此也没有人再敢提起为同治帝立嗣的事体了。慈禧太后自从立了光绪帝以后,明欺着皇帝年幼,东太后懦弱,便把大权独揽,好在满朝大臣都是慈禧太后的私党,每日垂帘坐朝,只有慈禧太后的说话,却不容慈安太后说一句话的;便是慈安太后说话,也没有人去听她的。慈安太后一肚子气愤,从此常常推说身体不快,不坐朝了,只让慈禧太后一个人坐朝。那班大臣们要讨皇太后的好,在朝堂上公然送起孝敬来:有孝敬珠宝的,有孝敬古董的,也有孝敬脂粉的。慈禧太后都一一笑受。有几个乖巧的,便打通了崔、李两个总管,直接送银钱到宫里去;太后得了,越发欢喜。
这时李莲英越发得了西太后的信用,便升他做了总管。李莲英知道太后是爱听戏的,便和同伴的太监们学了几出戏,在宫里瞒着东太后扮唱给西太后看。西太后看了,果然十分欢喜。
但那班太监所学的戏不多,且太监的嗓子终是不十分圆润,唱了几天,看看西太后有些厌倦起来了。又是李莲英想出主意来,奏明西太后,去把京城里一班有名的戏子请进宫来一一演唱。
慈禧太后说道:“宫中唱戏,不符祖宗的家法,怕给东太后知道了多说闲话,怎么是好?”李莲英听了,把肩膀耸一耸说道:“这怕什么!老佛爷便是祖宗;祖宗的家法,别人改不得,独有老佛爷改得。俺们大清朝的天下,全靠老佛爷一人撑住,列祖列宗在天上也感激老佛爷的。如今老佛爷要听几出戏,还怕有谁说闲话?”西太后听了他的话,不觉笑起来,说道:“小猴崽子!好一张利嘴。你既这样说,俺们便去唤几个进来,不用大锣大鼓的,悄悄地唱几句听听,解解闷儿也好。”李莲英又奏道:“奴才的意思,俺们也不用瞒人,索性去把东太后和诸位皇爷请来,大锣大鼓地唱一天。”慈禧太后起初还怕不好意思,经不得李莲英在一旁一再怂恿,慈禧太后便答应了。当下分派各太监,一面去请东太后和各位王爷,一面到京城名茶园里去挑选几个有名的戏子进内廷供奉去。
慈安太后听说慈禧要传戏子进宫来唱戏,不觉叹了一口气,又听说请自己一块儿听戏去,她便一口谢绝,却怕招怪,只得推说身体不爽。那边惇郡王、恭亲王、醇亲王、孚郡王、惠郡王等一班亲贵大臣听说皇太后传唤,又不敢不去,到了宫里,直挺挺地站着,陪着西太后看戏。这一天什么程长庚、赶三儿、杨月楼、俞菊一班在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戏子都到了,都拿出他的拿手好戏来,竭力搬演着。正演得十分热闹,台下的人屏息静气地听着。这时台上正演着《翠屏山》,讲的是海屠黎和尚私通潘氏的故事。忽然见醇亲王高擎着两臂大声喝起好来,把台下听戏的人都吓了一跳。慈禧太后虽不好说什么,便也向五王爷脸上看着。醇亲王好似不觉得一般,依旧喝他的好。
恭亲王在旁忍不住了,忙上去悄悄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他耳旁低低地说道:“这里是内廷,不可如此放肆。”醇亲王听了,故意大声说道:“这里真是宫里吗?我还认做是戏园里呢!俺先皇的家法,宫中不许唱戏;况且像《翠屏山》这种戏,更不是在宫里可以唱的。俺看了,认做自己是在前门外的戏园子里听戏,所以一时忘了形。”说着,忙到慈禧太后跟前去磕头谢罪。慈禧太后心知醇亲王明明在那里讽谏自己,只得传命把《翠屏山》这出戏停演。
从此以后形成习惯,皇太后每到空闲下来,便传戏子进宫去唱戏。那班戏子里面,慈禧太后最赏识的,是唱须生的程长庚和那小花脸赶三儿。西太后每听戏,必要召诸位王爷陪听;内中醇亲王是一个极方正的人,他虽常常陪着西太后听戏,但心中却十分不愿意。这一天,却巧赶三唱《思志诚》一出戏,赶三是扮着窑子里的鸨母的,有嫖客来了,他便提高了嗓子喊道:“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呀!”北京地方二等窑子妓女都拿排行代名字喊着;这时适值醇王、恭王、惇王三人在台下陪着看戏,醇王排行第五,恭王第六,惇王第七。赶三故意喊着这三人的名字逗着玩儿的。那恭王、惇王却不敢说什么,独有醇王怒不可忍,喝—声:“狂奴敢如此无礼!”便唤侍卫们去把赶三从台上揪下来,当着皇太后的面,重重地打了四十板。从此以后,醇亲王常常推说身体不好,不肯陪太后看戏了。
那太后也不去宣召他们作陪,乐得自由自在一个人看着戏。后来慢慢地拣那中意的戏子唤下台来,亲自问话。自己饮酒的时候,又赏戏子在一旁陪饮,说说笑笑,十分脱略。日子久了,两面慢慢地亲近起来,太后索性把自己欢喜的几个戏子留在宫里,不放出去。这件事体,宫里的太监们都知道,只瞒着东太后一个人。
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忽然害起病来了,每天连坐朝也没有精神;打发太监来通报慈安太后,请东太后垂帘听政。东太后原不愿意听政,但看看西太后又病了,朝廷的事体实是没有人管,慈安太后只得暂时坐几天朝。东太后是一位忠厚人,她虽坐着朝,诸事却听恭王等议决。看看慈禧太后的病过了一个多月还不曾好,天天传御医诊脉下药,又说不出个什么病症来。
这时,朝堂上很出了几件大事,主要一件便是法国人谋吞越南的事体。那时云贵总督刘长佑上了一本奏章,他大略说:“越南为滇蜀之唇齿,国外之藩篱;法国垂涎越南已久,开市西贡,据其要害。同治十一年,复通贼将黄崇英窥取越南东京,思渡洪江以侵谅山;又欲割越南广西边界地六百里为驻兵之所。臣前任广西巡抚招用刘永福,以挫法将沙酋之锋,故法人寝谋,不敢遽吞越南者将逾一纪。然法人终在必得越南,入秋以来,增加越南水师,越南四境均有法人行迹。柬埔人感法恩德,愿以六百万口献地归附,越南危如累卵,热必不支。同治十三年,法军仅鸣炮示威,西三省已入于法;今复夺其东京,即不图灭富春,已无能自立。法人志吞全越,既得之后,必请立领事于蒙自等处,以攫矿山金锡之利;系法覆越南,回众必导之南寇,逞其反噬之志。”慈安太后看了这一备说话,心中甚是焦急,一时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便下谕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商办法,又命沿海沿江沿边各督抚密为防备。但看那慈禧太后的病依旧是不好,慈安太后便用皇帝的名义下诏至各省,宣召名医进京去。这时只有无锡一个名医,名叫薛福辰的,暗暗打听出西太后的病情来,便进宫去请脉;只下了一剂药,便痊愈了。据他出来说,皇太后犯的不是什么病,意是血崩失调的病。听了他说话的,却十分诧异。
后来,慈安太后打听得慈禧太后大安了,有一天在午睡起来以后,也不带一个宫女,悄悄地走到慈禧太后宫里,意思想去探望探望西太后,顺便和她商量商量国事的。直走到寝宫廊下,也不见一个人,待走到外套间,只有一个宫女盘腿儿坐在门帘底下。那宫女见了慈安太后,脸上不觉露出惊慌的神色来;正要声张时,慈安太后播着手,叫她莫作声;自己掀开门帘进去。见室中的乡帷一齐放下,帷子里面露出低低的笑声来。慈安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得西太后在里面喘着声儿问:“是谁?”慈安太后应道:“是我。”接着上去揭起绣帷来一看,只见慈禧太后正从被里坐起来,两面腮儿红红的。慈安太后忙走上去按住她,说:“妹妹脸儿烧得红红的,快莫起来。”说着,只见床后面一个人影子一晃,露出一条辫子来。慈安太后看了,也禁不住脸上羞得通红,低下头去,半响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会,慈安太后改了满面怒容,喝一声:“滚出来!”床背后那个男子藏身不住了,只得出来,爬在地下不住地向慈安太后磕头。慈安太后问他是什么人。那男子自己供说是姓金,一向在京城里唱戏的,自从六日前蒙西太后宜召进宫来供奉着,不叫放出去。那姓金的说到这里,慈安太后便喝声:“住嘴!”不许他说下去了,一面传侍卫官进宫来,把这姓金的拉出去,砍下头来。慈禧太后见事已败露,心中又是忿恨,又是羞惭;眼见那姓金的生生被侍卫官拉出去取了首级,又是说不出的伤心。只因碍着慈安太后的面前,一肚子的气恼无处发泄得,只是坐在一旁落泪。
慈安太后知道慈禧太后一时下不得台,便自己先下台,。上去装着笑容,拉住慈禧太后的手说道:“妹妹不用把这事放在心土,俺决不把这件事声张出去。妹子年纪轻,原也难怪你守不住这个寂寞的。只是这班唱戏的是下流小人现在得宠的时候,仗着太后的势力在外面妄作妄为;稍不如意,便要心怀怨恨,在背地里造作谣言,破坏你我的名气。你我如今做了太后,如何经得起他们的糟踢。因此俺劝妹妹,这班无知小人还是少招惹些。”说着便命宫女端上酒菜来,两人对酌,慈安太后又半自替慈禧太后把盏。慈禧太后不料慈安太后如此温存体贴,心下也不好意思再摆嘴脸了,便也回敬了慈安太后一杯酒,两人说说笑笑的。慈安太后又说:“先帝在日,待妹妹何等恩爱,便是和俺也相敬如宾的。俺如今年纪老了,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妹妹年事正盛,也须好好保养,留得干净身体,将来魂归天上,仍得侍奉先帝;便是俺和妹妹相处了二十多年,幸得同心协力处理朝政,内主宫庭,后来也不曾有一句半句话冲突过。
便是先帝临死的时候曾留下诏,吩咐俺和恭亲王防备妹妹专政弄权,败坏国事;俺如今看妹妹也很好,处理国事,聪明胜过俺十倍,从此妹妹小心谨慎,将来俺死去见了先王,也可以交代得过了。“说着,不觉掉下眼泪来。慈禧太后被慈安太后一句冷一句热地说着,心中万分难受,那脸上止不住起了一阵阵红晕,到未了,不由得向慈安太后下了一个跪,口称:”姊姊的教训真是肺腑之言,做妹妹的感激万分,以后便当格外谨慎是了。“慈安太后忙把慈禧太后扶起,嘴里但说得:”吾妹如此,真是大清之幸!“说着,也告别回宫去了。
在慈安的意思,以为慈禧经过这一番劝戒以后,总可以革面洗心,同心一德了,她却不知道,慈禧因为慈安败露了她的**,越发把个慈安恨入骨髓。慈安转身以后,慈禧一肚子气无可发泄,便把那管门宫女打得半死半活,又把寝宫里的古董瓷器打得粉碎。亏得李莲英上来劝解,一阵子说笑,解了西太后的怒气。从此以后,慈禧太后便天天和李莲英商量摆布东太的法子,那东太后却睡在鼓里。
恰巧光绪六年、七年这两年之间,有两年事体大触西太后的怒,因此东太后的势力愈孤,危险也愈甚。第一件是光绪六年东陵致祭的事体。慈安太后自从劝戒慈禧太后以后,便和恭亲王商量,想趁此杀杀慈禧的威风,从此也可以收服慈禧的野心。这一年春天,两宫同赴东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时候,慈禧要将拜垫和慈安并设着,慈安却不肯,命人把慈禧的拜垫稍移下一步;慈禧也不肯,一定要和慈安并肩拜着。两位太后各不相让,当着许多大臣面前争论起来。慈安太后自从那天把慈禧的**败露以后,从此便瞧不起慈禧,当时便大声对恭王说道:“西太后在咸丰皇上的时候,只封了一个懿妃;她得升太后,还是在先帝宾天以后。今日祭先帝,在先帝跟前只知有一位太后,却不知有两位太后;既是一后一妃,在祭祀的时候,照例妃子的位置应当在旁边稍稍下去一步。中央却摆着两幅拜垫,右面一座拜垫是自己的;左面一座拜垫,还须留下给已死的中宫娘娘。那已死的中宫娘娘虽比先帝先死,但她终是先帝的正后,俺们到如今也不能抹杀她的。”慈禧太后听了慈安太后的一番说话,十分羞惭,又十分生气。她拿定主意,不肯退让,她说:“俺和东太后并坐垂帘,母仪天下,也不是今朝第一天,从来也不见东太后有个争执;如今为祭祀先帝陵寝,重复叫我做起妃嫔来,东宫太后说的话实实不在情理之中。如东太后一定要争这个过节儿,那俺便情愿今天死在先帝陵前,到地下当着先帝跟前和东太后对质去。”说罢,慈禧太后便嚎啕大哭起来。这原是慈禧太后的泼辣话,慈安太后到底是一个忠厚人,见了慈禧太后这副形状,早弄得没有生意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