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绪帝被李莲英等一班内监蜂拥着到了瀛台,李莲英说道:“请陛下在这里稍待片刻,奴才还要侍候太后去哩。”
说着,便和内监等一哄地去了。当下,光绪帝独自坐在瀛台,听候太后的旨意。
且说这天清晨,太后传旨临朝。殿上钟鼓齐鸣,满汉大臣纷纷入朝,猛见上面坐的不是德宗皇上,却换了西太后了,不觉齐齐地吃了一惊。正在摸不着头脑,只见西太后满脸怒气,厉声问道:“皇上宠用康有为等,私下诏书叫袁世凯秘密谋俺,你们众臣可曾知道没有?”这一问,吓得满汉大臣各低着头,一句也不敢回奏;西太后便冷笑了一声道:“亏你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都是这般尸位其职,连如此的大事也没有得知,真是枉受爵禄之荣。将来怕咱们的江山给人占去了,你们也不曾觉察呢。”众臣听了西太后的责诘,都默默不语的,十分惭愧。正在这当儿,恰巧刚毅入奏搜捕康党事已了:主脑康有为、梁启超二人已闻风逃脱,只有谭嗣同、杨深秀、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就获。西太后见奏,传旨将六人绑赴西市斩首。刚毅领旨,即传侍卫等拥着六人望西市去了。可怜这六人便是世传的“六君子”。这真是:功名未遂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后人有词叹那六君子道:满清至斯国运剥,牝鸡司晨家之索。曩昔武后是前车,妇人当国亡此祚。穷奢极欲世所稀。一朝平地风波起。车马连夜驰入宫,警骑传呼出禁中。昨夜犹草讨贼檄,今朝成就冤臣狱。
可怜刑曹颁懿旨,血染朝衣戳西市。忠魂夜夜泣黄沙,但愿稚儿蒙恩赦。谁知君王尚不免,终身留得瀛台恨。嗟嗟!受戮六卿皆丈夫,甘为孤君掷头颅。
西太后既斩了六君子,又命警骑追捕康梁,并颁诏通缉内外;将满朝诸臣大大地侦查了一番,凡平素和康党往来,或曾上折赞襄新政的,一概惩办。当时被累及的大臣,革职的有陈宝箴、李岳瑞、宋伯鲁、吴懋鼎、张百熙、端方、徐建寅、徐仁铸、徐仁镜等,遣戍的有李端棻、张荫桓等,监禁的有徐致静、陈立三、江标、熊希龄等,逮捕抄家的有文廷式、王照、黄遵宪等。一时满汉大臣纷纷降调有差。又把怀塔布、刚毅、许应骙、曾广汉、徐会澧等重新起复原职,各加三级;赵舒翘擢入军机处;授荣禄为军机大臣;袁世凯擢山东巡抚;裕禄调署直隶总督;翁同和削去官爵。
种种布置既毕,西太后余怒未息,便到瀛台来处治皇上。
这时光绪帝已和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见西太后进来,忙起立行礼,低着头站立在一边。西太后坐下,含怒问道:“你所为的事,咱都已知道了,现在你自己愿怎样?”光绪帝只是不则声。西太后又道:“咱的意思,烦你在这里住几时罢。”一言未了,只见太监寇连材俯伏着叩头奏道:“老佛爷在上,不是奴才大胆乱陈,老佛爷的圣意,是否把皇上永远禁在这里?”西太后还不曾开口,李莲英早在旁喝道:“满朝大臣没一人敢说,你是何人,在老佛爷前面放肆!”寇连材忙叩头道:“老佛爷的恩典,恕奴才这个。因皇上亲政,中外皆知;倘一旦变更,怕外人或有烦言,这是要求老佛爷圣明详察。”西太后听了,看着光绪皇上,冷笑道:“一个亲信的太监也这样胡说大政,怪不得一班逆臣的横行了。”说着,喝叫李莲英将寇连材拖下去,“到慈安殿中侍候,等俺亲来拷问他。”李莲英领旨,带着寇连材去了。当时西太后便吩咐内监,把瀛台的石桥拆去,非有懿命,不准放船只过去。瀛台的交通因此断绝,皇上除瑾珍两妃在侧,其他宫女内监都是太后的亲信人了。
西太后这时离了瀛台,到慈安殿来,及至殿门,李莲英已出来跪接,西太后呼带寇连材上来,喝问道:“俺久知你撺掇皇上妄行新政,还私通外臣,做些不正的勾当。俺那时没有空闲,听你这班人去胡为,今天却饶不了。快把皇上和康梁的事从实招来,或者能赦宥你的罪名;否则,同谭嗣同等一样处决。”寇连材这时面不改色,朗朗地奏道:“奴才侍候皇上只知尽职,余下的一概不知道。如老佛爷必要强逼供词,奴才就请一死。”西太后怒道:“你本来难免一死,倒还强嘴么?”喝令李莲英用刑。寇连材知是不免的了,便大叫道:“且慢着,待奴才直说罢。”于是指天画地地拿太后的过去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遍,什么宠纳戏子私产小孩等等都讲出来了。
只气得西太后面皮紫胀,连连拍案命推出去。寇连材不等他们动手,奋身往殿柱上一撞,已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西太后见了这种情形,恨恨地指着寇连材尸体说道:“真是反了,在咱们面前竟敢如此无礼,那是谁纵容到这样的呢?”说罢,兀是怒气勃勃地叫把尸体移去戮了,以儆后来的效尤。李莲英闻命,即督率着小监将寇连材的尸体抬下殿去;立传侍卫进来,令拿寇连材实行戮尸。一面侍奉着西太后幸如意馆去了。
原来这如意馆在颐和园内,农乐轩的右侧,同景福阁相去无几。馆里所有的都是名人书画,本来是一个图书馆。但馆中侍候太后的并不是宫女太监,却是向四处招来的美男子。当设这如意馆的时候,曾出示招考,凡青年子弟,面貌清秀,而能够画些各种花卉的便可当选了。因此,各省各府的青年子弟都纷纷应考,第一次考取的共有一面七十多名;再由内监一一甄别过,只取得五十五人了。这时,那内监将五十五人送到招留处,又经李莲英挑选一番,只选中十一人;这选中的十一人又须西太后亲自过目,十一人中却选了最好的两人,在如意馆里当差,余下的九人发在招留处,算是备选。然这太后选中的两人姓甚名谁呢?一个是直隶人,名柳如眉;一个是江苏阳湖人,名管劬安。二人皆少年美貌,又精绘事,所以获得这个佳缺。
因西太后命两人在如意馆中供职,每年还赏纹银二千两和锦缎十匹哩。这且不在话下。
再讲讲柳如眉和管劬安,虽一般的美貌,但趋奉的本领如眉远不若劬安,以是不上半年,劬安大得西太后的信任,差不多是第二个李莲英咧。皆为柳如眉是官家子弟出身,大剌剌地,不甚得西太后的欢心。那管劬安的为人,原是个游浪子弟,在家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没有一样不精,学得一手好画,又能唱种种小曲子。他在十七岁上跑到昆曲班里拜了一个师傅,唱了两年多的昆剧;后来,赌输了钱,把他师傅的东西席卷逃走。这样地在江湖上混了半年回到家中。他老子恨他无赖,邀了些族人把劬安驱逐出族。劬安经这一来无可栖止,就乘夜潜至家里,将他老子所有的积蓄一古脑儿偷了,连夜逃到北京去了。劬安到了京师,终日在妓馆里度他的快乐生活。可是,有限的金钱能有多少时候可以支持呢?所以三个月之后,早已床头金尽,弄得衣衫槛楼,被妓馆中赶了出来。劬安无处谋生,便仗着他天赋歌喉,沿途唱歌乞钱或到茶楼酒馆里去高歌一曲。那些北地的客人初次闻到南歌,倒也很觉动听,解囊的一时很是不少。
这一天上,合该劬安的运气来了。那时,都中前门外有一座春色楼的茶馆,来喝茶的多半是宫里的太监;茶楼的后面却设着一个歌场,专一招留四方的歌童在场里歌唱,供一班内监的游乐。倘得他们赞赏一声,身价便立时十倍。这管劬安也在场中唱歌,已一个多月了,那天劬安上场,场内有一位内监叫李六六的,正在那里啜茗;他听了劬安的曲子,不住地击节称叹。等到歌罢,便叫劬安近前,问了姓名籍贯,就赏了劬安三两银子走了。李六六走后。场上的人忙对劬安说道:“刚才的是内府李六爷啊!他既然垂青于你,分明是个好机会来了,你只要巴结他老人家一下,不愁没有饭吃了。”劬安是何等乖觉的人,他听了点点头,便牢牢地记在心上。
第二天午后,那六爷又来喝茶,劬安赶紧过去给他请安,还六爷长六爷短的,叫得个李六六好不欢喜。劬安乘势呈上曲本子,请他点戏。李六六随手点了一出《扫雪》,劬安便放出平生的手段,唱得额外讨好,果然玉润珠圆,无疵可击。李六爷听了大喜,道:“这孩子唱得真不差,咱们老佛爷很喜欢听唱戏,咱就指你一条路吧。”劬安这时不敢怠慢,慌忙过来求教,李六六说道:“咱们的老佛爷,现在设着如意馆,要招几个能唱曲子和会绘画的人去里面侍候着。但你只会唱曲子,必要咱们给你引见;倘你会画时,包你一试就当选,好省去多少手续哩。”劬安忙答道:“不瞒六爷说,别的技艺或者不会,至于绘画一门,不论山水花卉,小人都能够涂几笔的,不信可以画给六爷看咧。”李六六见说,拍手赞道:“这是最好没有了!那么,咱就在明天送你到招考处吧。”于是二人约定了时间,李六六自回内府去。这里管劬安便收拾了什物,准备赴考。到了第二天,劬安一早就在坐等。将至停午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提了一包东西,来茶楼上问道:“此地有姓管的么?”
劬安上前应道:“在下便是。”那小太监对他望了一眼,把包递给他,道:“里面是一身衣服,六爷叫你更换了,停一会好同去应考。”劬安连连道了几个是,小太监便自去了。劬安慢慢地换了衣服,又剃了一个面;他的面貌本来很好,经过这样一打扮,又更上新衣服,益觉容光焕发了。过了一刻,李六六来了,一眼瞥见劬安好似换了一个人了,便忍不住笑道:“似这般的标脸儿,咱看了也觉可爱哩!你此去应考,咱们能担保你中选的了。”劬安也笑了一笑说道:“全仗六爷的洪福周旋小人了。”六爷点头微笑,便领着劬安到了招留处,却见应考的人已扰扰嚷嚷挤满了一室。李六六同劬安进去,早有内监前来招呼道:“六爷也送人来趁趁热闹么?”李六六笑道:“正是呢!这孩子倒很好,还要列位照拂他一下哩。”那些内监都齐声应道:“六爷的事自当格外尽力,请放心就是了。”说着,大家打了个作别的招呼,李六六便走出招留处,竟自去了。劬安当由里面的太监领他到了待选室中,算是初选入选了。这样的一处处地进去,劬安竟得当选。因为凡应考的人都得有举荐和担保的,劬安是李六六所保送的,当然不用别的手续了。哪知管劬安从此日高一日,居然飞黄腾达哩。原来劬安自进如意馆后,蒙西太后不时召见,命他绘些花卉进呈,大获西太后的赞赏,即令做了如意馆的主任。
劬安正在和几个小太监在那里做叶子戏,忽见一个宫女提了一只食盒,笑嘻嘻地走进来,见了劬安,说道:“你倒好说咧,太后正恼着呢。”劬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宫女笑了笑,将食盒打开,递给劬安道:“老佛爷命赐与你的,等一会怕要来宣召哩,你须小心了。”劬安这才放了心,一瞧那些食物,都是御用的珍品,便慌忙叩头谢过了恩,立起身来,那宫女早已走了。这时,劬安心上很觉不安,想太后这般的宠遇,不知有什么事要用着自己,万一关系生命的差使,不去又是逆旨,去了于性命有碍。胡思乱想,一时委决不下来;又揣念道:“自己本是个卖歌的乞丐,倘遇不着李六爷,今天依旧是鹑衣百结,还不是在街上讨钱么?现有今日的快乐,都从哪里来的?就是立时死了,也值得的了。”他想到这里,不觉又打起精神高兴起来了。
在这当儿,却见那先前来的宫女又走来,高声说道:“太后有懿旨,传管劬安到智慧海见驾。”劬安便整了整冠裳,同了宫女曲曲折折地向智慧海而来。一路但见灯光辉煌,景致幽雅;所经之处,都有内监侍候在那里盘诘,由宫女说了暗号,始得从容无阻。劬安一头走着,一面留心瞧看:见亭台楼阁,果然精美如画图一般;旋经转轮藏,旁边有白石日晷,可以知午夜的时刻。从此处到听鹂殿,殿的东首盖着一座极精巧的亭子,有题道“画中游”三个斗大的字;又有联道:“境自远尘皆入咏,物含妙理总堪寻。”“闲云归岫连峰暗,飞瀑垂空漱口凉。”劬安跟着宫女一重重地进去,又走过一处石洞,望一个小亭子里上去,方瞧见层楼高耸,题着“智慧海。”劬安走到楼下便欲止步,那宫女笑道:“还差得远哩,你只管随着咱走就是了。”劬安听了点点头,重又跟了宫女前进,约摸转了**个弯,到了一处,好似砌成的石室一样,但有两重门在外面,门上面着龙凤花纹。这时,宫女望着劬安说道:“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待咱去复了旨来。”说罢,便走进那石室去了。
劬安呆呆地立着,过了几分钟,才见宫女出来,嘱咐道:“太后就在里面,你需要小心了。”劬安微微答应了一声,和宫女进了石室,过了四重门,门里面顿觉豁然开朗,疑是别有天地了。再瞧那里,正中似一个大厅,上题着“伦乐堂”三字。
转过了厅堂,侧边一带排列着十几间平屋,屋中的陈设异常华丽,正中一室尤其是光辉夺目。劬安眼快,早望见西太后独坐在室中看书。于是,也不叫宫女去先行奏闻,竟自入室叩见了。
西太后慢慢地放下书本,命宫女赐劬安坐了,便含笑着问了劬安的年岁家况,劬安一一奏对了。西太后又问道:“你既能绘画,可能辨别宋人的笔法么?”劬安忙奏道:“小臣肉眼,怕一时分不清楚;但若非赝鼎,或者能判别一二。”西太后点点头道:“那么,俺给你看一幅东西去。”说着,起身望内室走去。劬安战战兢兢在随在后面,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呢。可是,劬安这一进去,直到次日午前方回到如意馆来。他随太后去瞧什么古画,做书的可不知道了。然从此以后,劬安不时被召入内,还娶了宫女做妻子,前门外御赐很大的宅第,不是浪子的幸运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