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条大蛇直向皇太后脸上扑来的时候,奕譞和李莲英两人正站在慈禧太后的身后;只听得太后大叫一声,晕倒在椅子上。李莲英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忙抢去把太后把住。奕譞也不要性命了,向那大蛇迎上去,抡着拳头在蛇头上奋力一击,大蛇晕倒在地,奕譞便提起靴脚把蛇头踏住。那蛇受了痛,掉转尾儿来把奕譞拦腰盘住,蛇身愈盘愈紧,奕譞几乎喘不过气来。亏得那班工匠在一旁见了,大家上去拿斧子把蛇身支解开来;奕譞脚心里受了毒气,站立不住了。慈禧太后还坐在花厅里。家人扶着奕譞走进屋子去,忽爬在地下磕着头说:“奴才该死!老佛爷受惊了。”这时慈禧太后神志已清,一班太监们忙着拍胸捶腿,送参汤装烟,忙了大半天,太后才开口,吩咐回宫去。这里奕譞跪送慈禧出了大门,回到上房,忙传府中的外科医生在腿上打针,服下解毒的药去;隔了一宵,那毒气却渐渐地退了。只是头晕心跳,精神疲倦。医生正要下第二剂药,忽然慈禧太后派了萧御医到府中来诊奕譞的病。奕譞当即叩头谢恩,御医诊过了脉,并不开方,便在随带的药箱里掇些药,看着奕譞服下,便走了。从此御医便每天替醇亲王诊一次病,每一次必看着奕譞服下药才去。但奕譞自从改服了御医的药以后,那病势反觉得一天一天地沉重起来。府中虽养着几位内外科医生,但因御医来下过药,都不敢再下药。
这一天,直隶总督李少荃亲自进府去探望,奕譞见了李总督,只是淌眼泪,说:“我的病看来不能好了!我只有一块肉留在宫里;他如今是咱们的皇上了,我死以后,别的没有什么舍不下,只求总督多多看顾我们这位皇上罢!”说着,便在床上向李总督拱手。李少荃忙回着礼说:“王爷放心,做臣子的岂有不忠心于皇上之理!便是王爷的病,也不见得便有什么凶危。”奕譞这时两眼朦胧,低低地说道:“我很想见他一见。”李少荃听了,知道王爷想见他的儿子,第二天李总督便入奏说:“奕譞病势危笃,颇欲与皇上见一面;即皇上天性纯孝,生父病状,亦时在念中,可否仰求皇太后垂念父子天性,赐予一面?”慈禧太后见了这奏折,便立刻亲自带了光绪皇帝到王府里去探望奕譞的病。
那奕譞正病得神志昏沉的时候,见了光绪皇帝,顿觉心里清醒起来,忙爬在枕头上磕头接驾。光绪虽说年纪尚轻,但父子究关天性,见奕譞病得十分瘦弱,也不觉掉下眼泪来了。回宫去又打发内监赏人参十斤、黄金千两。这时总督衙门里有一位书启师爷,很懂得医理;李总督一家人有病,都是这位师爷看好的。当时李总督便把这位师爷推荐到王爷府里去。无奈宫中的规矩,有御医诊着病,别的医生任你有天大的神通,也要避着嫌疑,不能再给病人诊病了。这位书启师爷在王府里住了几天,无事可做,到后来眼看着一个年纪轻轻、身体强健的奕譞活活地吃御医治死了。光绪皇帝在宫中得到生父死的信息,便撑不住嚎啕大哭。慈禧太后分派李莲英传谕,劝皇上节哀保重,又吩咐隆裕皇后随时劝慰。一面下谕,从优抚恤,发内帑银万两给王爷治丧。
自从奕譞死了以后,慈禧太后才放了心;一面却把那峒元道士十分信任起来,皇太后亲自下谕,封峒元道士为总道教司,与江西龙虎山的正乙真人并行;又发银一万两,替他重盖白云观。
这白云观在北京西直门外,原是一座荒凉古刹,门前匾额剥落,门内佛座歪斜。自从皇太后敕建白云观,那峒元道士便竭力经营。他仗着皇太后指帑的名儿,到各王爷各大臣家里去募捐;上自督抚大员,下至府尹小吏,都捧着银钱去孝敬他,要他在太后跟前说一句好话儿。这一次峒元道士足足捐了六七十万银两,便在西直门外旧址大兴土木。白云观的原基只有四五分地皮,如今峒元道士有了钱了,便把左近四五百亩地连房屋统统买下来。他出的地价只有二三十块钱一亩,邻舍人家都惧惮他的势力,不敢不卖给他。峒元道士买得了地皮,便把房屋统统拆去,重新盖造;外面殿阁崇宏,里面亭台曲折,夹着许多花木池治,外面望去,好一座阔大的园庭。新观落成的这一天,峒远道士便进宫去恭请皇太后降临,替菩萨开光。慈禧太后原是信佛的,当下听了便也高兴,便下谕拣定正月十五日圣驾亲临白云观拈香。
这个谕旨一下,却把那文武大臣忙得走投无路。你道为什么这样忙?原来皇太后谕中有着王大臣眷属随同拈香的话。那班官家眷属平时深居简出的,如今得了这道懿旨是奉旨烧香,做丈夫的如何敢违拗她。太太一出门,第一要紧的事体便是穿戴两字,那些年老的福晋夫人们还容易对付,只有那年轻的官太太或是格格小姐们,最是不容易打发。她们都是在妙龄盛年,花貌琼姿,各各有逞奇好胜的心思,如何不趁此在皇太后跟前显焕显焕?那班太太小姐们都向她的丈夫父亲百般需索,有的要兑首饰,有的要做衣服。到了正月十五一清早,个个打扮着,坐着自己府中的车辆,赶到西直门外白云观里接驾去;那文武官员亲王大臣却在城门口接驾。停了一刻,远远见旌旗蔽日,垆烟簇云;又有一大队兵马拥护着皇太后的圣驾来了。到得跟前,那班大臣们忙爬下地去跪接。待圣驾过去,那大臣们个个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从小路里抄上前去,又在白云观前跪接。皇太后、皇上和皇后的御车直进中庭甬道上下车。这时甬道两旁跪的尽是官家眷属,一时钗光鬓影,满庭春色;皇太后向两面看着,脸上不觉露出笑容来。皇太后进殿,峒元道士早在殿阶上俯伏着,高呼着:“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走到佛座前,见正中塑着一座丈二金身,认识是玉皇大帝。李莲英递过御香,皇太后和皇帝皇后一齐跪在绣墩上参拜。后面二三百位官眷,殿廊下二三百位大臣,都一齐跟着跪在蒲团上;满院子鸦雀无声的,只听得钟鼓之声、女眷们的环佩铿锵声、大臣们的朝珠叮当声,微微地内外相应。拈香已毕,大臣们退出。皇太后把峒元道士宣召进来,吩咐他领导随喜。
那峒元道士全身披挂,精神抖擞,在前面斜着肩儿弯着腰儿走着。
皇太后走过几重佛殿,见塑的尽是天神天将;绕过后面月洞门,便露出一座花园来,盖造得精致曲折。花园里随处养着鹤、鹿、孔雀、锦鸡、白兔之类,也有在草地上跑着的,也有在假山洞里躲着的。皇太后看了十分欢喜。走过几处回廊曲院,才见正屋,盖的是九间正厅,五明四暗。厅上已排列着茶桌,厅对面建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戏台,这时满屋结着灯彩,戏台上预备下场面。两边暗房是皇太后皇后的更衣室;皇太后皇后入更衣室,略略休息一会。外面茶果摆齐,戏台上锣鼓一响,戏文开场。峒元道士早已把内廷供奉的几个戏子邀在观里,听候太后点戏。皇太后出来用茶果,果然点了一出《混元盒》、一出《赶三点》;皇上点了一出《回龙阁》,皇后知道皇太后是爱小旦戏的,便点了一出《鸿鸾禧》,太后十分欢喜。一屋子官眷们都陪坐着听戏,台上笙歌嘹亮,台下珠围翠绕;文武官员一律回避着,独有这峒元道士在脂粉队里如穿花蝴蝶似地跑来跑去,承迎着皇太后的色笑。这一场戏直看到日落西山,皇太后才摆驾回宫。那班女眷们正看得出神,听说太后要回宫去了,大家只得依依不舍地个个出门上车,跟着太后进城去。这里留下那班大臣们,峒元道士便把那王爷大臣们邀进正厅去坐。
那班大臣们都和峒元道士好,大家称兄道弟地喝酒听戏。
有许多戏子原认识那班王爷大臣们的,唱完了戏,个个打扮着下台来,坐在大人们身后;那班大人们见了戏子,越发乐得忘形,个个搂着小戏子狂呼痛饮起来。这一场酒直喝得黄昏入静,才个个打着灯笼坐车进城去。隔了几天,峒元道士进宫去谢恩,皇太后留着他在宫中一连住了几宵;峒元道士讲些练气打坐的功夫,又教着皇太后练“八段锦”功夫,说每日在起床之前练习一套功,能延年益寿。皇太后听信他的话,从此便认真练习起来。后来便习惯了,随便在什么地方,总须练过一套八段锦才肯起身,这功夫直到老也不间断的。因此,慈禧太后的身体日见丰美,到老也不衰败。这都是后话。
且说这峒元道士得了皇太后的欢心,常常宣他进宫去赐座,奏对道术,从早谈到晚也不厌倦。有许多王公大臣见他得了势,便轮流着请他进府去置酒高会;喝酒喝到高兴头里,便把自己的夫人福晋格格小姐们唤出来,拜峒元道士做师父。这个风气一开,京城里有许多官家眷属都抢着拜在峒元道士门下做一个女弟子,算是十分荣耀的事。
那做女弟子的都有贽仪,多则上万,少也数千;银钱以外,还送着各种绣货,有绣一件道袍的,也有绣一件鹤氅的,也有绣佛着幢幡的。那官阶小些或贽见礼少些的,硬把自己妻女凑去拜他,还不在他眼睛里呢。有许多王爷求着要和他换帖,峒元道士还推三阻四地不肯。他只和李莲英拜把称弟兄,为的是结下这个交情,彼此在太后跟前可以互相说着好话。又因这一年正月十五日太后亲到白云观中拈过香,从此每年正月十五这一天,便有京城里文武官员到观中来拈香,皇太后皇上也必要下谕派一位王爷代行拈香。
这一天,峒元道士备下戏酒,邀着王爷大臣们在观里热闹一天。从十五这一天起,便把庙门开放,任人进庙烧香,直开到二十五;在这十天里面,红男绿女进庙来烧香的,挤得水泄不通。京城里人称做“会神仙”。来会神仙的不独是平民百姓,那京城里王爷的福晋、大臣的命妇以及贵家的格格小姐,都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到庙里来会神仙。他们的会神仙又与平常妇女不同,到了庙里,决不肯当日回府,必得要在庙中睡下一宵,真的去会神仙,名叫宿山。如此这班贵妇女大半是峒元道士的女弟子,年轻的格格小姐们又寄名给峒元道士做干女。因此那班贵妇、小姐见了道士,大家抢着把师父干爷嚷成一片。峒元道士见女弟子、干女儿来了,便格外巴结,在庙里预备几十间精美房间,锦绣床帐,留她们女眷住下会神仙去。内中有长得美貌的,越发留着多宿几宵,有许多官员想升官的,便托他妻女在这会神仙的时候求着师父干爷,给她自己的丈夫父亲在太后跟前说几句话,又拿整万、几十万银两交给峒元道士,托他上下打点,只须师父干爷一答应,那官儿在十天里面便可以往上升。那班官眷会得神仙的,便出来对同伴们夸耀着,只有几个年纪略大些的官太太,或是银钱不济事的,竟有几年会不到神仙的。
记得那年有一个杭州的吴侍郎,在京城里做了多年的穷京官,实在穷得过不下日子去;要走走门路,手头又苦于没有银钱。吴侍郎的妻子郁氏,是个头等美人,京城里一班官家眷属人人都知道的。这一年也是正月十七这一天,郁氏到八王府中去拜年;那王爷的福晋正打扮着,要到白云观去会神仙。郁氏一时之兴,也跟着福晋同去。峒元道士一见了郁氏,忙问这位是谁家的太太。福晋便对他说是吴侍郎的夫人。郁氏的美名,峒元道士也是久慕的,如今见了她,如何肯放,当时便要收郁氏做干女,郁氏推说没有带贽仪。在峒元道士跟前做女弟子或是做干女,多少总要献贽仪的,多则上万,少也要几千;况且这做干女儿、做女弟子的事体,都要那班官家女眷再三求着,峒元道士才肯答应。如今这峒元道士自己求着郁氏,要收她做干女儿,这是何等荣幸的事体!当时那福晋便在一旁怂恿着,叫郁氏快答应,师父一定有好处给你。后来,听郁氏说不曾带得贽仪,福晋忙着说:“我有!我有!”说着,忙掏了一张二千银元的庄票来交给郁氏;郁氏转交给峒元道士。峒元道士摇着手说:“贫道看吴太太脸上有仙根,俺们结一个仙缘,不用贽仪的。”当晚郁氏便在白云观中会得了神仙,一连宿了三宵,跟着八王爷的福晋回家来。郁氏临走的时候,峒元道士还给她一张一万两银子的庄票,算是干爷的见面礼儿。一过了二十五,庙会收场,峒元道士受郁氏之托,便进宫去奏明太后,说吴侍郎如何清苦,求老佛爷赏他一个差使。这时太后正要下谕点放学差,在中国各省中要算广东学差的缺分最美的了,如今因峒元道士的说话,便放吴侍郎做了广东学差;那吴侍郎接了这个上谕,亲自跑到白云观去谢恩,回家来又对他妻子郁氏磕头谢恩,兴高采烈地赴任去了。
有一天,慈禧太后在宫中和峒元道士闲谈,说白云观中花园造得很好,只可惜少些字画。峒元道士听了,忙跪下地去磕着头说,求老佛爷赏几件字画。慈禧太后一时高兴,便吩咐李莲英磨墨,拿起大笔来写了一个极大的福字;又拿出平日画成的一堂花卉画屏来,一齐赏给峒元道士。峒元道士又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捧着出宫去,交裱画匠装裱起来;待装裱成了,峒元道士又拣了一个日子,在白云观里摆下戏酒,把慈禧太后的字画张挂起来,邀着许多王爷大臣在花园里吃酒听戏。
吃酒中间,有一位王爷说起老佛爷每年赏给大臣们的字画很多,老佛爷虽能写字作画,但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如今里面赏出来的,除“福”“寿”几个擘窠大字以外,其余的小楷字、花鸟画儿,都是缪太太代写代画的。峒元道士忙问:“谁是缪太太?”那王爷说道:“师父却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内外臣工,除南北两书房内廷供奉及内务府人员以外,不是官做到二品的,不能赏福字;无论什么大官,年纪不到五十岁,不能赏寿字。自从到了俺老佛爷手里,格外开恩,常常赏着字画;老佛爷一高兴,不论什么人,都得赏赐亲笔的福字、寿字,有时赏赐花鸟画儿、小楷字儿。老佛爷从在桐荫深处当妃子的时侯,原学得一手好字画;但如今要赏人也太多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便降下密旨给各省的督抚,叫寻觅能书画的命妇,选进宫去替老佛爷写字画花。那时四川督抚便把这缪太太悄悄地送进宫了。”
缪太太名素筠,原是云南人。她丈夫在四川做官,便死在四川地方。家里境况很是艰难,缪太太的儿子虽也是一个举人,但一时也没有出息。幸得缪太太能画恽派花鸟,画得很是工细;她又能弹琴,又写得一手《灵飞经》体的小楷,在四川地方,靠着官场中卖她的字画度日。如今四川督抚得了老佛爷的密旨,便日夜兼程的,悄悄地把缪太太送进宫去。老佛爷一见,十分欢喜,便每月给她二百块钱画金,在宫中终日代老佛爷写着字俸。缪素筠生得身体臃肿,面目阔大;慈禧太后常常拿她开玩笑,说缪太太的身体好似不倒人儿。但因缪太太的字画高明,却也很看重她;宫里规矩,凡宫女女官见了太后都要跪拜,独有这缪太太,太后吩咐得免跪拜。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称她缪太太。缪太太做人和气,大家都和她好。
这一天是太后的万寿,那班妃嫔们要使太后欢喜,预先备了一顶大号的凤冠。到了那日,宫里众妃嫔都按品大装起来,便叫宫女也给缪太太装扮,缪太太果然把披风红裙、凤冠霞帔穿戴起来;缪太太身体又生得矮胖,那衣冠又十分宽大,穿戴上了站在地下,越觉得臃肿了。宫女们都忍着笑,把缪太太扶去拜太后的万寿。这时太后正坐在内殿受礼,已有许多满州福晋格格们一齐大装了站在太后两旁。忽然见缪太太打扮得绣球儿似的一个身体,滚着上来,大家已忍不住要笑了。只因光绪皇帝站在殿上,大家不敢笑出声来。后来皇上出去了,缪太太便爬在当地行礼,望去好似一只地鳖虫。慈禧太后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两旁的贵妇人和妃嫔们也撑不住笑起来了,满殿只听得娇脆的笑声。慈禧太后还问谁给她打扮成这个样儿的,说着,又忍不住笑了一阵。接着又说:“今天原是大家欢喜的日子,缪太太伴着咱们玩一天罢。”缪太太忙磕头谢恩。
这一天,缪太太跟着太后逛三海;那三海地方又大,许多妃嫔贵妇跟着太后跑来跑来。那班满州妇女都是大脚,还可以支持得,独这缪太太是小脚,头上戴的凤冠又重,走一走,晃一晃。
因为太后的游兴很浓,直逛到天色快晚才回宫,赏了缪太太许多珍贵的东西。缪太太谢了赏,回到自己屋子里,真是一步也动不得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