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圆明园偌大一个花木胜地被巴夏礼付之一炬之后,顿时烟消雾灭。那四春之中,要算牡丹春的结果最好。那海棠春进得园来,因想念金宫蟾想得厉害,不到一年工夫,在咸丰帝最宠爱的头里,她便郁郁而死。只有杏花春得到皇上宠爱的日子最多,她手头积蓄的钱也最富。她在宫中,和谁都没有交情,无论什么人托她在皇帝跟前说一句话,她总非钱不行,因此宫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她的。但是杏花春手头的钱一天多似一天,她有二十万两银子,托她主母放在外面生息。此外零零星星三万五万的,都由总管太监替她拿出去存放在钱庄里。她自己的屋子里还存着二三千两黄金,此外金珠首饰不计其数。只因她平日待人不好,到了出事体的这一天,那班宫女太监们各自逃命,也没人去通报她。待到天明,杏花春从枕上醒来,皇上已去了,园里已是天翻地覆似地闹成一片。杏花春正要起来打听时,早有一班年老的太监宫女们恶狠狠地打进房来,便在床上大家齐动手,把杏花春活活勒死,把她所有的金银珠宝抢掠一空。可怜一个脂粉娇娃,她尸首挺在床上,直到浑身腐烂,也没人来收拾。
再说那陀罗春。自从她进得园来,每日在一座小庵里长斋礼佛。宫中人人见她可怜,到皇上临走的一天,便有管宫太监悄悄地去告诉她。陀罗春自进园来,早把死生置之度外,听了太监的报告,她也不惊惶,依旧念她的经卷。直到园中的宫女太监们俱已走尽,便有一个小太监来劝她出园去,又说:“如今园里没有人查问,尽可以放胆出园回家去。”陀罗春听说可以回家,不觉心中一动,便也略略收拾些细软物件,跟着小太监走出庵来。看看满园荒凉,到处尘封,她心中起了无限感慨,回心一想。如今家里母亲为她死在宫里了,便是要回去,也没有家了;生成一个薄命人,便是出得园去,也没有好日过的。
她便起了一个决心,这时正走到“万方安和”的字桥上,看看那小太监在前面走着,她便出其不意地一纵身向池心里一跳,只听得噗通一声,那池面很大,陀罗春一个娇小身躯早不知荡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园中静悄悄的,四面不见一人,也无处可求救,倒累得这小太监对着池子大哭一场。这陀罗春溺水以后的第七天上,那圆明园便遭了火灾。寂寂一座园林,一任那狂风烈焰把它卷得寸草全无。
圆明园被毁的消息传到行宫里,把个咸丰帝气得病势越发加重,厉害的时候还晕绝过去几回。那英法联军又声称要攻打紫禁城。孝贞后得了这个消息,忙传谕给恭亲王,叫他从速议和。这时有一个俄国海军少将,名叫普查钦的,他见有机会可乘,便去鼓动俄国公使,名伊格叶替耶夫的,出来排解,劝英、法两国和中国议和,照道光年间的和约,增加九条,法国也增加十条和约,把天津开做商埠。赔偿英国兵费银一千二百万辆,赔偿法国兵费银六百万两。这和约奉到行宫里,咸丰帝把端华、肃顺两人召进宫去商议。那端华、肃顺两人,和恭亲王是素来不对的,当下看了这和约,便说道:“大爷办事如此不中用,照此下去,将来俺们还有好日子过吗?”咸丰帝也拿不定主意,因为孝贞后和懿贵妃是素日预闻朝政的,便也把这一后一妃唤来,和她们商议。这孝贞后是忠厚人,见如此大事,却一时不敢下断语。独有那懿贵妃,她却大着胆侃侃而谈,说:“如今兵临城下,外国人不满所欲,决不甘休的,这件事错在当初那班耆英、牛鉴、桂良、花沙纳混蛋手里。当初事尚可为,便一味地媚外误国,示弱乞和,以致铸成今天的大错。如今天子蒙尘在外,京师危在旦夕,南有发匪之祸,北有捻匪之乱,内讧未清,怎当得再有此外患?不如请佛爷乾机独断,就此准了他们的和约,一来外兵可以早日退去,二来佛爷也可以早日回銮,在宫中养病,总比在这行宫里诸事不便的强得多。”一席话打中了咸丰帝的心窝。咸丰帝抱病在外,原天天想回宫去,当下便依懿贵妃的主意,批准了和约。一面谕令恭亲王收拾宫殿,缮修城郭。直到秋末冬初,才把宫禁收拾停妥,联军也退出京了,仍由恭亲王领衔,吁请皇上皇后返跸。谁知这时候咸丰帝大发起哮喘病来,住在行宫里一步也动不得,只得暂把回銮的事体搁起。懿贵妃带了皇子载淳,早晚在皇上榻前侍奉汤药。咸丰帝经此乱离之后,见了懿贵妃,想起从前的一番恩爱,便把从前的宿恨一齐忘去,渐渐地依旧宠爱她起来。懿贵妃见自己又得了势,岂肯错过这个机会?她便拿出体己银子来,在宫里联络安、崔两个总管,又托崔总管暗地里去联络他的侄儿荣禄。却说懿贵妃的母家原有一个弟弟名叫桂祥,懿贵妃住在“天地一家春”最得皇上宠爱的时候,真是言听计从,懿贵妃满意要把她弟弟提拔起来做一个京官,在外面也可以和她通通声气。谁知这桂祥却是一个傻子,虽做了京官,却还是呆头呆脑的,一点事体也不懂。懿贵妃看看自己的兄弟不中用,便改变方针,一意提拔她的侄儿荣禄。荣禄是一个聪明刁滑的人,他得了功名,便在满朝中拉拢。别人看他是宠妃的家里人,自然另眼相看。不多几年工夫,竟被他爬上满尚书的地位,在朝中也颇有权势。他见恭亲王是皇上亲信的人,便也和恭亲王好。
这恭亲王也不知不觉落在他彀中,两人十分莫逆起来。如今见他姑母打发崔总管来联络他,姑侄一家人,没有不帮忙的。彼此心照不宣,由荣禄去联络恭亲王,从此恭亲王也做了懿贵妃一党的人。
懿贵妃看看里外都已打点停妥,在皇上跟前便慢慢地掌起权来。那孝贞后原是不会说话的人,凡在外来奏章,都由懿贵妃读给皇上听。皇上这时精神十分衰弱,凡事都叫送孝贞后决断去,这孝贞后又看懿贵妃生得比自己聪明有才情,便诸事和她商量。后来懿贵妃索性独断独行,自己在奏折上批定了,再给孝贞后看,孝贞后心中不以为然,但她也无意争权,便一任她做去。自有一班朝中大臣打听得懿贵妃预闻朝事,便大家拿着整万的银子走安、崔两总管的路子,去孝敬懿贵妃。懿贵妃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也替他们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偶然说几次,皇上却也不觉得,后来见懿贵妃尽替外面大臣们说好话,咸丰帝便觉得这妃了有些靠不住,心中便有些厌恶她起来。这时咸丰帝病势一天重似一天,懿贵妃知道皇上是不中用了的,便想到将来自己的地位,紧拉着皇子,天天在皇帝榻前絮聒,说:“佛爷只有这一个皇子,将来百年之后,总是这载淳继承大统了,如今外面大臣颇有主张立长君之说,佛爷何不趁现在立定了太了,免得日后俺们娘儿吃亏。”咸丰帝听了,心知这是懿贵妃有意造谣,但是如今只有这一个皇子,将来这个皇位,总是逃不了是她儿子的了,便也乐得答应她,又安慰她:“不必多心,将来总传位给你儿子,总给你升做太后。”懿贵妃听了皇上这几句话,心才放下。
皇帝害的是痨损病,那身体一天瘦似一天,精神一天委顿似一天,他心地却十分明白。他在病中暗暗地留心懿贵妃的举动。觉得贵妃仗着自己将来可以做太后,便渐渐有些跋扈起来,有时甚至和孝贞后对口,不肯相让;有时外面有奏章送进来,贵妃便不和孝贞后商量,竟自独断独行批交出去。咸丰帝心知这贵妃将来是不得了的人,心中十分愤怒。觑着懿贵妃不在跟前的时候,皇帝便把肃顺召到床前来。这时孝贞后也陪在床前。
咸丰帝气愤愤地对肃顺说道:“懿贵妃十分跋扈,留此人在世,将来必是皇家的大害,朕打算趁朕未死之前,赐她一死,除了宫中的大祸。”那肃顺听皇帝说出这个话,吓得他只是趴在地下磕头,不说一句话。停了一会,皇上又说道:“不然,朕留下遗旨,朕死以后,便将懿贵妃殉葬。”孝贞后到底是忠厚人,听了皇上的话,觉得懿贵妃甚是可怜,便替贵妃再三求恩说:“懿贵妃生有皇子,母以子贵,万岁便格外开恩,饶她一二。
万岁若赐她一死,将来皇子继位,追念生母,叫他何以为人?“孝贞后说得声泪俱下,咸丰帝也感动了,便说道:”朕如今看在皇后面上饶她一死,但是这懿贵妃是阴险刁刻的人,朕死以后,无人可制得住她;朕如今须写下遗诏,使他不敢放肆。“说着,便竭力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命肃顺端过笔砚来,就床上写下遗诏。道:咨孝贞太后:懿贵妃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予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廷臣,将朕此旨宣示,立即诛死,以杜后患。钦此。
写毕,叫皇后在诏书上写下名字,又叫肃顺也写下名字,便交给孝贞后收下。那孝贞后正要收藏,忽然又交还皇上,奏称:“这诏书也得传示外臣,请恭亲王来此,写上名字。将来万一有事,也得内外相应。”皇上听了皇后的话,也说不错,便一面下谕传恭亲王奕访火速赶赴行在,一面暂把这遗诏收藏在枕边。
这时懿贵妃在皇帝左右早已布下耳目,她见皇上情形对她一天冷淡似一天,心知有些不妙,便在背地里嘱咐安、崔两个总管留心察看动静。这一天,皇上和皇后、肃顺两人密议的事体,崔总管在窗外也略听得一二,只是不敢久站在窗下,怕被人看见,因此皇上说的话,他也不曾听得完全。心知是不利懿贵妃的,便忙去通报与懿贵妃知道。懿贵妃听了,心中十分害怕,一时也估料不出什么事体来,满心焦躁,害得她几夜不曾阖眼。恰巧有一个机会到了。皇上病了多日,身体睡在床上,骨瘦如柴,觉得十分酸痛,颇想人在身上捶捶。那时有一个姓陆的御医,他是懂得推拿的,便按着穴道替皇上推着。皇上依旧是个不舒服。后来总管唤来一个太监,名叫李莲英的,进来替皇上按摩着。这李莲英原懂得这按摩法子的,当下替皇上按摩着,经过他按摩的地方,筋骨都十分舒适,按摩到胸口,皇上便沉沉睡去。从此皇上十分喜欢这个李莲英,每日非把他传进宫去按摩一次不可。李莲英也发乖觉,他趁皇上闭上眼睡去的时候,便抬起头来留心看这屋子里的情形,他一眼见皇帝枕头边露出一只纸角儿来,只见得“其人绝非可倚信者”一句,他知道这一张纸总与一个人有利害关系的。他一转念,便想到懿贵妃,莫非这上面说的是懿贵妃么?也便大着胆儿,伸过手去,把纸角儿拉出来一看,把遗诏上面的话统统看在肚子里。
这时李莲英身后站着一个人,便是崔总管。他们原是同通一气的,李莲英便不在意,正想把这遗诏偷下来。忽然孝贞后走进房来了,崔总管拿靴尖儿轻轻地踢着他,李莲英忙缩住手,拿一方手巾遮住那遗诏,退出来急急去告诉懿贵妃。
原来这李莲英是懿贵妃极亲信的人,进宫的年数虽不多,却深得懿贵妃的宠用。他本是河间地方人,在一家硝皮铺子里当学徒,人家都唤他皮硝李。家里十分穷苦,常常不得温饱。
那河间地方有许多人是在宫里做太监的,崔总管恰巧住在他邻近,有时见崔总管告假回家,拿着许多金银回来,又说宫里如何好玩,如何有势力。这时李莲英年纪只有十六岁,却十分勇敢,听说宫中如此好玩,便瞒住了父母,把自己下身东西割去了,痛得晕绝过去。他父母请医生,用药擦抹,止住了血。他在床上睡了三四个月,便平复了。他赶进京去,找到崔总管,求他带他进宫去当一名小太监。崔总管留他住在自己下处,守候机会。过了几天,怡巧懿贵妃要雇一个年轻的太监当梳头房里的差使,崔总管便把李莲英领进宫去。懿贵妃见他面目清秀,语言伶俐,便也欢喜了;又叫他试试梳头。这李莲英原是专门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惯的,他服侍起女人来温存体贴,妩媚玲珑。
如今第一次替懿贵妃梳头,便格外小心。懿贵妃十分爱惜自己的头发,又是怕头皮痛的,因此李莲英便放出轻灵的手段来,替懿贵妃梳成一个头,非但头皮一点不痛,头发一丝不脱,且那头样子梳得玲珑剔透。最叫懿贵妃欢喜的,他能每天换一个头样子,而且他换的样子越换越好看。每一个样子总有一个吉利的名字:什么“富贵不断”头,“天下太平”头,“一团和气”头,“龙凤双喜”头。懿贵妃的脾气,最是爱吉利的,如今听见这许多吉利名字,不由得她不喜欢。李莲英还生成一张利嘴,到没事的时候,搬些乡下故事、村庄野话出来说说,又对上了懿贵妃的劲。懿贵妃最爱听故事,到气闷的时候,便传李莲英进房去讲故事。李莲英肚子里的故事真多,天天说着,也没有说完的时候。他人又生得聪明,无论什么笑话故事都能随嘴编排得出来。说到发笑的时候,引得懿贵妃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打他,骂他小鬼头。李莲英又天生成一副媚骨,任你如何打他骂他,他总是花眉笑眼的,懿贵妃到愤怒愁苦的时候,全靠着他解闷儿。
李莲英还有一件绝技惹人喜欢的是,他自幼学得一副好嗓子,无论南北小调、京陕戏曲他都能唱,而且,唱来抑扬宛转,十分动听。这一件又对上了懿贵妃的胃口。懿贵妃原是爱唱的,自从有了这李莲英,有时跟着学几句词儿,有时静静地听他唱几折京调,听到高兴的时候,便也夹在里边对唱着。满间屋子,只听得他两人咿咿呀呀地唱声。李莲英又最能体贴女人的心理,凡是女人的苦处,女人的性格,他都体会得出来。和那班宫女们谈起天来,句句说在女孩儿们的心窝里,因此上上下下的宫女们都和他好。李莲英又懂得按摩的法子,懿贵妃每到骨节酸痛的时候,便传李莲英来替她按摩。说也奇怪,他按摩的时候叫人浑身舒服,口眼都闭。因此种种,懿贵妃十分宠爱他,每晚留他睡在榻旁,到清醒的时候,和他谈些家常事体。李莲英也能迎合意思,屈意对答。懿贵妃如此宠爱李莲英,倒把崔总管疏淡下来。李莲英心中感激贵妃的恩德,便处处帮着贵妃。
如今在皇上枕边见了这张遗诏,便急急地来告诉贵妃知道。贵妃听了,一时无法可想,打听得皇上病势十分沉重,她便天天带了皇子去坐在皇上榻前,借此可以监督着皇后的举动。这时恭亲王奕訢也到行在来过,也在遗诏上写了名字。实在恭亲王暗地里已入了懿贵妃的党,便暗暗地把这消息去告诉荣禄。
这时,大学士肃顺、郑亲王端华、御前大臣额驸景寿、军机大臣兵部尚书穆荫、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礼部左侍郎杜翰、太仆寺少卿焦佑瀛等一班大臣,天天秘密商议,只怕将来懿贵妃仗着幼子的势力窃弄大权,便打算俟咸丰帝死后,公劝怡亲王载垣为嗣皇帝。载垣知道懿贵妃生有皇子,自己强夺皇位,只怕群臣不服,便说皇子年幼,借托当今皇上有遗诏,命他为监国摄政王。无奈肃顺等一班人不答应,这件事体还不曾议定,那咸丰帝便死在烟波致爽殿上了。皇上一死,肃顺一班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称为赞襄政务大臣,说大行皇帝遗诏,立怡亲王载垣为嗣皇帝,改年号称棋祥元年;又传谕留京王公、大臣、恭王、荣禄等不必奔丧,不日当奉梓宫返京。这时懿贵妃早料到肃顺的计谋,皇上一死,她便把那颗传国玺收藏起来。
肃顺进宫去向孝贞后索取国玺,孝贞后这时见肃顺来势汹汹,深怕出了什么变故,便也帮着懿贵妃哄着肃师道:“那传国玺早被六王爷带进京去了。”那肃顺听说玉玺不在行宫里,便急于要进京去。这里懿贵妃看看事体紧急,便抱着皇子载淳跪在孝贞皇后面前,求她帮助。那孝贞后看懿贵妃说得可怜,又想她生有皇子,这大统总应该皇子继承下去,便把懿贵妃扶起来,答应帮助她。懿贵妃便写了一道诏书,盖上国玺,暗地里打发膳房总管喜刘星夜趱程进京去,送给醇王、恭王、荣禄三人,叫他们按计行事。这里肃顺要把后妃两宫留在热河,自己先奉梓宫进京去,无奈孝贞后不答应。肃顺没法,只得请孝贞后奉着梓宫一块儿进京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