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友琴女士听了我问,微笑不言。我问:“你笑什么?”女士道:“我笑你还是四十年前的知识呢!国会开了,吾国已成了立宪国了。全国的人,上自君主,下至小民,无男无女,无老无小,无贵无贱,没一个不在宪法范围之内。外务部官员,独敢违背宪法,像从前般独断独行么?”我暗想:“立了宪,有这样的好处!怪不得从前人民都痴心梦想,巴望立宪。”
又听女士道:“当时,外务部尚书与各国公使,连开几次谈判,终没头绪。后来,皇上特派专使到各国,与各国外务部直接交涉。事也凑巧,吾国这年南北洋海军,齐巧成立。各国一因屈于公理,二因惮吾兵力,就此应允下来,许把领事裁判权废掉,租界交还。不过,要求着要与吾国人民杂居贸易。吾国钦使也要求各国许中国人民杂居贸易,要与各国人民一般看待,不能独设苛律。各国究因理短,辩不过我们,只得也答应了。于是,外人侨寓在吾国的,气焰顿时消灭了,与吾国人民一般地纳税,一般地遵守中国法律。不过,各项选举权、被选举权享受不着是了。吾国闽、粤两帮人,侨寓在南洋群岛、新旧金山各处的,也与欧洲各国人一般的享着权利了。”
我问:“吾国海军,几时成立的?共有几许兵舰?那兵舰都向那一国定造的?训练海军,可有洋将帮同办理?”女士道:“你这旧人,碰碰就要说出旧话来。向外国定购兵舰,请外人训练海军,都是光绪年间李文忠所行故事。这会子,怎么还会有!就是李文忠,当时也是万分不得已才这样办的。那时节,科举还没有废掉,人家都专心一意在时文试帖里头钻研。不要说不晓得科学,连科学的名目,人家说出了,他也不知作何解说呢!你想,当这样的时候,要兴办海军,不向外国去造舰、聘将,更从何处下手呢?如今是科学昌明,人材极盛,无论陆军、海军,电机制造各学,懂的人很多。所以这一回,兵舰都是自家制造的。听得海军人员说,兵舰一定要自己设厂制造的。比不得商船,可以随随便便,不拘那一国厂里都可以制造,只要是只船是了。”
我问:“为甚缘故?”女士道:“兵船在外国厂里造了,船里的机关,不是都被人家知道了么?那一处受得起攻击,那一处受不起攻击,保不住一旦与造船这国失了和,开起仗来,可就糟了。延聘洋将训练,也是如此。”我道:“原来海军里头有这许多讲究。怪道外国兵船上,从不许外人乱走。但是吾国自己没有船厂,怎么能够制造呢?”
女士道:“现在,吾国沿海各省都有船厂,全国里共有八九个大船厂,不比从前了。一切原料,也都是本国出产的。炼钢厂炼出的钢,比了英、德名厂所出的,还要坚硬耐用。这是吾国理化科进士黄帝孙先生新发明的炼法。并且,吾国造成的各兵舰,坚固灵便,都非他国所能及,因此他国都有些惧怕我们。他国兵舰,无论你怎样坚固,怎样灵便,都靠着汽机行驶。你想,船靠了汽机,便不能不多蓄煤薪了,要多蓄煤薪,船里头煤仓间必定占去地方不少,还装得下几许军火,载得下几许人?战事吃紧的时光,一斤火药、一个炮弹都少不得。譬如敌舰受了我三弹,已有些支持不下,再放一弹,就可以把他轰沉。齐巧,这时光断了弹药,只好眼睁睁瞧他逃去,或被他反击一弹,中了要害,吾军反受大亏。倘攻打的是主舰,更关着全军胜负,所以兵舰里弹药是断断乎少装不得的。然而,汽机船被煤薪占去了大半地方,恁你尽力装载,终是看得见的。”
我道:“论的极是。然则吾国的新海军,不是步轮,定是帆船了。”女士笑道:“云翔,你也是很开通的人,怎么识见这样的卑陋!步轮、帆船可以充当兵舰,从前的长龙炮艇也好出海巡哨了!”我被女士说得面孔红涨起来,半晌说不出话。女士见我惭怍,开言道:“说句玩话儿打甚紧,就这样地害羞起来!”
我问:“新兵舰到底靠什么行驶的?”女士道:“这也是吾国新发明的。吾国兵舰,都靠着电机行驶的呢!”我听了,不觉又诧异起来,问:“电机可以驶兵舰么?”女士道:“怎么不可!电机行车,谅你总瞧见过的了。电机既可以行车,如何不可以驶船?”我辩道:“电车是立杆驾线,开地筑轨。那电力在线上流行,车上有一铁条触在线上,得着电力,自然会行动了。现在,兵舰是行在海洋中的,浩渺苍茫,更向何处去立杆架线呢?请问这兵舰怎么样会行动?”女士笑道:“各工厂的机器,初时都用蒸汽,后来也改了自来火或电气,怎么一般能够转动呢?”我道:“这种电气,也要用煤来烧的。”女士道:“煤自然要用的。不过,电机用的煤,比了汽机,要省却多多了。用煤省,藏煤的地方岂不就少了么!余下所在,都可贮放弹药了。”
我听了有理,就问:“吾国这种新兵舰共有几艘?”女士道:“初时不过百艘光景,如今是一等巡洋舰五十八艘,二等巡洋舰六十二艘,战斗舰八十艘,驱逐舰一百艘,鱼雷艇七百艘,合并拢来共有一千艘。以墩数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二亿六万九千八百七十四墩。海军力为全地球第一。”我道:“中国尚有今日这一日,真当时梦想所想不到的。四十年前,告诉人家说,中国尚有这样强盛的一日,人家一定要不信,一定要说是梦话的。”
女士道:“天下事,本没什么一定,都是人自己做出来的。假使当时的人,个个自私自利,一点子公益都不顾,或者阳称公义,阴图私利,像光绪年间一个样子,则这会子不知弄到什么样儿了!不要说租界收回,恐怕江苏全省,都变成租界了呢!”我道:“像从前这样的胡闹,岂特江苏一省都变租界,就是大清全国,也未必保得住呢!”
因问女士:“怎么各店铺‘一言堂’、‘真不二价’等牌子,都不挂了?”女士道:“从前风俗浇薄,浮伪相尚,商人不知信义何物。偶有一两家诚实铺户,便都立着特别牌号,有的写‘一言堂’,有的写‘真不二价’,以树异于众。现在,大小各铺都是没有二价的,还要这牌号来则甚?这也是去繁就简,一定的法儿。社会越进化,时光越宝贵,谁肯以有用之时光,白丢在索价里呢?”我道:“没有二价,卖者买者都各便利,好极,好极!”
说着,早到了静安寺路。我记得,从派克路转到静安寺路,有一所跑马场的。那跑马场很是广阔,周围足有近十里路,外有木栏隔着,吾国人从不许越雷池一步的。现在,跑马场不知那里去了,那跑马场地方,却变成了一所很大很高的洋式房屋。我心里异常疑惑,问女士道:“这里不是跑马厅么?”
女士道:“从前果是西人的跑马厅,现在已变成戏馆了。”我道:“跑马厅造了戏馆房子么?”女士道:“然也!”我问:“里头共开设几家戏馆?”女士道:“只有一家,怎么有起几家来?”我惊道:“这样大的跑马厅,只开得一家戏馆么?”女士道:“共只有十二万个坐位,算什么大!听说京里头的升平戏园,有到二十万个坐位呢!”我道:“这戏馆叫什么名儿?”女士指道:“上有字写着,你不看见么?”我抬头一瞧,见端端正正横着五个大字,道:“新上海舞台”。我道:“新上海?我当时不是编过一部小说叫《新上海》么?那篇序文,记得还是你给我撰的呢!”女士道:“这些旧话,还提他则甚!”
因问我:“可要进去瞧瞧?”我道:“这样大的场面,不知他要卖多少价值?我记得,当时的新舞台、大舞台、新剧场,都要卖到一元以外。”女士道:“今非昔比,新上海舞台,只卖两角钱一人的入场券。不分什么头二三等,尽你去坐。”我道:“这才文明。”女士道:“说什么文明、野蛮!如今人都是平等的。分了等次,还有人要来瞧你么!”说着,巳到了。
跨进门,见两旁列着长柜,上有竖牌,标着“售券处”三个大字。见柜外买券的人,很是不少。柜内也有二三十个伙计,在那里做生意。女士到柜上,也买了二张券。我就问:“这么大的戏园子,只有两只柜台卖票么?”女士道:“售券的地方很多,各旅馆、各茶肆,都有入场券寄售。就戏馆里,只有八个门、十六只柜台售卖入场券。我同你进来的,是北首正门呢!”
到二重门,见四个人都穿着号衣,衣上绣着“收券员”三字。女士把券授给了收券员,就同我直到里边。见戏台、戏场都是圆式。那戏台的大小,比了从前的文明大舞台全园,大起一倍还不止。戏台造在全园中心,四围都是看客坐位。那坐位,却是一级一级高上去的,共有五层楼房。戏还没有开场,前五披已都是人了。女士道:“今日是星期日,来的人多。我们只好坐第六级坐位了。”
我瞧着戏台,暗想:“这台是全圆的,四面都脱空,戏房做在那里呢?”问女士时,女士道:“瞧着自会知道的。”忽听得鼓乐齐作,戏台上不知怎样,四围都垂下围幕。那幕上,像电光影戏般,忽地现出四个大字,道:“请开国会”。我问女士:“这是什么?”女士道:“这是新排的十本故事新剧,第一本《甲午战争》,自东学党起反、朝鲜请兵开场,做到李文忠马关议和为止。其中情节,如中日两国派兵、高陆商轮被击、两国宣战、丁提台降日、平壤大败、李文忠遇刺等,异常热闹。第二本《戊戌政变》,自康有为上书开场,做到六臣殉节为止。第三本《庚子拳祸》,自端、庄两王招集拳匪开场,做到两宫西狩为止。第四本《预备立宪》,自各省第一次公举代表入京开场,做到下诏预备开办咨议局为止。《请开国会》是第五本了。以下,第六本是《筹还国债》,第七本是《振兴实业》,第八本是《创立海军》,第九本是《召集国会》,第十本是《改订条约》。”第二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