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同友琴、咏棠两个女士,在淀山湖水面上踏水而行,观看捕鱼新法,谈了一回帆船制度。忽见一只异样的船,冲波突浪,飞驶而来。我正欲问时,友琴道:“这便是帆船。”我道:“矗起在船棚上的,就是帆么?”友琴道:“正是。”
忽听咏棠道:“友琴姊,你瞧,这两只蚌大得如是,里头不要生有珠子的?”我因为要紧讲话,没有留心到渔船上。听他一说,举目望去,果见第四只渔船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捧着两个大蚌。那蚌壳,直径足有一尺来长。我道:“果然大得很。说不定有珠子也未可知。”友琴道:“淀山湖里的蚌,如何会生珠子?”我道:“淀山湖里的蚌,不能生珠子,太湖里的蚌,才会生珠子么?”友琴道:“太湖里的蚌会产珠子,淀山湖里也会产珠子了。珍珠这件东西,必得海里的蚌才会生。不然,采珠公司早设在内地了。”
我道:“现在,中国设有采珠公司么?”友琴道:“沿海各省都有,每年出产总额约有五六百斛。”我道:“那里来这许多珠子?”友琴道:“海里出产珍珠,原是不少。不过,从前采法没有改良过,多劳而少功,并且伤毁珠苗不少,产额自然短了。”我道:“采珠是呆板的事情,都不过捕几只蚌,剖开来瞧。有珠的,把珠摘掉;没珠的,丢掉是了。”友琴道:“这法子就不好。你想,捕着的蚌,保不住个个都有珠子,必定要一个个剖开来瞧,一来白费手脚,二来自伤掉海蚌。那海里的蚌是活的,这会子没有珠子,过几天就会生出来,也未可知;这会子珠子少,过几天就会多,也未可知。被你一剖,不就要伤掉多少珠苗么?”
我道:“不剖开,里头有珠没有珠,怎地会瞧得出?”友琴道:“四十年前,不是有一个透骨镜,名叫爱克斯光的么?”我道:“不错,那爱克斯光,是医生拿来瞧人家肺腑的。”友琴道:“那时候的爱克斯光,制法粗劣的很。瞧去糊里糊涂,很不清楚的。经我们国里光学大家改良了三五回,现在是隔着六七丈厚石壁,也能够洞烛无遗,并且又很清楚。那采珠的渔人,都备着一个透骨镜。捕起蚌来,先用透骨镜照看,有珠的留着,没珠的依旧放回海里去;珠多的留着,珠少的依旧放回海里去。这么一来,不是又省了手脚,又不伤掉珠苗?珠子产额,自然年年增多了。”我道:“珠少的依旧丢到海里去,不是珠还合浦了么?”友琴笑而不答。
我此时偶尔抬头,忽见湖滨收拾得同黄浦滩相似。四边岸上,也筑着无数的房屋,好像有几十万人家聚族而居似的。问友琴时,才晓得现在从淀山湖直通黄浦滩,接接连连,都有房屋,都有市面。我当下听了,甚为惊异。咏棠道:“从青浦到上海,不过百里之遥,有甚希罕!从上海上去,至汉口,数千里地方,接接连连,都是市面呢!”
友琴道:“我们回去罢!站在湖面上,做什么呢?人家瞧着,怪没意思的。”我道:“回去也好。”于是,重上飞车,脱去水行鞋,交还了司机人。司机人问:“还到什么地方?”友琴道:“回上海罢!”司机人把机盘儿旋动,车身渐渐的上升,风一般驶将来。我道:“现在,飞车、飞艇、飞舰穿梭般在空里头往来飞驶,理应设立一班空中警察,管理管理。不然,没有规则,不怕碰撞么?”友琴道:“现在,马路上警察,议院里尚在提议要裁去,何况空中?你看,空中的路,何等样广阔!并且飞行器高低由人,就在一条路线上,也决不会碰撞。”我道:“马路上警察,怎么可以裁去?”友琴道:“中国人,生性本是最纯良不过。就是没有警察时光,通都大邑,也并不曾天天有乱子闹出来。”
我道:“不错。记得上海大闹公堂那一年,巡捕房把巡捕通通调去,看守洋行与洋人的住宅。这时候,马路上有二日多没有巡捕站岗。那上海还是个五方杂处、最坏不过的地方,倒也不曾有甚乱子闹出来。”友琴道:“当时的人,心术还不甚好,尚且如是。何况现在,教育是已经普及了,生计是已经宽裕了,人心的坏处,已经被苏汉民先生的医心药医治好了。人人都循规蹈矩,守法奉公,还要这警察来做什么?即如上海的警察署,一天里头难得有一两桩事情。议院里见警察吃了饭没甚事干,便思节掉这一票糜费。只是现在还不能。因为本国人虽都能够晓得法度,外国人里头,保不住有一两个歹人。现在,外国人是内地杂居的呢!”咏棠道:“我瞧,警察实是赘瘤,将来总要裁革的。”友琴道:“就这几年,也一年年减少下来了。今年比了去年,听说又减去了三分之一。”
我道:“听说,人群愈进化,作奸犯科的事情,也愈来得精工。所以,文明国侦探一道,是少不得的。我们国里,进化到这般地步,侦探一道,谅必也很进步。通都大邑,侦探分布的谅也不少。”友琴道:“我国非但没有侦探之学,并且也没有侦探两个字的名目。那侦探,都是半开化的野蛮国所用,因为那半开化国的人民,本性最是野蛮不过。面子上虽装着个文明幌子,作奸犯科总不能免,他们自己也强制不来的,所以少不来这侦探。我们中国人,本性是良善的,又加了教育,这几年民康物阜,内地各处人家的房屋,门上闩儿都没有的。”
我道:“没有门儿,怎地关闭呢?”友琴道:“关闭他做什么?又没有贼子!”我道:“这真是千古未有的盛治了。我只在书上头瞧见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道现在,真有这景象!”咏棠道:“这也算不着什么,人家遗下的东西,本不应拾取的。至于窃贼,是最为可耻的,又谁肯去做呢?就使悬了重金,奖励人家去做,也没有人答应。”我听了,不胜叹服。
此时,我坐在飞车上,左右顾盼,异常快乐。只见往来的飞车,像飞鸟一般,一队队飞掠而过。我们飞车的左旁,有一部青色的车子,与我们并着飞行。我回头瞧时,见青色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认得,就是“岭南春”会过面的周戎一先生,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却不认识。戎一见了我们,忙着招呼,问我们从那里来。我告诉了他淀山湖闲逛。戎一道:“怪道我才到李女士寓所,碰不着面。”友琴道:“周先生枉驾,可有甚事情?”戎一道:“操期定了,就在明天。特来知照一声。”
戎一又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医学大家苏汉民先生。”我不觉猛吃一惊,暗想:“这样发明奇术的大奇士,总应得魁梧奇伟,英异不凡,却不道文绉绉,竟如没本领人一般。”当下,苏汉民也请教了我姓名。于是,就扳谈起来。
戎一道:“汉民先生现在又新发明了一种药,现在方在试验。这一种药一出,世界上刑律恐怕就要大大改动了。”我问:“医药与刑律,又有什么相关?”戎一道:“一个人好好的,总不肯轻易犯罪。那犯罪的,总是为萌了恶念才做出来。现在苏先生发明的药,就是专治那恶念的。”我道:“恶念怎么能够用药冶呢?”汉民听了,便道:“人萌恶念,总因肚里头恶根性没有除掉,这药就是专行攻打那恶根性的。服过此药,恶根性便从大便里一泻而出。恶根性既然铲掉,就叫他犯罪,他也不肯了。现在,我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专治那未曾周岁小孩子的。”我道:“小孩子也有恶根性么?”汉民道:“凡孩子父母是恶的,这孩子未免得着父母的遗传性,也就要恶起来。倘不早早铲掉,恶根性存在肚里头,潜滋暗长,便就要违条犯法了。所以在未曾周岁时候,就要像种牛痘般,替他把恶根性的一股恶毒,在手臂上种掉。将来长大成人,就不至流为恶人了。一个办法,是专治已经长大成人的。那便是犯过罪恶的人,恶毒轻的,饮以除恶药水;恶毒重的,须用刀解剖,取出恶根性才好。”
我听罢,不觉骇然。因问:“恶毒重轻,也诊得出么?”汉民道:“人的足胫上,自有三根善恶脉的。只是切脉,究不甚清楚,兄弟现在另造出一种测善恶的善恶表来。只要把表一测,有几许善几许恶,都能够明白了。”我道:“这样一来,将来刑律与裁判衙门,都可以废掉了。”汉民笑而不言。
戎一道:“苏先生这药在畜类上都已试验过,都很灵验。只是恶人尚没有办到。所以行不行,还不敢必呢!据我想来,人畜都是动物,畜灵验得,人总也没有不灵验的。”我道:“试验过什么畜类?”汉民道:“豺狼虎豹都试过。”戎一道:“那是我亲眼瞧见的。没有下药时光,猛悍得不堪相近。一见了人,张牙舞爪的,就想吞噬。一下药,说也奇怪,却都和善得绵羊一般了。”
友琴道:“苏先生费心费思,发明了这除恶药。我恐在本国境里,生意不见得发达呢!”我道:“何以见得?”友琴道:“本国恶人,已经不大有得瞧见,不是白费心思么?”汉民笑道:“我本不是金钱主义,无非为人类谋幸福罢了。只要如此,我比生意好还要快活呢!”
当下,联车竞进,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早到了上海。司机人把飞车降下,彼此点头作别。友琴、咏棠依旧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一会,也就辞去。
次日起身,吃过早饭,友琴早来了,带来两张观操券。我问:“我们去观操,是否可以坐在将台上?”友琴道:“你我又不是统帅,如何好坐将台?”我道:“站在那里呢?”友琴道:“来宾自有来宾位子的。”我道:“可以坐着飞车去么?”友琴道:“恐怕不能么。浦东有来宾接待所的,我们先到接待所,验过券,那边自有轮船载我们到操地去的。”
说着,咏棠也到了。我道:“咏棠女士观操券不曾有,怎样?”咏棠道:“陆先生,费心了!”随见他摸出两张券来。友琴道:“你怎么也弄了两张?”咏棠道:“我只道陆先生不曾有,倒多要了一张,现在白搁着可惜。”我道:“何不邀佐材先生同去?”佐材听了,很是欢喜。咏棠也答应了。第十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