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在新上海舞台,听了李友琴女士一席话,正欲再问编这戏的是谁,演过了共有几回,忽听戏台上细乐齐奏,帘幕一齐卷掉。我问:“帘幕忽然垂下,忽然卷掉,并不见有人在那里收放,怎会自上自落的?”女士道:“里头有一机关的,能自转动。要垂就垂,要卷就卷。”
说着时,见场上已设成个花园景致。树木花草、亭台山石,没一样不齐备。最可异的,那山石花草等,竟与真的一般无二。忽见一乘马车,从假山背后转出来,车里坐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接连马车、东洋车十多部,陆续而来。车上坐着的人,长长短短、胖胖瘦瘦不一,都从假山背后出来,不知怎样一转,反在园外了。一时到了园门口,都各下车。那些空车,一转眼便仍到假山背后去了。
那些人走进园门,便都自通姓名。那四十多岁的胖子道:“我乃预备立宪公会会长,国必强是也。请开国会的各省代表,都在上海,约于明日连骑北上。上海各团体,特假张员地方,设筵公饯。各团体人员,想都到也。”回身作相见介。国必强道:“各位兄台,请了!”众回道:“请了!”国必强道:“代表入都,关于吾国存亡。今日宴会,不能不致祝辞。众位兄台,可曾预备?”众回:“我们亦有同意,已都备下了。”
忽闻大吹大打,见假山背后,四部马车连翩跑出。每一部车上坐着两人。一杂飞报:“各位代表爷们到了!”国必强等忙着出迎。代表下车后,马车仍退回假山背后去了。于是,国必强等与八个代表,各拉着嗓子,对唱了一会曲。我因不解戏曲,不知他唱些什么。问女士时,女士道:“多不过西皮、二簧罢了!”一时,园中设着筵席,代表等入席,作饮酒介。国必强举杯致颂词,代表起立答颂。一会子,代表起身告辞。国必强等作送介。
忽然,帘幕下垂。等到卷起时,见花园不知那里去了,沧沧茫茫,一片都是水。水里泊着很大一只轮船,岸边青草萋萋,望去好似黄浦江样子。风吹水动,波浪涌天,岸上有好几座洋房。见各代表与国必强等,都站在江边草地上讲话,做出送行的样子。一时,各代表走上轮船,与国必强等拱手作别。忽听得汽笛呜呜,那轮船便黑烟冲天的,渐渐开去了。看戏的人,无不齐齐喝彩。
我这时候,也觉光怪离奇,莫名其妙。怎么戏台上会有水,会有轮船,并且人会得上轮船,轮船会得开行?问女士时,女士道:“这就是电光影戏,你难道没有瞧见过么?”我道:“人怎会得上轮船呢?”女士道:“在草地上唱的,是真的人。等到上轮船时,真的人早从布幕里走进戏房里去了。走进一个人,幕上就现出一个人。来看戏的人,因此并不觉着。”当下,一出出瞧下去,直至代表谒见各军机,各军机面许相助,请愿书递至都察院,方始演完。
我与女士走出戏园,见天忽然下雨了。我道:“呀,我与你都没有带雨具怎么呢?”女士道:“如今不比从前了,雨天行路,不必定带雨具。”我问:“衣裳不怕被雨打湿么?”女士道:“不妨,这会子有雨街的了。雨天只要在雨街上走,怎会得打湿呢?”我问:“怎么叫做雨街?”女士道:“雨街,就在店铺的后背,上覆着琉璃瓦,通光而不漏雨。旁立木柱支撑着,晴闭雨开,专有人管理的。”我喜道:“路政改良到这样,可算得无可复加的了。”于是,跟着女士,走到雨街上。果见通明透亮,地上洁净无尘,没点子水渍。
走了好一会,女士道:“雨已停了,我们到马路上去走罢。”我就跟他到马路上。见马路比旧时广阔了一小半,问女士道:“这是大马路不是?”女士道:“正是大马路。”我道:“怎么这样的广阔?”女士道:“翻造一回房屋,收进三尺。四十年里头,不知翻造了多少回数,自然要这样的阔了。”
我道:“我记得,大马路是有电车往来的。怎么如今一部都不见了?”女士道:“电车原旧有的,不过不在地面上行走是了。我问:“不在地面上行走,在那里行走呢?”女士道:“在地道里行走。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那电车在地道里行走,共有两便:一免得碰撞行人车辆,二免得让避人家,一竟可开快车。”
我问:“电车在地道中行走,共行了多少时候了?”女士道:“日子我也记不清,大约总有二三十年了——自从电车公司收回自办后。”我问:“电车公司也归了中国么?”女士道:“邮传部①定章,外人不能在我国经营路事。电车也是路事的一端,怎么不要收回?”我问:“这条章程,几时定的?”
①邮传部:官署名。清光绪三十三年(1 9 0 7)年置。在此之前,交通行政无专管机构。设部后,置尚书及左右侍郎为主官,分设船政、路政、电政、邮政、庶务五司,各有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改为交通部。
女士道:“长久了,大约就在开国会这一年呢。那时候,大家公议,说上海地狭人稠,行驶电车,往往有碰撞行人车辆等事。自外人创设公司至今,这种案子何止数百十件。有被辗毙的,有被辗成残废的。无识的人,至把电车视为一件无穷的灾祸。社会上与电车的感情因此恶劣,生意因此不发达。如今收回了,总要想一个改良的法子,于是大家研究。有人说:‘欧美电车,有架设着铁桥,在半空里行的;有开筑着隧道,在地底里行的。’经大众议决,说:‘空行不及隧行的便。电车在铁桥上行,那铁桥是凌空的,行起来辘龙辘龙雷响似的,闹得两旁店铺及街上行走的人,头都晕了。并且,架桥的铁柱一根根竖在街上,也很讨厌的。’决定开筑隧道,才改成现在的样子。”
我听了喜欢,向女士道:“我没有趁过隧道里电车,可否陪我去乘坐一会子。”女士道:“可以。”于是就同我到十字街口。我记得,这里就是书锦里,不过场面比从前大不相同了。两旁店铺,轩昂齐整,竟同从前的抛球场差不多。见地中方方一大块,用铁栏围着。那铁栏做得非常的精致,铁栏上竖着块很大的铜牌,上有字道:“商办上海电车公司第三站。”我问:“这是车站么?”女士点头。
我走至铁栏边一瞧,见下面像楼梯是的,很阔一条石梯。我忙向右边,扶着手跨下去时,女士道:“错了,向左边走!右边是下底人上来的路。”只得改走左边,同着女士,一步一步走下去。见隧道很是宽阔,与从前的马路相似。四面都是式门听①筑造的,光滑异常。电灯亮得耀眼,照得毫发都现。
①式门听:水泥,cement的旧译,下同。
霎时,电车来了。管机人见有人趁车,忙把车停了,不等我们开口。我让女士上了车,然后跨上。见车中人已坐满,那乘客见女士没有坐位,忙着起身相让。我想,吾国人竟这样的文明,无怪要雄冠全球呢!不多会子,早到了黄浦滩车站。女士道:“我们上去罢!”我说:“很好!”
走出车站一瞧,不觉大惊。见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忙问女士:“这大铁桥几时建造的?”女士道:“足有二十年光景了。宣统二十年,开办万②国博览会,为了上海没处可以建筑会场,特在浦东辟地造屋。那时,上海人因往来不便,才提议建造这桥的。现在,浦东地方已兴旺的与上海差不多了。中国国家银行分行,就开在浦东呢!浦东到上海,电车也通行的。”
②万:原作“内”,根据文意改动。
我道:“怎么桥面上不见有电车轨道?”女士道:“云翔,你总是四十年前的老知识。方才我同你不是坐过电车么?那电车不是在隧道中行走么?”我道:“不错,方才电车果在隧道中行走的。但是上海到浦东,隔着这么大一个黄浦,难道黄浦底下也好筑造隧道么?”女士道:“怎么不能?你没有听见过,欧洲各国在海底里开筑市场么?筑条把电车路,希什么罕!”我听了,不胜奇诧。
沿浦走去,到江海北关地方,见房屋造的比前更巍峨了。仔细一瞧,钟楼上刻着的字改换了,并不是“江海北关”,却标着“裁判总所”四个大字。忙问女士:“怎的?”女士道:“从前原是税关。如今税关却移到吴凇口去了。因为现在的税章,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是进口税轻、出口税重。现在,则本国货除了烟酒两项外,一概无税。恁你运到外省、外国,都可以自由。所抽的,就不过是外国货。那吴淞口,各国进中国的总口子,所以税关就移设在那边,也不过取其便于查验而已。外国商船上,倘带着违禁货物,那船就在吴淞口扣住了,不准放进来。现在的吴淞口,炮台林立,口禁森严,外国兵船,都不准轻易驶进来。你不见浦江中所泊的兵船,都扯着黄龙旗号么?”
我道:“吴淞口便这样,旅顺、大连湾、胶州、大沽等地方,不知如何?”女士道:“也都收回了。广东的虎门,山东的胶州,东三省的旅顺、大连,直隶的大沽,江苏的吴淞,这几个大口子,现在都筑着极坚固的炮台,驻着极雄壮的海军。此外,如浙江的舟山、南田,福建的金门、厦门,长江里的金山、焦山、采石矶等几个小口子,也都守的严严密密。”
我道:“吾国海军,果然雄壮了。陆军怎样呢?”女士道:“陆军么,常备兵只有六百万。合了预备兵、后备兵,大约总二千万左右。并且,现在体育很是讲究,拳棒、游水这两课,差不多个个学校里有的。兵式体操,更不必说了。”
我听了,很是不信,道:“游水学成了,足为航海之用,倒也罢了。那拳棒,学他则甚?难道要学生子都去卖拳棒不成?昔年拳匪之乱,都是设台习拳酿成的,弄下了四百兆赔款,中国民穷财尽,几几乎支撑不住。好容易办到现在的样子,国安民泰,粗粗有口饭吃,难道又要弄坏不成?”女士笑道:“这便是因噎废食了。那拳棒一学,是吾国的国粹,矫健便疾,远非他国所能及。战斗起来,短兵相接,全靠着手脚便疾。不会拳棒,怎么能够制胜?洋枪、大炮,只能够攻打远敌呢!”我道:“此话果然。”
女士道:“可要到学堂里去瞧瞧?”我道:“很好。”女士道:“到浦东去,还是到徐家汇去?”我道:“徐家汇的南洋公学,很有点子名气,还是去瞧瞧南洋公学罢。”正欲走,见警察解着一起一起人犯,到裁判总所去了。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我道:“裁判所裁判案子,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女士道:“怎么不可!”我道:“我们先瞧了裁判案子,再去瞧学堂不迟。”女士应允。第三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