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V就醒来了。他并不是为埋在天井里的洋钱担心,实在是为时局担心。他深恐时局变化得激烈,W城的秩序不能维持时,妻子们要受惊恐,受痛苦。并且S儿又有点不好。妻说,S儿的掌心和膝部微微地发热。他想,体温再增高时,想逃过江去避难了。
V正在翻来覆去思索,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的足音,他忙揭开帐门,视线透过玻璃窗扉望了一望;他骇了一跳,他发见了章妈站在窗前的檐阶上痴望着天井里。
——糟了,糟了!我们的秘密给她晓得了。今夜里我们睡着了后她走来挖了去怎么样呢!他知道这个秘密工作完全失败了。他咳了咳。章妈听见他醒来了,两只小足抬着她的胖体飞跑向里面去了。
妻听见V起来了也跟着起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便把刚才所发见的告诉妻子后就出来检视昨夜里做的秘密工作。果然,他看见还有好些泥土没有扫干净;他想,一场辛苦完全失败了。
“丢丑也算了,还是托庇法帝国主义的稳当些,决意送到巴黎街L先生的家里吧,”V向妻说。
“做中国的小百姓真冤枉可怜!”
V决意把昨夜埋进去的东西再取出来寄放到法租界的同乡L家里去。他忙叫了J来,帮着把五包现洋,一包金器挖了出来。
吃过了早餐,恰好F来了。他也提着一包洋钱,说要送到日本租界的友人家里去。V更决心过江到法国租界去。
V和F坐在一只小筏子上,到江心里来了。寒风从东北吹来,黄色的浊流迎风击起满江面的蜷波,艇身不时向一边倾动,V有点害怕。
几只大洋船由下面驶上来,满载着穿灰衣军服的兵士。汽笛呜呜地此呼彼应。太阳隐进灰白色的一重密云里去了,回头望望苍灰色的W城全给一种哀愁暗澹的氛围气封锁着。
不时听见枪声,V望见沿江岸密布着的兵士,心里着实担忧。
——万一今天不得回W城,妻子困在城里时怎么样好呢?V很失悔不该为这几块钱在这样紧急的时候离开妻子。
“W城这次怕难幸免了。要被抢两次,退去的光顾一次,进来的光顾一次;这是有定规的。”F笑着和V说。
“进来的要受人民的欢迎,哪里还会抢的!”
“你看吗!”F鼻笑了一响不再说了。
“我们都是参加过革命工作的人,现在又挟款到帝国主义的租界上去,以后给人家晓得了,真难为情。”W苦笑着说。
“言行不一致的不仅我们啊!追随总理数十年的革命领袖——我们对他希望很大的X先生都是前话不对后话的不能始终一贯!我们小人物还怕什么!以后朋友们晓得了要笑我们时,我们只说以后不再干就好了,‘勇于改过’就好了。”F说了后哈哈地大笑。
“真的,整个的三民主义不知给他们革命领袖,革命军人解释成什么主义了。他们把民族主义解释成部落主义,把民权主义解释成军国主义,把民生主义解释成……这倒难找一个适当的主义来形容。”F浅笑着凝想了一忽,“是的,它们把它解释成长江轮船主义了。”F说了后又哈哈大笑。
“何解呢?”V笑着问。
“本来不十分确切,不过形容其阶级差别的成见太深罢了。特等有特等的待遇,官舱有官舱的待遇,房舱统舱又有房舱统舱的待遇。”
“我还不十分懂你的意思。”
“他们革命领袖和军人们以为只有他们该享最优的物质生活,余剩的洋钱都一大批一大批地送到租界上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有些怕人说的就送到国家——如伦敦,纽约——的帝国主义银行里去,其实他们一辈子用不到这些钱,只送给帝国主义者作资本,加紧它的经济侵略罢了。”说了后还举了几个实例给V听。
“我觉得没有一点稀奇,这是很平常的事。你才从国外回来,所以有这种书呆子的论调。其实他们总比军阀好些。他们总算有所主张——有革命的主张的。”
“是的,他们是有所主张的,他们说要把人民的生活改良,他的理想——或许说是梦想——是使没有饭吃的人吃一碗稀饭,原吃一碗稀饭的人改吃一碗干饭,原吃一碗干饭的人加吃半碗干饭。但梦想终于是个梦想。只有他们住洋房子娶姨太太的理想倒实现了。”
“革命军人的勇敢倒可使人佩服,不过革命领袖太无聊了,终日跟在军人的屁股后头跑。在这边创设一个会,过了两天不负责任了;跑到那边又提倡一个会,到后来又对人说他不赞成了。结局对双方失信!你看多无聊?现在又要去跟第三个军人的屁股了。这样乱糟糟的局面,其咎不在军人,完全是由这种骗子式的政客挑唆出来的。他叫我们信仰他的青年站在这一边,但他老人家却滚到那一边去了。我们青年希望他指示革命途径的结果只有彷徨,找不到出路了。”V叹了叹气。
“这样的‘勇于改过’毕竟是‘无耻’!”F也跟着叹了叹气。
小划子荡近码头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