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篇文字都是我在一九二三、四年间所作的。过去的文字本无所观,何况那时在生活的匆忙中偶而偷闲写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可否算作文艺作品的东西。在当时未尝没有一点点的感受,但现在想来实在是十分稚气。
时间与环境常常可将我们的生活在无形中变化了,而时代的机轮更在我们的生活的挣扎中不息的转动。由此,思想的幻变也随之俱来。一个人跳不出苦闷的生之“法网”,他一定时时有冲出这魔术般的“法网”的希望——希望虽止是空虚中的烛光,却能在前面照引着我们,闪动出我们的力,思想,与表现思想的方法。
说到作品,我回看十年前后的作品不但是无力量而且只看到人生一面。也不止一个人,那时的青年多构成一个空洞而美丽的希望寄存在未来的乐园之中,然而现实的剧变将大家的梦境打破了。除却作生的挣扎外一切空虚中的花与光似都消没于黑暗中去。经过严重的现实的生活教训他们要怎样说,自然不一致,但花与光的追求却使他们战栗了。
我也是那个时代中学作文字的一个,那时并不以写小说等文字为十分苦闷的事。捉到浮泛的人生的一片段便以为很容易地写出来,——虽然对写作的态度还是郑重。但在那个时期以后,不要说轻易写不出自己觉得满意的作品,即在写作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渐渐地觉得写作是令人苦闷的事了。
也因此,我对于几年以前发表过的文字不想重行印出。
不是以前承景深兄为我将这些印稿搜集起来,我真的早已忘却了,也想不到还有与读者相见的时间。这次新中国书局要印行文艺丛书,这本书便由调孚、圣陶交去印行,恰好我到上海来,才知道版已排好,即要修改字句也不可能了,便在前面写这几段。
过去的作品,我自己觉得无甚意义,但在我写作的经过中还可以说几句语。这几篇文字固然讲不到什么力量、思想、艺术的转变,但我以为与我已印行的更在以前的作品不同。记得那时的思路渐渐地变更,也多少搀入了一点辛涩的味道,不过不是一致的。常常感到沉重的生活的威迫,将虚空的祈求打破了不少,在文字方面,也不全是轻清的叹息与虚渺的惆怅了。这一点是我自己觉得出的。
这本小说是说不到贡献与价值的。在这样的国度与时代里写不出几本严重而艺术完美的小说已感到无许的惭愧!印行旧作,更添上一重悒郁而已。
谢谢景深、调孚、圣陶诸兄的费神!
一九三一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