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少瑟、长寿听了莘二公的话,顷刻面孔齐都失色,原来二人不约而同的都打着了心病。少瑟阅历最深,转变也最快,一个念头一转,面孔上顷刻恢复了平和的颜色。开言道:“现在股票价钱跌是已经跌了,白忧白急也没中用,还是商议善后法子要紧。”莘二公道:“我心里头已经乱了,就有美妙的计策,一时间也来不及想。你们大裁吧,我总没有不赞成是了。”胡少瑟道:“照我意思,不如把积着的橡皮股票赶紧出脱,越快越好,趁早变几个钱,背下去恐怕再要不对呢。”庄长寿道:“我也这样的想,一跌再跌,跌到个不亦乐乎,我们雪白银子不都变成废纸了么!”莘二公道:“既是二位要这样,我也不得不从了,背着不买,万一有跌无涨,我也对不起二位的。”
于是定了议,找了几个橡皮掮客来,吩咐妥当,把股票减价出售,总算售了个净尽。三个人并算拢来,不知不觉早折掉了一千多万银子。
少瑟、长寿幸得东家殷实,店基坚固,只消调一个枪花,就能保住暂时不致闹穿。莘二公竭力支撑,十分疲惫,挨到六月银行夏季归账时,简直撑不住了。独自算计,除了倒闭并没有别策,好在倒闭从不有砍头的罪,至多照例破产,于自己并没有分毫的损失。老实说这几爿庄开设时自己并不曾拿出半个钱来,主意已定。
到了明日,上海南北两市就哄然说“斜亨”倒了!“斜亨”倒了!凡与“斜亨”、“预大”、“海宏”三庄有交易的,纷纷扰扰都赶来同他交涉。没有到夜,“预大”、“海宏”受着“斜亨”的牵连,支持不住,也都倒了。莘二公一倒,上海市面顷刻大为震动。一夜工夫,连伤了三条性命。这三个人都上了莘二公的当,被他调票调了几张空票。“斜亨”倒了,没处收银,恐怕人家寻着自己,寻个短见脱去这干系儿。
道台和商社董事晓得这乱子大了,不出来调排总不容易了结。于是道台马上请进商社董事,商议了一会子,一同赶到南京,面禀制台;一面打电报到京里度支部请示办法。部里回电叫道台相机行事,尽力维持。
道台回到上海,顷刻施出维持大手段,把“斜亨”等三庄的账簿吊进去细细核算了一下子,见光欠“合富”等外国银行已有一百五十多万,大喊“了不得、了不得”。看官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外国人和中国人本是克星,做官的人见了外国人更是怕得利害,宛如老鼠碰着狸猫。只要望见个影儿,就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身。这其中究系何故,却连格致专家都没有考究出来,在下又怎敢胡说乱道。
当下道台连喊了两声了不得,那算账的师爷就搁下算盘请问缘故。道台道:“混账混账!混账透顶!这莘二公真不是好东西,他欠中国人的钱哪怕欠一千五百万,也不干我事,偏偏欠外国银行,欠了这许多。万一外国人问我讲起话来,我可不是被他累了么!这莘二公真是混账!闯的祸真不小,了不得!了不得!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咳,怎么才好!咳,怎么才好!”
师爷道:“此事据晚生看来,东翁是关系不着的。他们同银行往来又没有报官,东翁也不曾同他们作保,碍什么?”道台道:“外国人要同你交涉起来是不讲道理的。你老兄不曾做过官,办过交涉,怎么会知道做官人难处。”师爷见他这样,也不高兴同他辩论了。
当下道台就传呼伺候,坐了双马车到外国银行拜望大班。外国人谈起三庄欠款,道台满口答应说:“这事尽由兄弟作主,总有个着落,决不会使诸位吃亏。”外国人见这样送上门的礼,哪有不领情之理。都说:“有贵道出来担保,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无有不放心,不然各钱庄折票我们收用都有点子寒心呢!”道台又约各银行大班到洋务局会议维持市面事宜。各大班无不应允。看官你道道台邀集各大银行大班来议点子什么事?讲出来真是可发一笑。原来与各银行订立合同,借银三百万两,分四年偿还。就把所借的银子拨一百五十万,替“斜亨”、“海宏”、“预大”偿还洋款。
当时就有人问道台道:“‘斜亨’等三庄亏欠华洋商款有到三百多万。你这么一办,洋商是有着落了,华商怎么样呢?华商、洋商一般都是银子,总不见会洋商的银子值钱,华商的银子不值钱!要还都还,不还都不还,那才是道理。”道台笑道:“我有那么大工夫管中国生意人的债务?外国款子因我做了上海道,交涉是我的本职,义不容辞,才不能够不管。”问的人笑道:“上海道原来是专办外国人事情的,我今日才知道。只是大人替‘斜亨’还的款子更向何处去取偿呢?”道台道:“这有何难,‘斜亨’等庄放出的款子也属不少,只要按着账簿一家家去索取。倘然不肯交出,就何妨放出狠辣手段,出牌票提到衙门押追,那就不怕他不还。洋款数目一追足,此外就可不管他妈了。”
这位道台抱定了这个宗旨实行出来,承他情总是维持市面,却早把个上海扰得个江翻海倒、地撼山摇。有几个不识势的中国商人,叫人做了个公禀,衣冠齐楚的送到衙门里,请他照洋商一般办法,也把欠款偿还。道台笑了一笑,向众人道:“你们在上海枉做了多年生意,怎么这样的不达时务!可晓得办理钱庄倒闭案子的老规矩——总是先理洋行拆票,第二是官款,第三才挨着你们商款。现在官款都没有到手,你们倒先要紧了。”众人道:“洋商、华商一般都是生意人,求大人持平才是。”道台道:“这真是笑话了,中国人怎么好比外国人?中国人好比外国人,我耳朵里从没有听得过。”
众人求之不已,求得道台发起怒来,喝道:“你们要我同洋商一般办法,也好。外国人是先借出了三百万,才有收还一百五十万。现在你们也借我三百万银子来,你们的款子马上还你,半个边都不会缺少,你们可有这力量没有?不要说我偏了外国人。”喝得众人默默无言,只好含冤而退。
那时候凡与“斜亨”等有往来人家,提进去的人不知有到多少。有一天道辕牌票连出了六十多张,连羁押所都几乎容纳不下。最可怜的是有几家,本有银子存放在二公庄上,只因另外做点子往来,多用了一千或是八百。道辕牌票却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拍的把你提去押追,任你莲花妙舌,怎样的辩护说有银子存放在他那里,扣去了欠款还有余多。道台驳下来,总是欠款管欠款,存款管存款,存款另案办理,现在最要紧的是清理欠款。
你想欠去的钱不但分文无着,还要拿出钱来,还要吃官司,这种人倒灶不倒灶、可怜不可怜!所以上海市面竟被这位道台大人维持得你不信我,我不信你,有了货物向人家抵借银子,人家都不肯相信;欠了人家钱,把货物来暂时抵押,人家也不肯相信。弄的银子是银子,货物是货物,一点子不能通融,一点子不能流转。
那几个大资本家所有的产业,什么地皮咧、房子咧、机器咧、珍宝咧,顷刻都变成死东西,一点子活气都没有,越逼越紧、越紧越险。不到三个月,庄长寿的“道财”钱庄、胡少瑟的“财富康”银号一齐都搁了浅,倒下足有二千多万。弄的全国金融界一齐恐慌,做生意人不论大小、百行,都有朝不保暮的景象。你想这位道台维持的功劳大不大,高不高!这一番事情都是沈一帆告知在下的。
一帆语毕,程子玖就问:“市面这样危急,那几个商界巨子可有挽救的法子没有?住在上海的人与上海市面休戚都有相关。”一帆道:“巧媳妇炊不出没米饭,叫他们又怎样呢。”士谔道:“那总要在无法里头想出法子来,照这样听其自然,总不会有甚好结果。上海是乱不得的,上海一乱,东南各省就要保不住,或者外国人乘势进取,就此酿成瓜分大祸也未可知。”
一帆道:“乱总也不至于,租界上巡捕有到多少,包探有到多少,还有万国商团,浦江中还有各国的兵轮。只要一下戒严令,各巡捕、各包探、各商团、各水师都擎枪出巡。那些流氓光蛋任他怎样凶狠,一不有统属、二不有器械、三不有粮饷,成得什么事!”
士谔道:“你不要看轻了流氓光蛋,这种人成事虽不足,败事却有余。并且各种会匪,像哥老会、三合会、三点会、青帮、红帮,潜伏在租界里头的很是不少。这种人都不是赤手空拳之辈,洋枪、手枪、短刀、长剑没一样不完备,团体也非凡的坚固。这种人都是朝朝夜夜盼望有事的,一旦有机可乘,肯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去么!你说巡捕、包探靠的住,我问你,方云卿、汪元生,又新纱厂的陈总办,又怎么都会被人暗杀?直到现在又怎么都影踪都没有,一桩案都不会破?一到冬季,每年的过年礼物——攫物、剥衣、放火接踵而起,好似照例奉送,不能缺少似的。又是什么缘故?”
子玖道:“这也不能怪上海,繁盛地方哪一处不这样!京里、省里拆梢、打架、攫物、骗钱也都是家常便饭,没甚稀罕的。因为繁盛地方人口杂,最容易藏垢纳污,所以歹人都拼命赶将来。巡捕、包探究也是个人,又不生着三头六臂,叫他如何对得下?”一帆道:“这也是正论。”子玖道:“闲话慢讲,外边情形不知怎样了,我们且出去瞧瞧。”一帆道:“云翔可肯同去走走?”士谔道:“左右闲着,同去走走也好。”
于是三人聊步出门,走到泥城桥,见短衣窄袖的人不知有到多少,成群结队、攘臂而行,面孔上都露出愁苦抑郁的样子。子玖道:“这班人大约都是工厂里停工下来的工人,倘是流氓必定还精悍点子。”士谔道:“瞧不出子玖倒还精于鉴人之术。”
道言未了,忽见有人向一帆打招呼。士谔、子玖都站定了脚步,打量那人。见那人身穿灰呢袍子、元色漳缎马褂、宽袍阔袖,外貌儿倒很气概,圆圆的面孔、胖胖的身子。只听一帆问他哪里来。那人道:“刚从商社里出来。”一帆道:“商社今天开会么?”那人道:“朝晨就接着传单,说开临时会。碰着此种事,商社是义不容辞的。”一帆道:“我们就这里泡茶谈谈,如何?”那人抬头见是“五龙日升楼”,随道:“也好。”
于是一同上楼,拣副座头坐下,那人才请教士谔、子玖姓名。一帆道:“都是敝友,这位程君子玖,这位陆君云翔。”子玖也回问那人,才知就是商社议员史表民。只见一帆问他:“商社里议事议下来怎样?”史表民道:“议决依旧请道台设法维持。”士谔笑道:“这位道台倒也忙的很,六月里维持了一回,喘息都没有定,第二回又要烦劳他老人家了。恐怕明年三月里依旧要费他的心呢!”
一帆道:“明年也不会有这种风潮了。就是有也轮不到他来维持,上海道已经奉旨革职呢。”子玖道:“几时的上论?”一帆道:“上论昨天报上已登出了。”史表民道:“这回倒账与上海道革职也很有点子关系。”子玖道:“为甚缘故?”史表民道:“上海道把各省筹解拢来的赔款私放给‘道财钱庄’。现在解款的日子近了,庄长寿托东家去和道台商量。道台打电报到部里,请部里设法解一解围。部里头恨他胆大妄为,立即参上一本。上论下来,把他革了职,还责成他办妥这事才许离沪。道台自然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到‘道财庄’来抽提这票款子。
“‘道财’与‘财富康’是一个东家的,‘道财’急了自然到‘财富康’里去告急。‘财富康’要紧救他,‘道财’没有救起,自己倒也绊倒了。”
一帆道:“南北两市二十多家钱庄的拆票怎样了?”史表民道:“也讲妥了,‘合富’大班答应依旧收用。此事原是买办不好。”一帆道:“‘合富银行’总算还晓得点子大局,经不起再倒上一二十家,那才不堪收拾呢。”子玖道:“怎么上海这样一个大商埠,几百万银子交易就会弄得这样恐慌?可知也是个空场面。”士谔道:“这就是中国没有国家银行的坏处,倘使有了国家银行,也万万不会到这般地步。”一帆道:“‘大清银行’不就是国家银行么?”士谔道:“‘大清银行’不过有国家银行的形式罢了,如何好算国家银行。”一帆道:“怎样才是国家银行呢?”
士谔道:“国家银行有操纵金融的能力,有了国家银行,任你怎样,市面总不会十分恐慌,譬如银根紧了,拆息非凡的高涨,国家银行就把现银狠命的放出来救济市面,现银一多,拆息自然会平下去;倘碰着拆息抵不过,钱店、银行无利可赚;却就把现银狠命的吸收,银子少了,拆息自然会高起来。国家银行对于商业上有这般的义务,所以享有各种特权。现在的‘大清银行’是这么办法么?”
一帆道:“‘大清银行’也与普通银行差不多。这几天听说押款也不肯多做呢!”子玖道:“云翔真也不达事务,这原是中国的国家银行呢,怎么好拿外国来比拟。”一帆道:“‘大清银行’差不多是座衙门,全副儿都是官场气味。”
子玖道:“说起官场,我又想起一段故事来了。当时有一个知县同一个道台一般是捐班出身,齐巧在一个局里头当差。两人原本是要好朋友,当了差,那道台却就摆出道台身份来,一面孔上司眉眼,官场体制一点子都不肯弄差。同他讲话总要大人明鉴咧……卑职下情咧……,偶然忘记了,就要白瞪着两眼不肯理人,那知县苦的了不得。这年正月里请人撰了副春联贴在大门上。那联语倒很是痛快,上联是‘什么大人同是一张皮纸’,下联是‘可怜卑职只少几两纹银’。”
一帆道:“滑稽之至,此副丐联尤为奇妙。”士谔问:“什么丐联?”一帆道:“听说从前有个名妓,身价高的了不得,胸无点墨的人任你怎样金多,她总正眼都不向你瞧一瞧。往来的都是些骚人墨客。有个盐商看中了她,一定要去人做她,花掉了好多银子,连身子都不曾有得近一近。盐商恼的了不得,心心念念想报仇。
“一日碰见一个叫人化子,那叫化子倒是个才子。盐商心生一计,叫这叫化子剃了个头、浴了个身、收拾了个干净,拿一套体面衣服叫他穿了,拿出钱来叫他到名妓那里去嫖。
“化子走到院中,那名妓没有知道他是化子,接待得很是殷勤,谈了一会子,倒也还算投机。这名妓院里头规矩——凡嫖客要住夜,总要先被她试试学问,有学问才肯留。当时名妓就照例出一个对道:‘绣户春深莺学语。’叫化子不解思索就答道:‘蓬窗日暖虱成行。’名妓再出一对道:‘天上乘云攀桂子。’叫化随答道:‘街头冒雨唱莲花。’名妓心想:这客人怎么出语这样卑劣!我再出两个阔大点子的对子,看他怎样。随道:‘怒驾苍龙入云海。”叫化答道:‘偶牵黄犬过花丛。’名妓道:‘古今来英雄豪杰圣帝贤王成就了惊天动地的功名,到那时垂拱九重享受万方食。’叫化答道:‘过往的老爷相公夫人小姐抄化点冷菜残羹的赏赐,这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名妓问他为甚多作叫化口气。叫化笑而不答,这夜就住在院里头。到明朝,盐商直闯进去喊叫化子起身,当着名妓面叫他穿着叫化衣裳、提着讨饭篮、捏着讨饭棒欣然而去。”
士谔道:“此人既有这样的捷才,为甚做了叫化子?”一帆道:“安知他不因失馆所致。听说从前有个教书先生,实里头实是穷不过。有一天,一个贼子爬进来,搜来搜去没一样值钱的东西,叹了一口气,懊恼而去。刚到门口,教书先生就朗吟一绝道:‘风凄月黑夜迢迢,孤负劳心此一遭,架上破书三五卷,也堪携去教儿曹。’贼子就回答道:‘闻得君家富有余,特来相访到茅庐,观君一派凄凉况,将拾渔竿别钓鱼。’教书先生惊道:‘老兄这样的大才,为甚屈身做贼?’贼子道:‘小弟偶而失馆,聊为糊口而已。’可知失馆先生穷极奈何起来,没一样做不出的。”史表民道:“真是奇事奇闻,从来也没有听得过。”一帆道:“说奇还不算奇。”士谔道:“难道还有甚新奇事故不成?”一帆道:“不多几时,杭州艮山门里头有一家寿板铺,名叫蒋源兴,碰着一个骗子,那事才奇怪呢!”欲知此事如何奇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