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道生在兆贵里林彩云院里请酒,不合请了柳浩然来,半中里忽地撞进个妇人来,把浩然一把辫子拖了去。众人正在莫名其妙,“跋锒宕”,扶梯上又是一个怪响,道生忙叫人瞧瞧。大阿金奔出了瞧了,进来告诉众人道:“苏月仙真是倒楣,刚刚扶着娘姨上扶梯,其巧不巧,碰着这煞神似的一男一女,跌跌撞撞跌下去,撞个正着,四个人滚了一堆。月仙压在底下,压折了一只腿子,你想倒楣不倒楣。”
道生道:“柳少爷呢?”
大阿金道:“哪个柳少爷?敢就是警察打扮的那个阿曲么?”
道生道:“正是此人。”
大阿金道:“那个阿曲被泼妇拖住了,跌了一交,额角上奋起一个乌青块,却跌得快,爬得快,爬起身,拉着就走,真是笑话。我们吃了十多年堂子饭,这种笑话,倒第一回瞧见呢。”
道生道:“月仙跌坏了腿子,怎样了?”
大阿金道:“车夫扶着,扶上车子,拉回去了。”
众人都问:“这妇人是谁?这样的野蛮。”
道生道:“就是他的夫人。除了夫人,还有哪个敢来拖他?”
泮渔道:“柳浩然这位夫人,真太也过分了。”
道生道:“这倒也不能怪她。他那位夫人与人家寻常夫妻不同,其中有个特别原因,我晓得倒很为仔细。他与他夫人是先奸后娶的,并且还是诱奸呢。起初,他夫人不愿意嫁他,想尽千方百计,终是弄不到手的。后来,不知怎样,想出了个恶毒计策,请表姊到家里头喝酒,灌了个稀泥烂醉。”
泮渔道:“哪个表姊?他夫人原是他表姊么?”
道生道:“正是。他把表姊灌了个烂醉,趁醉奸污了。他表姊没奈何,只好嫁他。那时光,约法三章,他亲口应许不轧姘头、不闯堂子、不吃鸦片。我与他伯岳是好朋友,所以那些情节我都知道。”众人听了,称奇不已。道生道:“我们喝酒吧。”于是猜拳行令,直至十二点方散。
次日,一帆到士谔寓所,把此事告诉士谔,说到浩然被他夫人一把辫子拖回去,两人都不觉拍手狂笑。
一帆道:“子玖在上海,你碰面过么?”
士谔道:“没有,你听谁说他到上海来了有甚事?”
一帆道:“我昨晚从兆贵里回来,十二点已经敲过。回到行里,茶房送上一张名片,说四点钟时光,一个矮胖胖客人前来拜访,我接名片一瞧,见上刊‘程瑶’两字,旁有一行墨字,是‘暂寓虎兴旅馆五号’八个字。你这里难道没有来过么?”
士谔道:“没有。”
一帆道:“我想去瞧瞧他,你可高兴?高兴就一同行。”
士谔道:“我很高兴。老同窗多时不会面,巴不得叙叙呢。”
一帆道:“很好,就此走吧。”
士谔道:“略等等,我还穿件马褂。”
于是二人联步出门,车子也不坐,步向虎兴旅馆来。闲谈徐步,不知不觉,早已到了。
走进栈房,问明五号所在,士谔先跨进,见子玖正低头瞧报纸。一见士谔、一帆,喜得他掷下报纸都来不及,嘴里连说:“好……好……”
士谔道:“子玖,你为甚信都不先通一封我,突然间就来了?”
子玖道:“先通了信,你们知道我几时来,见面时便没有这般的快活。现在这么着,才能够喜出望外。”
一帆道:“你这个人,依旧是孩子气不脱。”
士谔道:“子玖这人,就这一片天真,为人所及不到。我对了他,很有点子愧怍,自觉无论如何抗直,终不免矫揉造作。”
子玖问二人近况,一帆道:“为人作嫁,总不过这个样子,有甚近况足言。”
士谔道:“我的近况,只有两个字,‘贫贱’而已。”
子玖道:“贫诚有之,贱则未也。”
士谔道:“既贫何能不贱,你难道不晓得现在风俗是崇拜金钱的么?我们平日自恃虽然不贱,但这个只好自己私慰自己罢了,人家何肯承认?”
子玖叹息道:“可怜我们空怀着一肚皮才学,埋没在贫贱里头,没个人来识得。想你我三人,当日同学读书时候,抵掌斗室,纵谈天下,何等的自负。哪里知道现在依旧是个无成。”
一帆见子玖提着旧话,触动心绪,也不胜的叹喟。
士谔道:“子玖,相别三载,只道故人学识必定长进许多,哪里知道反不如前了。你说‘我们空怀着满肚皮才学,埋没在贫贱里头,没个人来识得。’照这话,很有求人怜悯的意思。好似没有人怜悯我们,我们便永远不能自拔的了,何其无志之甚。须知丈夫不受人怜,我们怀了才学,当力求自显,人家识得不识得,干我甚事。既如我现在处境,虽然困苦,但是心里头并没有一点子愁闷,并没一点子恐惊。我想,一个人只要脚跟踏着实,万苦千艰都不足患。子玖,你我当时何等自负,这会子碰着贫贱两个关头,就被他困住了,还成了什么英雄?”
子玖道:“云翔的议论很为豪爽,听了令人气壮。只是贫贱两关险恶万状,坚固非凡,我们手无尺铁,怎地攻得破呢?”
士谔道:“要攻破这两个关口,全靠着士马精强,器械犀利。才识就是士马,学问就是器械。有了才识学问,一鼓作气,攻而破之,易如反掌。”
一帆道:“这句话我就不敢佩服,你这样才识,这样学问,为甚依然贫贱呢?”
士谔道:“我才学本来有限,一时何能攻破?只是畏惧的心却一点子都没有。总之一句:我虽不能克日攻破此关,却万不敢因其险固而稍缓兵力。尽我之力,与之相扑,除死方休。”
一帆笑道:“志虽可嘉,事必不成。”
士谔问:“系何故?”
一帆道:“攻关的兵共有两支:一支是奇兵,一支是正兵。正兵是克苦积勤,奇兵是欺唬诈骗,你一竟只用正兵,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如何攻得破?”
士谔道:“诸葛谨慎,未为失机;魏延好奇,未为得志。成败哪里算得定?”因问子玖:“上海来有甚事情?”
子玖道:“在家里头困守,终不是了局。见你们在外边很是过得过,我不觉见猎心喜,也出来逛逛,有机会也想弄点子事业做做,你们得肯替我设法设法。”
士谔道:“那是很容易,只是一时未必就有事情。旅馆中开消浩大,不如且把行李搬到我寓里去,慢慢再候机会。”
子玖道:“那如何使得,你也不是宽裕的人。”
士谔笑道:“增添一个人,我也不见会穷;减少一个人,我也不见会富,又何必如是见外。”
一帆道:“子玖再推却,便不是朋友了。”
子玖只得应允,士谔就叫他账房里去算账。子玖道:“账停会子算也不要紧。”
士谔道:“栈房规矩:一过十二点钟,就要多算一天的。”
一帆道:“云翔算会这样聪明,将来也是个守钱奴。”
士谔道:“应用时光,盈千累万不为多;不应用时光,一文半文也是浪费。像这一天栈房钱,很可以省得,又何必定要报效他们。守钱奴是一味的死守,不管应用不应用,我不过知道分寸罢了。”
子玖道:“这话很对,云翔不是守钱奴一流人物,照他这手段,一个富翁是逃不去的。”
士谔道:“我穷到这般地步,如何会做富翁?”
子玖道:“我的论富,与俗人所论不同。譬如你每月赚一百块钱,用去了九十八元,有两块钱好多,就是富翁了。赚的一百块钱,用到一百零两块,用空了两块钱,就是穷人了。总之,有余就富,有亏就穷,正不必计论产业有无也。”
士谔道:“这种富翁,很是易做,只要节俭一点子,就没一个人不是富翁了。”
一帆道:“这倒是确论,中国人人能够如此,中国就是富国了。”
士谔道:“现在吾国人民,生计问题异常困苦,溯其困苦之由,都在于消耗一项。不要说别的,几根纸烟,一年里头不知不觉,就要耗去几千万银子了。”
子玖惊道:“呼呼纸烟,竟会呼掉这许多银子么?”
士谔道:“怎么没有,海关册进口税可以核算的。”
子玖道:“几千万一年,省下来,铁路、银行、以及各种实业,都可以兴办了。”
一帆道:“尽在这里高谈阔论,也救不了中国,还是算结了账,外边去逛逛吧。”
子玖笑道:“一帆索性连我们讲话都来干涉。云翔,立宪时代,行的么?”
士谔道:“立宪时代行不行,我没有晓得。不过现在是预备时代,或者预备时代行的通也未可知。”
一帆道:“算了算了,不要骂人了。”
子玖笑着,到账房里去算账,算了好半天,不见回房。忽听鼎沸也似闹将起来,听一听这声音,正是账房里出来的;房门外,挞拉挞拉许多脚步声,奔向外去了。
士谔道:“不好了,不要子玖算账算账,和账房先生争闹起来了。”
一帆道:“不很到上海的人,论不定就要闹出乱子来,我们快瞧瞧去。”说罢,向外就走。
士谔拽上房门,跟到账房。只见黑压压挤了一间的人,三、五个包打听打扮的人向账房呼喝:“交出老板娘来!”账房先生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回答不出,还有一个穿短衣的,却被警察模样的人一把抓住着。士谔、一帆都莫名其妙,回头见子玖就在旁边,士谔道:“你倒写意,瞧热闹儿,我与一帆急煞,只道你闹了乱子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子玖道:“且瞧他怎样落场,停会子讲与你们听吧。”
早见一个包探头似的,露着皮笑肉不笑面孔,冷冷的说道:“瞧不出你这个人竟有这般胆量,敢把老板藏了起来,搪塞我们。哼哼,你开开眼睛,我是你搪塞的人么?老板没有,你就跟我行里去!你们总是通连一气的。”
账房先生吓得身子都抖起来,嘴里上气不连下气的说道:“包打听先生,你是最明亮不过,眼珠儿就是镜子,什么能够瞒的过你?我一竟是老实头,不会说谎话,你总也知道。老板做事,叫我如何会知道?我是个做伙计的,他不告诉我,我好问他么?”
包探道:“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没工夫管你闲事,你到行里自去说!”说毕,催着他行。
账房先生央告道:“包打听先生,我真个没有知道,求你放了我吧,譬如做个好事。”
包探不理他,催道:“快走,快走!不要多说多话了。”
账房发急道:“包打听先生,我实说就是了,不要捉我去。”
包打听说:“快说,快说!”
账房道:“老板住在姘头家里,你自去拿是了。”说到这里,向众人望了一望,附着包探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包探道:“句句真话不是?”
账房道:“诳了你时,立刻天打雷劈。”
包探道:“且去瞧瞧,倘然碰不着,依旧要来问你。”说罢,率着伙计、警察人等,一哄的去了。
账房见包探退了,把舌头一伸道:“好险,好险。”瞧热闹的人见没了事,也都散了去。子玖才上去算账,账房把子玖上下打量了一下,开言道:“程先生,十二点钟已过,须要算作两天了。”
子玖道:“现在十二点也才敲过,你瞧长针还在十二点钟上呢,求你老人家通融一点子。”
账房道:“这个可不能,敝栈章程如此,又不是欺你一个人。”说着,露出一副不二价面孔,顷刻换了一个人似的。
子玖道:“我来了好一会了,适碰着你和包打听讲话,等了一下子,怎么就要我多出一天的钱?一天钱,有限的很,不过理上不这么讲。”
一帆瞧不过,向子玖道:“多算一天就多算了一天,这种人也值得同他理论。”
子玖听说,点了点头,给过房饭钱,就喊茶房卷铺盖。一帆、士谔帮着部署行李。一时部署完毕,点清件数,交给账房,叫他饬人送到士谔寓所来。
三人同步出门,一帆道:“杏花楼新开,就那边去吃饭如何?”
子玖道:“很好。这杏花楼可就是什么宵夜馆么?”
一帆道:“正是,杏花楼宵夜馆中很有名气的,去年子支持不下,闭歇了好多个月,现在又开张了,想必是换上了新老板。这广东菜风味,子玖是没尝过的,今日正好去请教请教。”说着,已到了杏花楼。
三人进内,拣副座头坐下,堂倌上来招呼。一帆问:“点子什么菜?”
士谔道:“随便点几样是了,我都可以应酬的。子玖又不是外客。”一帆打着广东白,向堂倌说了几样,总不过是香肠、油鸡、鱿鱼、虾仁蛋之类。士谔道:“菜可随便,酒却不能随便的。这里最近的是同宝泰,就叫他们同宝泰去弄几斤花雕来好不好?”
一帆道:“很好。”又向堂倌说了。一时间酒也来了,菜也好了,三个人浅斟低酌,清谈些故乡近事,十分有兴。一帆忽地想着虎兴旅馆事情,就问子玖:“方才吵闹,究为点子什么?”
子玖道:“就这节事瞧来,可见上海地方处处都是荆棘,一个不留意就要刺脚。”
一帆道:“你不要大发议论了,快讲事实吧。我晓得云翔已等的不耐烦了。”
士谔道:“你自己性急,何必又要招我。子玖讲话,一竟像做文章似的,于叙事之先心定先要发一番议论,作一个帽子头,好似不这样,便不显他是个文学家呢。”
子玖笑道:“不要骂了,我照直讲是了。听说这栈房里有个寓客姓安的,很是有钱,房间里很有几件贵重东西,不知怎样露了眼。有一天从外边回来,见房门虚掩着,知道不妙,推进去一瞧,吓了半死。”
一帆忙问:“为什么?”
子玖道:“房里箱笼都开着,锁都裂掉了,一点时别的东西一些不缺,单单不见了一只小皮包。那值钱的东西新光珠咧、金首饰咧,都在里头,一并算起来,足有四、五千光景。当时就与栈房里过不去。栈房里道:‘栈里规矩:紧要物件总要交明账房才能够担这干系。你既没有交明,敝栈是不能管的。’姓安的没奈何,只得报明捕房,请捕房派探缉捕。云翔、一帆,你们晓得这偷东西的是谁么?”
一帆道:“你又没有讲明,我如何会晓得。”
士谔道:“我倒知道的,又何必定要讲明呢。要讲明了才知道,这个人的聪明就有限了。”
一帆、子玖都愕然道:“云翔真了不得,如何会得先知?”
士谔道:“我晓得这偷东西的必定是个贼子,你们看对不对?倘说不是贼,决定不会偷他东西的。”
一帆、子玖听了都笑起来。子玖道:“偷得东西总是贼子,这又何容疑议。只是你晓得这贼子是何等样人么?”
士谔道:“那更容易了。我晓得这贼必定是个皮包血肉筋骨人,口、眼、耳、鼻、手、脚,必定生得都很完备,也会吃饭,也会穿衣,也会讲话,对不对?”
一帆道:“那是人人如是的。”
士谔道:“你不要瞧不起,这是我用侦探手段探来的呢。不有眼,怎么会抉择?别的东西不偷,独独偷这小皮包?不有手,怎么会偷取东西?不有脚,怎么会走进房里去?”
子玖道:“那又何足为奇,人人都能够晓得。你要能知道这贼是哪一等人,我才服你。”
一帆道:“这可问住了,云翔,你还能够强辩么?”
士谔道:“那更容易了。这个人必定自小没有受过教育,或虽受过教育,也必定没有得着教育的益处;倘是得着过益处,必定晓得点子廉耻,如何肯干这事?”
一帆道:“不要打浑了,子玖,快点子讲吧。”
子玖道:“这贼就是开栈房的老板,你想奇不奇,怪不怪?”
一帆道:“果然奇怪,怎么样破案的呢?”
子玖道:“也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姓安的有一只钻戒,是新北门里头万源永珠宝店里买的,失窃后,万源永里也去托过。今朝奇巧不巧,有人拿着这个戒子,到万源永去求售。万源永里见是原物,忙把那人软语绊住,一面暗地里叫人去服警察。一路巡警分局,立刻派捕探到来,把卖戒子的人当场获住,拖到局里审问。”
一帆道:“这卖戒子的人必定是客栈老板了?”
子玖没有回答,士谔道:“我晓得必是另外一人。倘然就是客栈老板,方才包打听不会到客栈里捉人了。”
子玖道:“这就是云翔的明决。此人果然另外一个,姓王,名叫少裕,是镇江人。原底在十二圩盐栈文案彭某人那里充当家丁的,辞退后就到上海来寻生意,住在虎兴旅馆,与姓安的齐巧是贴房间,两间房只隔得一层木板。虎兴老板就串通了王少裕,趁姓安的不在时光,开门进内,偷了个逞心像意,把赃物对半平分。现在姓王的捉住了,审实口供,所以到租界上来关提。你想,客栈老板就是贼子,叫人家怎么防备得来?上海地方真是处处荆刺,住在这种地方,危险不危险?”
士谔道:“那又何足为奇,他们不过抄袭成文,稍变体例罢了。”
子玖道:“这又怎么讲解?”
士谔道:“旧小说上多有叙述黑店事情。黑店主人见旅客腰包厚点子的,就趁夜把他杀死,干没他的行李。现在虎兴旅馆老板不伤姓安的性命,只偷掉他的东西,不是抄袭成文稍变体例是什么?”
子玖道:“这样说来,虎兴旅馆是改良黑店了?”
士谔、一帆都说:“改良黑店这名词倒很新奇。”忽见堂倌上来问要添菜不要,士谔道:“添一只炒鱿鱼吧。”堂倌应着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