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帆当下向子玖、士谔道:“我们行里有一个同事,是长洲县属湘城镇人,此番从家乡出来,说起镇上一家店铺被劫,很是奇怪。”
子玖道:“盗劫典铺,也是极寻常的事,有甚奇怪?”
一帆道:“强盗打劫,原不甚奇,他的打劫在白昼,所以奇怪。那日十二点钟时光,忽有两只枪船,飞一般驶来,驶到市湖中间泊住了。船里头,营官、兵士一齐起岸,嘴里连喊:‘捉强盗,捉强盗!’镇上商民都吃一惊。果然看见两个强盗满街的飞跑,官兵随后追赶,愈跑愈快,愈追愈急。后来官兵分队兜拿,强盗见逃走不去,逃到典铺门前,向典铺里只一溜,溜了进去。官兵大喊:‘强盗躲在当铺里,强盗躲在当铺里!快进去搜,休叫跑了!’一窝蜂拥进去,立把当当、赎当的人,齐都逐出,把大门、二门闭了个严密。还有一个营官,高擎令箭,带了三、五个兵士,守在门外,禁止闲人窥探。左右邻舍都不敢走近一步儿。约有一个多钟头,方才开门,果见两个强盗,捆缚得馄饨一般,扛抬而出。接着,三、五十官兵,带着好多大衣包,从从容容的,下船扬帆而去。
“枪船去后,左右邻舍始到典当里去询问,只见朝奉、小郎、更夫、厨司一应人等,都四马蹄扎着,口里塞着抹布、手巾之类,知道不妙,忙解下来,问时,才晓得官兵、强盗都是强盗,故意装神弄鬼,眩惑人家。捉强盗,就是劫东西的奇计,一关上门,一声号下,冷不防,把众人全都捆下,都塞了嘴,翻箱倒笼,抢一个满意。你想此事奇怪不奇怪。”
士谔道:“果然奇妙,任你怎样小心谨慎,总防不到他的。”
子玖道:“这还不算甚奇特。我听得人家说,京里头筑造模范监狱一件事,才是奇怪。”
一帆道:“怎么奇怪?”
子玖道:“法部里要造模范监狱,去年子已经向度支部领了款子,派员承办造筑,到现在已近半年。一日,尚书廷大人忽地想起该处工程,向左右两侍郎道:‘模范监狱工程怎样了?我们今天去瞧瞧。’两侍郎都说‘很好’。哪知行到那边,哪里有什么工程,仍旧是空空一片基地,柱子也没有一根,墙也没有一堵,砖头、瓦片一点子影踪都没有,也不见半个匠人,哪里像兴工的样子。
“廷尚书勃然大怒,一迭连声叫传承造人员来!承造人员不知就里,跟着来人到尚书跟前。见三堂会集,尚书、侍郎面上都露着盛怒的样子,知道窥破底里,不能掩饰。跪下地,磕了几个头。廷尚书厉声喝问:‘模范监狱在哪里?工程怎么样了?!好……好,你办得好差使,好混账的东西!’承造人员碰头道:‘众位大人容禀:卑职是何等样人,敢在众位大人跟前舞弊?这种模范监狱,实因工程浩大……’廷尚书不等说完,喝道:‘工程浩大?你的工程兴在哪里?你且说说看!’两侍郎和道:‘这明明是强辩。’承造人员道:‘卑职不敢强辩,卑职禀的都是实情。这所模范监狱,地基是广阔不过,卑职工程早已动手多时,只因在那一边动手,所以大人没有瞧见,大人瞧的,齐巧是没有动工的一边。今日天色已晚,不及再到那边去踏看,等过几天,卑职把工程图画打好了,再来禀请大人勘视。’廷尚书等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申饬一番完结。你们试想:筑造款子领去已有半年,却原是一片空地,倒说工程浩大,在那一边动手筑造,奇怪不奇怪?”
一帆道:“那原是廷尚书外行的不好。京里头承办工程,原是马马虎虎的,你要踏看,理应先期晓谕,让他们好急急忙忙的预备。一点口风不露,蓦地赶了去,措手不及,自然要露出怪象来了。”
子玖道:“照你说来,是又不足为奇了?”
一帆冷冷道:“这种事,很寻常,原没什么奇怪。”
子玖道:“还有甚事比它奇怪呢?”
一帆道:“我听朋友讲一桩近事,才是奇怪。京里头有一位军机大臣,凭你势力的——京内外大小官员,凭你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老人家一答应,总没有不了的。所以门庭若市,贿赂公行。一年里头,进款不知有到几多万数。但是他进款虽多,待到底下人很是吝啬,一钱半钱都要斤斤较量。所以底下人把他都恨的要死。
“有一天,外省一个什么大员,为了一件什么事,特来走他老人家的脚路,寄来一封信,六万银子一张汇票。门政大爷见了汇票,心里一动,遂想出一条奇计。把汇票藏了,拿着空信见主人。
“军机大臣拆开信一瞧,向门政望了一望,问:“汇票呢?’门政不慌不忙答道:‘信已呈给老爷了。’军机大臣道:‘我问的是汇票!’门政道:‘老爷问汇票么?汇票是六万两。’军机大臣道:‘我知道六万两,现在票子在哪里?’门政道:‘六万两一张汇票,小人因有急需,暂行告借一用。’军机大臣道:‘哪个借给你!快快交来,快快交来!’门政道:‘小人自向老爷借用呢。’军机大臣怒道:‘什么东西,这样混账!快点子交出来,快点子交出来!汇票,汇票!’
“此时军机大臣气得脸涨通红,须子根根倒竖,说话要紧了点子,口沫喷在须子上,一点点,活与珍珠相似。门政依旧舒徐暇豫的口道:‘小人已经回明老爷,说有急需才告借的。’军机大臣喝道:‘混账!银子是我的,你半路里截了去,还说暂时借用,好说得体面话儿。快交出来万事全休,你倘然定管不肯交出来,我也没工夫同你缠了,把你送到厅里去,叫厅官问你取讨这六万银子,不怕你少了半星边儿!你到底交出不交出?’门政肚里转念头:我要怕你时,也吃不住你的了;既然吃得住,不要说六万两,就六钱银子、六分银子、六厘银子也不会交出来。有本领吃住才吃的呢。当下就坦坦的回道:‘老爷要送我厅里去,我也不敢同老爷相强,只好听吃官司。只是小人还有句话禀明老爷:老爷不要这会子一时之火,把小人送了官衙,将来追悔起来,恐怕就要来不及呢。’军机大臣正在喊:‘来!预备拔片子,把门政送审判厅!’听了这话,倒又不得不问个明白,问道:‘你讲点子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追悔?’门政道:‘老爷是最圣明不过的,小人到了公堂上,厅里老爷问起来,怎好不照实招供?小人一招供,老爷恐怕也有点子不大稳便么。小人是逼上梁山,不得不然,老爷到那时要懊悔不要懊悔?’
“军机大臣一听此话,宛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身子倾刻凉了半截,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我六万银子,难道就此罢了不成?’门政道:‘小人在急难之中,老爷救了我,也是老爷的恩典。并且小人伺候了老爷许多年数,辛辛苦苦,不无微劳足录,通只五、六万银子,就这样横跳八尺,竖跳一丈,老爷的肚量似乎太狭隘呢。俗语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求老爷不要把五、六万银子瞧得太重了。’军机大臣非但银讨不回,倒被门政教训起来,真气得个发昏。没奈何,只好自家收篷,喝门政道:‘混账羔子,不要说了,滚、滚、滚!’门政不慌不忙,请了一个安道:‘谢老爷恩典,小人只好来生做犬马补报了。’退到外边,收拾行李,舒舒徐徐的去了。这桩事,通京城都传为笑柄,你们想奇怪不奇怪?”
士谔道:“俗语所谓,强盗碰着贼爷爷,一物自有一物克。就是这个道理。”
一帆道:“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士谔道:“你急急忙忙赶回去,可有甚急事?”
一帆道:“也没甚急事。”
士谔道:“没甚急事,就这里吃了饭去,谈谈倒很有趣的。”
一帆也就坐下。士谔命仆人到随近徽馆里,喊了几样菜,又向广东店里买了些熟香肠、油鸡、烧鸭之类。酒是家里藏着的,就在洋风炉上烫起来。一时菜买到了,凑上几样家常小菜,三个人就小酌起来。
子玖把筷指道:“这红烧羊肉瞧上去味必甚美。”
一帆听说,夹了一筷,送到嘴里,咀嚼了会子,称赞道:“果然美甚,果然美甚!这是你自己煮的”
士谔道:“正是。羊肉最患是腥臭,这个路道还好。”
子玖道:“我敢断定,其美不在人肉之下。”
士谔道:“人肉你是吃过的?”
子玖道:“人肉哪个人尝过?我也不过是想当然耳。”
一帆道:“人肉这东西,你我就是见了,也吃不下。吃人肉,也要有吃人肉的本领的,这事只好奉让董事老爷了。”
士谔道:“董事老爷不定管个会吃人肉的,并且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又不真的吃人肉。”
一帆道:“真的吃人肉,也有的。南通州有个乡董,姓周,素喜烹食小孩,一月里至少总要吃到三四回。”
士谔道:“这个人真是忍心之极!想必是豺虎转世,不然怎地吃得下?”
子玖道:“吃得下吃不下且不要说,他为甚要吃这东西呢?”
一帆道:“据他自己说,婴孩是调摄身体的大补品,吃了后,可以身强力壮,精旺神怡。”
士谔道:“这样,他所住一带的小孩子,必定没有噍类了。只是这地方人家怎么又一凭他胡行乱做,没个人出来讲一句话呢?”
一帆道:“一来他是个董事,地方上人,都怕他的声势。二来他所吃的婴孩,私生子居多。人家私生了孩子,正患发觉出来,没脸见人,有人替你吃一个干净,免了多少是非口实,感激都来不及,哪个高兴来问呢?”
子玖道:“哪里去找这么多私生子来供他餮饕?”
一帆道:“他另有个法子——附近的守生婆子,他都预先嘱咐了,凡有私孕堕下的胎,产下的孩子,送到家里,每个给钱七、八百文不等,他却把此等胎孩洗净了淤血,放在瓦罐里,加好盐、酒、酱油,用文火煨了个稀烂,作为早餐小菜。”
士谔道:“这种人,当他人是冤枉的,简直是人类中的妖怪。”
子玖道:“这还有可解呢,蒸食婴孩,总算为补益身体起见。最奇不过的是偷盗死人骨殖,那才不可解说。”
一帆道:“我也听得人家说过,只是不大清楚,并且我也不信有这件事。”
子玖道:“这件事例是确的。”
一帆笑道:“你又没有亲眼瞧见过,怎么晓得是确?”
子玖道:“从湖州出来的人,众口一辞都这么说,怎地还会不确?”
士谔道:“你们讲点子什么?我竟一点子听不懂。”
子玖道:“这是湖州事情。前月我出来时光,轮船里头碰着两个湖州人,听他们谈起,所以晓得倒是很详细。
“湖州乌程县九十一庄邵墓地方,发现一桩奇案。那地方有个无赖,姓花,名真宝,绰号缺嘴阿四。这缺嘴阿四,平日里专喜妖言惑众、做鬼做神,左右邻舍都晓得他在五道夫人宫里当差的,所以都有点子见他惧怕。邵墓地方人家都是养蚕为业的,缺嘴阿四家里也养了许多的蚕。这天,阿四因有事进城去,家里头蚕没人饲叶,就托他嫂子照料照料。到了夜里,他嫂子进房去喂蚕,忽地瞧见床上被头里,露着只女子小脚,心里疑是阿四的姘妇,也不去惊动。喂好蚕,回到自己家里,齐巧左右邻舍都在,他嫂子就告诉众人,缺嘴阿四现在有了姘头了。众人问:‘姘头女人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都没有听得呢。’他嫂子道;‘我本来也没有知道,今天阿四进城去了,托我喂喂桑叶,照料照料,我才到他房里去喂桑叶,却见他藏着个女子,不是姘头是谁?’众人道:‘你瞧见的么?那女子生得标致不标致?有多少年纪了?’他嫂子回说:‘那倒没有仔细,我只见得一只脚呢。’众人都说:‘奇了,哪有瞧人只瞧见脚,不瞧见头的道理。’他嫂子道:‘我只见被头里露出着尖尖一只小脚儿,晓得他床上必定睡着个女子。你们想不是姘头是谁?’众人道:‘想是你眼花了,他既有姘头女人,蚕不会叫姘头女人喂,还要来托你?难道他姘头女人是个死人不成。’他嫂子道:‘的的确确睡着个人,我瞧的清清楚楚,那只小脚上还穿着红缎绣花鞋呢。’众人错愕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我们都去瞧瞧,哪有自家有了人,桑叶还叫别人喂之理?’于是,他嫂子同着邻舍妇女八九个人,一窝蜂拥进缺嘴阿四屋子里,跨进门,趁灯光望去,果见被头里裹露着一只小脚。他嫂子第一个上前,揭开瞧时,猛吃了一惊,倒退不迭。”
欲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