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帆听了子玖的话,笑答道:“我不过讲一句玩话罢了,认真当他辩护士么?他也没有毕业文凭呢。”
士谔道:“玩话不必讲了,现在市面乱到这个地步,‘上海滩’三字恐怕要变为谶语哩。真个坍起来,一坍全坍,大局才不堪设想呢。”
泮渔道:“坍之一字恐怕不能免呢,现在已经恐惶的了不得。银行里都不大高兴做押款,为的是押了进来大半都是不赎,所以怕做。”
士谔惊问:“这个消息可真?”
泮渔道:“怎么不真。现在外边欠款交涉,欠人家一千银子款项,情愿把值五、六千银子的货物作抵,人家都不要,只收现款,你想难不难?这几天里头钱庄已经倒了好多家了。洋货号被牵动收歇的也不少,其余各业都危危乎的过险日子。”
士谔惊道:“不好了,上海要乱了!上海一乱,外国人就要来干涉;外国人一干涉,中国还成个中国么?”
一帆道:“云翔惯会大惊小怪,拿危险的话来吓人。前回橡皮股票的短评不幸谈言微中,就这么作为老例,常常要预料未来。你到底有多少的知识?多少的聪明?我真有点子不佩服。”
士谔道:“一帆,你怎么这样的呆。上海乱了,我有什么利益?我也巴望他不乱,我爱和平的心也与你一样。不过照大势论来,乱的分子多,不乱的分子少。”
一帆、子玖都问:“你有甚凭据料他必乱?”泮渔也睁着铜铃般两个眼珠子,目不转睛注定士谔面孔,专候他发议论。
士谔叹道:“我有甚凭据?不过照着大学生财之道一节讲起来,乱多治少是决得定的。”众人不觉都笑起来。士谔道:“我晓得你们笑我迂阔,但是,我自己信得过并没有迂阔。只要问你们一句话:天下的冤仇,哪一种冤仇最为刺骨钻心,一刻都不能忘掉?”
子玖道:“自然是杀父之仇了。”
士谔道:“不对,不对。杀父是不经见的事,并且杀父之仇加之于逆子,他非惟不见仇,还要见德呢。你只要瞧报纸上载的命案,尸子哪一个出来报仇过?都不过‘抚恤’两个字完结。所以,我曾经有句话,叫做有钱爷不要。”
子玖道:“这样说来,无端受辱倒来得着重了?”
士谔道:“也不是。”
一帆道:“上海流氓都是好勇斗狠之徒,一惹他就要拼命。就是读书明礼的人,也未必个个肯横逆不较,怎么说不是呢?”
士谔道:“凭你是流氓、是士子,无端被人打了两个耳光,打还了就完了,至多加倍奉还,打了四下或是八下,这口气总也消了,这是报复主义。一报复,冤仇就解。就是奸了人家妻子,人家果是恨极,然而要得给人家几个遮羞钱,写还一纸伏辩,或是给人家打一顿,承认从此断绝往来,也总过去了。所以这种冤仇都不是真冤仇,都是假的。”
子玖道:“这样说来,世界上没有真冤仇的了。”
士谔道:“怎么会没有?真冤仇就是敲碎人家饭碗,断绝人家吃饭的道路,那才恨的刺骨钻心呢。譬如,你我几个人现在都在上海寻吃饭,设或有个人把你我的生意弄掉了,并且弄得上海地方不能够存身,你我感他还是恨他?何消说得,总是恨他的大分了。然而,你我是青浦人,只要回到青浦去还有口饭吃,还不至十分的怨恨。倘然回到青浦也没有饭吃,那就与那人可不能两立了,不同他拼命同哪个拼命?所以经济问题就是人的命根子,能够弄人经济界宽裕,人家就会感你;弄人经济界窘迫,人家就会怨你,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现在上海经济界怎样恐惶?怎么不要危险?”
子玖道:“话虽然有理,只是怎么就会乱?”
士谔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上海的事业不是工商两大业么?商业且不必论,先论工业。上海的工业——面粉厂、洋纱厂、织布厂、缫丝厂、轧油厂、皂烛广、火柴厂,各种工厂并算拢来何止二、三百所。这二、三百所工厂,他的资本,大的近百万,中的五六十万,小的二三十万,通扯算他五十万一所也不为不足了。然而每一所厂的房屋,照这么着的宽广高大,粗算算总要十多万银子才能够筑造成功。五十万资本先去掉十多万了。再是一副机器,总也要十多万。机器、房屋两款就要除掉一半,这一半资本是不会周流的了,是死的了,所靠着活动的就只二十五万银子。所以五十万一爿厂,核实只有二十五六万现银子。这二十五六万银子又要收买生货,又要开发工钱,又要修理机器及一切杂用开销。做出来的货又不是青菜萝卜,每天可以销光的,这银子哪里转身得来?”
一帆道:“果然,果然。工厂哪一家没有存货?存货不销,新货又不能够不造。因为一停工,机器就要坏呢。”
士谔道:“正为存货不销,新货又不能够不送,银子所以愈难转身,全靠金融机关活动,转身便利支持下去。存货多了,把货物抵给银行里抵银子出来做开销,等到有人来买货,再把房屋或是机器抵给银行里,赎出货物来,这样调出调进做下来的。”
子玖道:“这样说来,那大工厂的做生意,也同上海滑头穿衣裳一个手段了,冬调夏、夏调冬的在典铺里当进赎出,赎出当进了?”
士谔道:“那原是差不多的。现在金融机关一紧,银行里不肯做押款,各厂家身子怎么还旋得转?万一厂家一停,可就不得了呢!上海各厂家的小工每家有到多少?”
一帆道:“千巴也有,六七百也有,四五百,二三百也有。”
士谔道:“这样合并算来,怕不有十多万人么?这十多万人经济界宽裕的、窘迫的?”
一帆、子玖齐道:“做得小工,窘迫的总居大多数了。”
士谔道:“这种人都是做一天工活一天命的,一旦厂家停了工,便是绝了他的命,他们就肯忍饥耐冻、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成?”
一帆道:“那如何成功?这种人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平日喜动生事,没事时尚望有事,何况饥寒交迫呢?”
士谔道:“你们去想,这班人绝了他的生路,不都变成饿虎了么?上海如何不要乱?”
子玖道:“听你这样讲真是危险的很,只是几时才乱呢?”
士谔道:“那也不能决定,料起来总在明年三月或是六月。三、六、九、十二这四个月是银行收盘之期,市面上银根本底要紧一紧,今年总还可以不碍。”
子玖道:“中国的资本家何不快快拿出几个钱来,把市面救一救呢?”
士谔道:“这句话难的很。内地的资本家我不晓得,上海的资本家与我一般窘迫呢,哪里来的银拿来维持市面?”
子玖道:“这未免把资本家瞧的太轻了,难道他们与你一样靠着笔砚营生不成?”
士谔道:“也还不差什么。你道资本家所有的都是现银子么?他们也不过有着点子田房屋产、珠玉珍玩,与我的一支笔、一个砚子一样,要紧起来是变不了钱的。”
一帆叹道:“咳!这都是橡皮股票的影响,中国人被橡皮股票害得真不浅。”
士谔道:“你不去买他的,他不见会硬叫你买,这是自己没有识见之故。”
泮渔道:“听说这一回橡股风潮,钱庄帮受亏最是利害,所以那几家都立不住倒了。”
士谔道:“我说上海的市面一大半就坏在钱庄里头。为今要计,一面定严重章程把钱庄取缔起来,一面奖励银行业,使商家合资,广设银行,才能够有救。不但救起上海的市面,连中国的积贫也好救起呢。”
子玖道:“我可不懂了。银行、钱庄一样是金融机关,为甚钱庄便有害,银行便有利?这其间有什么分别?”
士谔道:“这是很容易知道的,我拿玩具来譬给你听。棋、牌两样东西都是玩具,然而棋是明的,牌是暗的。围棋、象棋和麻雀牌比较起来,哪一样容易作弊,哪一样不容易作弊就显然了。银行是围棋、象棋,钱庄是麻雀牌。一爿钱庄里头有多少资本?多少存款?放出了多少账面?非但外边的人不知道,就在一家做生意的伙什也莫名其妙,不过一二个经手人肚里头明白。就使样样认真,已经百密难免一疏,何况还不能呢。打一家钱庄不过两三万银子,至多也不过五六万,只要老板稍微有点子信用,就可以大发挥了。一年中账面就五六十万,八九十万的滥做。经手人任意铺张,尽情挥霍,酒席间非花不乐,赌博场一掷万金,瞧着他豪华意态,好似家里有着几百万家什似的,其实他的薪水也不过十多块钱一个月。”
泮渔道:“钱庄经理只十多块钱一个月,恐怕不确么?我见上海每有新公司、新事业出现,那里董事、股东里头必定有他们的分,倘只赚十多块钱一月薪工,如何成功?”
士谔笑道:“他们都不过挥霍东家不心痛的钱,店里赚钱拆本,都不干自己的事。万一东家倒了,拍拍身体走路,凭着一张利口,三寸舌头再说一个资本家开庄子是了。”
子玖道:“人家怎会再肯上他当呢?”
士谔道:“这便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做钱庄生意的人,到处便说钱庄生意怎么样好做,怎么样赚钱,靠这几句话鼓励资本家,好使资本家拿出钱来开庄,他好再做经手,再弄钱来挥霍。”
子玖道:“他从前经手的庄倒过账怎样呢?”
士谔道:“有甚对证?只要全推在前东身上就完了,横竖新东、旧东又不会面的。”
子玖道:“怪道上海做钱庄生意的人叫做钱庄鬼,原来凭地好好的人,一碰着他就要死的。真是人而不啻鬼也。”
士谔道:“他们纠合资本家开钱庄时候,讲到开销必定说节省;讲到账面,必定说谨小;讲到利息必定说几万本钱可以收到几万利息。等到一开手,可就放出老手段来,尽着铺张,尽着挥霍,说过的话,半句都不顾及了。东家倘然责问他,他就籍词辞退;请你另聘经理。”
子玖道:“这样可恶。叫我做了东家,一定准如所请,让他辞退是了。”
士谔道:“你辞退他,他经手的账面别人弄得下么?”
子玖道:“这便怎么处?”
士谔道:“有甚怎么,只好任他所为,不去问他就是了。等到有朝信用破败,周转不灵,东家这时候为身家计,就不能不拿出肉里钱来维持。”
子玖道:“经过一回恐慌,做生意手段必定极力收缩了。”
士谔道:“肯收缩倒好了,无奈依旧不改旧性呢!必至一而再,再而三,东家的钱弄得干了,他才拍拍身体走路。好在钱庄规矩,每逢倒了账,东家虽然倾家荡产,经理人依旧可以逍遥法外。做经理的只有利,没有害,所以都不怕呢。钱庄还有一层积弊——大、小伙计每月并不发给现俸,都可以随便宕空账,大伙计宕宕总三四千元,五六千元;小伙计也总要宕到毛千块,七八百块,五六百块,至少也有二三百块。宕的时候都以钱码计算,每一块钱作价一千一百文,到年底归账时,每块钱只作到一千五百文。一年拆息不要算,一进一出,每块钱就要净多四百个大钱,这笔钱不是东家受亏,哪个受亏?”
子玖道:“钱庄的弊病知道了,银行呢?”
士谔道:“银行的利益三言两语哪里说得尽,停日子再讲给你听。今天我还有点子事,不及了。总之一句:银行是有限公司,钱庄是无限公司;银行的责任在经理,钱庄的责任在股东;银行须有实在资本,钱庄只消空言组织;银行靠智力营业,钱庄靠诈谋营业。”
子玖道:“原来凭地,你不说我哪里知道。”一帆、泮渔也很佩服。
士谔道:“上海还有一种不官不商的假富翁,那种假富翁,空负着有钱的声名,其实手里头有限的很,却没有一件事没有他的分。东也做发起人,西也做议董,创办的事业多了,未免有点子周转不灵,就四处招揽银东,合开钱庄。起头时光,必定先认巨款,等到股子合齐,大局定当,不但把自己的股本抽回,并且挪用公款供他一个人挹注。手头既然宽裕,愿望愈加奢泼。凡各种投机事业,像火油、洋纱、金磅、股票等无不倾囊倒箧,背城借一。偶遭失败,与他共事业的必定受着牵累,相率破产。你想冤枉不冤枉!”
泮渔道:“钱庄帮受着橡股影响,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士谔道:“谅必不能脱此范围。”
一帆道:“哎哟,一竟谈天,时光都忘记了。你瞧,天已晚下来了,我们散吧。”
士谔道:“真了不早了,我还有事呢。”于是惠过茶钞,相率下楼,分头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