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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善结纳荣伯遇真人 论投机菊吟溯往事

第十七回 善结纳荣伯遇真人 论投机菊吟溯往事

话说莘二公等在胡镜花院子里碰了和,搬上稀饭菜来,四人坐下。刚喝得三杯酒,就接着荣伯请客票,共是四张。二公接来一瞧,上有“客齐专候”字样。二公问长寿道:“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长寿道:“我出来时先关照过店里,说到你那边来,他自然到这里来请了。”莘二公回向娘姨说就来,娘姨转吩咐下去了。

诗舲道:“荣伯这人发的真快,十年前做大菜司务时光,告诉他有现在的日子,恐怕他连做梦都不相信呢!”莘二公道:“荣伯从前做过大菜司务?我竟没有知道。我认得他时,他已经在做轮船买办了。”诗舲道:“他阔得没有几年,我亲眼瞧他得发的。现在居然像煞有介事,也轧在我们队里了,十年前是穷得饭都没有吃呢!”

庄长寿道:“荣伯这人苦出身倒瞧不出,他的手面也很四海。苦出身的人每把钱瞧得十二分重,死捏着不肯用。他这种脾气却一点子都没有。”诗舲道:“那原是没中用东西。荣伯生性素来四海,他的际遇就是四海里头来的。从前在轮船上做大司务,赚到四五十块钱一月,总挥霍的一个都不剩。家里头当当头过日子,他却狠命的请朋友。人家逢了急难,不论交情厚不厚,只要有一面相识,向他张口,他力量里能够,总没有回头过人家。所以上下三等的人同他没一个不要好。

“这年他死了个远房阿叔,那远房阿叔是没有儿子的,死下来倒有一、二千块洋钱,照房数派,应得他继嗣过去。他平日人缘好,这时候族长、亲长没一个不帮他的忙,所以竟安安逸逸嗣了过去,平空得了这票钱财。

“也是他运气来了,这年恰巧有位王爷出洋去游历。那时候京汉铁路还没有通,这王爷就由天津坐招商局轮船下来。船里头大菜司务就是荣伯,荣伯把王爷及随员的大菜烹调得比众讲究,一路上小心伺候。到了上海,王爷开发了他六百多两银子。当差的传他进去领赏,荣伯向王爷请了一个安道:‘谢王爷恩典,小的不敢领王爷的赏赐。’王爷倒一呆,问他为甚不要。荣伯道:‘王爷肯赏光坐到我们的船,我们船里头已是光辉极了。小的能够伺候着王爷,这是小的无上的幸福,小的敢还领王爷的赏。’王爷道:‘是船里头买办叫你不要收么?’荣伯道:‘回王爷话,买办是不知道的,这是小的自己孝敬王爷。小的是王爷的子民,王爷到我们这里来,小的理应孝敬。’王爷道:‘你在船里头当一个厨子,赚多少钱一个月?’荣伯道:‘回王爷的话,小的靠王爷洪福,每月也有三四十块钱进益。’王爷道:‘哦!这样你也很苦,你叫什么名字?’荣伯道:‘小的姓刘,名叫荣伯。’王爷道:‘刘荣伯,以后招商局有新船打出,你关照我。’荣伯又请了个安道:‘谢王爷恩典。’就退了出来。

“那位王爷在上海耽搁不到几天,就坐公司船放洋外国去了。停了一年多,招商局果然打了两只新船出来。荣伯就同人家商量:‘王爷动身时光曾吩咐说有新船打出,马上关照他知道。现在新船是打出了,王爷在京里头,怎么能够使他知道呢?我自己赶到京里去,王府沉沉,赶到了也没处设法,走又走不进,叫又叫不应。’人家对他说:‘还是写封信去。’荣伯道:‘信寄去了也未必能够接到,王府里比不得寻常人家,随随便便一封信轻易送得进门么!’人家劝他写了信自己去送,自己到那边可以见机行事。

“荣伯就听了那人的话,请人写了封信。横竖船是走天津的,到了天津,趁火车进京,问着了这位王爷府地,走上去投信。见王府里几个挺腰凸肚门官都在那里指天划地的讲什么。荣伯赔着小心,紧步上前请了个安。一个门官向荣伯瞧了一瞧,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荣伯道:‘回老爷,小的在上海轮船上吃饭的,有一封信要进呈王爷,叩求哪位老爷替小的送一送进去。’门官听得,就没工夫理他了,依旧指手划脚讲他的话。荣伯候着候着,直候到晚,见进进出出多少的人,却没一个熟识的,没奈何只得退回旅馆。

“到明朝再去,却带了五十块钱,向门官道:‘小的这点子薄意送给老爷买杯酒喝的,乞老爷们赏收。’说着拿出雪白五十块洋钱来。门官见有洋钱,才问:‘你这人讨厌的很,你信里头究竟讲点子什么?’荣伯道:‘信是买办叫小的送来的,里头说点子什么,小的也没有知道。’门官道:‘那便没这么容易,万一王爷瞧了信发怒起来,要我们交出送信人,我们到哪里来找你!’荣伯道:‘这封信一定没什么关碍的,小的可以担保。小的现住在前街张家店。’门官道:‘你这封信有关碍没有关碍,我们都不管。你要我们送到里头去,拿出五百洋钱来,我就担一个不是,替你送进去。以后哪怕有砍头的罪,你都可以不必管。’

“荣伯正想回话时,忽见里头走出一个人来,五六个门官见了那人,一齐都站起身来,齐称:‘龙老爷怎么有工夫外边来?王爷有甚吩咐?’那人回头瞧见了荣伯,忙道:‘咦!你不是刘荣伯?’荣伯道:‘哎哟!我的老爷!多时不见你老人家面了,你老人家一竟好呀!’那人道:‘老刘,我们老朋友,快里头来坐坐,里头来坐坐。’一把拖住拖进门房。那几个门官见龙老爷这样的殷勤,忙都换了副面孔。掇臀捧屁,无所不至。这个说请坐,那个说用烟,忙得个不亦乐乎,都为这龙老爷是王爷贴身服侍的人。

“只见龙老爷问荣伯:‘你到京里来有甚事?’荣伯道:‘王爷当时应许我,说有新船打出知照他老人家一声儿。现在局里新船是打出来了,小的有一个禀要请王爷的安,特特送进京来。’龙老爷道:‘你的信带在身边没有?交给我是了,我替你拿进去。’荣伯大喜,摸出信来交给了龙老爷。又拿出五十块钱来,笑道:‘龙老爷,我本想带点子东西来孝敬你老人家,又恐买的不中意倒不好。这几块钱算不着什么,请老爷自己买了吧!”龙老爷道:‘这算什么,我们老朋友,那是断断不要的。’荣伯一定不依,龙老爷见他心诚,也只好领情了。临别向荣伯道:‘你也不必在京里头候信,一径回上海是了。这里的事我无不竭力。’荣伯喜极了,千恩万谢,说了无数感激的话,辞别了龙老爷,仍旧搭火车到天津,乘本船回上海。

“龙老爷把荣伯那封信,不声不响偷偷的插在王爷书桌上笔筒里,因为晓得王爷每逢欢喜时光,必到书房里来写字或是描画,插在笔筒里,他要起笔来,必定先要瞧见。

“果然,这日王爷到书房里。坐定身,一眼就瞧见了那封信。拆开瞧了,见下面具名是‘子民刘荣伯叩禀’几个字。王爷事情是多不过,这点子小事早已忘掉多时了。当下就问:‘这是哪里来的,这刘荣伯又是哪个呢?’龙老爷道:‘王爷出洋那一回,在轮船里不曾应许过一个厨子,说招商局有新船打出,叫他来知照么!那个人不就是叫刘荣伯么?’王爷恍然道:‘不错,有的,我竟忘掉了。’龙老爷道:‘这种人真也不知道好歹,王爷不过应许了他一句话,就这样鸡毛管当令箭,得着风声,巴巴的写信来。一时等不到两刻,也不想王爷事情怎样的繁,哪有这么大工夫同他干事!我想王爷应许了他,他总是睡里梦都记着了。不知他新船打出的梦做过几回儿呢!’王爷道:‘这也不能怪他,是我先应许过他呢!’龙老爷道:‘王爷现在倒不能不替他写一封信了。不写,他不晓得王爷事情繁、没工夫,好像王爷的话都不能作凭据了。’王爷道:‘我就亲替他写一封信,去关照局里头老总,叫把新船买办派刘荣伯做了。’龙老爷道:‘是是,我替王爷磨起墨来,王爷就写吧。’于是王爷执笔在手,潦潦草草写了一封信。龙老爷用上了图章,封好了,发交门房,叫邮局双保险寄递上海去。

“招商局老总接着这封信,不觉踌躇起来。只因新船上买办已经有人,是南京制台荐来的,要答应了荣伯,恐怕制台不快活;答应了制台、恐怕王爷要不快活,只得同督办商量。督办道:‘那只好听从王爷,制台那里我来写封信去,把这里头情形宛转曲折告诉他是了。制台是明白人,也总不会怪我们的。’总办道:‘督办的话很对,只那新总办船里头生财一切都已办齐了,怕不有一、二千块钱么!兴兴头头专等开船赚钱,忽的被人夺了位去,可怜不可怜。’督办道:‘那只好对不起他了。’于是总办就下了札子,叫刘荣伯充当新轮船买办。荣伯欢喜的了不得。

“这日上船,制台荐来的买办向荣伯道:‘现在我不做买办了,船里头生财要来何用,只好盘给你。你横竖要办,我替你办好了,倒省了你一番手脚。’荣伯道:‘盘给我很好,只是我一时间拿不出这许多钱,可否写一张契约,等我赚了钱,慢慢拔还你好不好?’那人不肯答应。说来说去,后来究竟总办填了出来;才完结了。他做了总办第一年就多了二万多银子,现在居然也有近二十万家私了。”诗舲说毕,众人无不称奇。莘二公道:“照荣伯那副豪气,自应得大发财。”

众人谈谈说说又喝了三五杯酒,荣伯又有催请条子来。莘二公道:“我们走吧。”干稀饭也不吃,各揩了一把脸,陆续出门。汽车的汽车,马车的马车。风驰电卷,一瞬间早到了六马路林月仙门前。

停了车进院上楼,荣伯起身迎接,见房里头已先有四个客。认识一个是胡少瑟,一个就是方才与荣伯同车的那人,想来就是什么绍兴才子了。莘二公与众人一一招呼毕,就问荣伯:“客可曾齐?”荣伯道:“就只少平没有来,已写票催请去了。”莘二公道:“少平应酬场中很不高兴的,恐怕不见会来么!”说着,相帮已回来,说庄老说谢谢不来了。荣伯道:“这样我们就坐吧。”

于是定胡少瑟第一位,莘二公第二位,余人依次坐下。飞条叫局这些老套不必细表。只见荣伯问少瑟道:“少翁近来买股票的兴致很好,听说‘蓝恪志,里头是着实得意。”少瑟道:“你听哪个说的?”荣伯道:“股票掮客李老九说起。”长寿插言道:“股票生意最是活不过,像‘公和祥’何等的锋芒,能有几时就这样的烟消云散,问都没有人问起了。现在只听得什么‘扬子码头’、‘百勒公司’、‘怡和纱厂’、‘中华糖公司’闹一个不了。”

长寿没有说毕,胡少瑟早笑道:“长翁真是背时人,这会子还讲什么‘扬子码头’、‘百勒公司’、‘怡和纱厂’、‘中华糖公司’,这种股票现在都不大有人顾问的了。”庄长寿道:“现在股票有点子什么市面?”荣伯道:“长翁难道还没有晓得么,现在股票最行俏的就只有‘橡皮’。”莘二公、庄长寿都问:“什么‘橡皮’?听都没有听人说过。”荣伯道:“‘橡皮’股票,股票市中是一径有的,不过不甚著名,大家没有留意罢了。像‘甲隆浜’、‘西乃皇’、‘达昌’、‘度明宁’,去年《子月报》上还载着的呢。”

胡少瑟道:“上海的空盘生意真是愈做愈奇了。从前空盘生意不过‘豆饼’、‘花衣油’几种,几种里头要算油的生意最大,名叫做‘吃油火’。但是做这生意也颇不容易,像豆饼掺搭了次货,花衣掺搭了混货,一瞧就能够明白,也不算为难。独是油在竹篓里头,用一根头发或是棕丝穿了进去,那油就沿着这东西溜下来。等到拔去之后,篓子仍旧完好,一点子破绽都没有。油却于不知觉中早少去了许多。所以豆饼、花衣不是内行不敢做,油不是内行愈加不敢做。所以火油空盘发现后,吃油火的都变做了吃火油。几个魄力大一点子的,像花怀仁等索性把市面上所有的火油收买了个空,捏定总把作死价,稳吃酥桃子的赚钱。这种手面差不多就是外国的托赖司。”

荣伯道:“这种生意近来是不很听得了。”胡少瑟道:“近来都做了金银两种,自然没工夫再吃火油了。洋钱输赢、进出何等的活动,买空叫做进洋,卖空叫做空洋。上、落总是几万、几十万,何等爽快。”荣伯道:“虽是爽快,只几个不要脸的人,输了钱就要咬极口,运动官绅出告示禁止空盘生意。一面请了人出来照价讲折,名儿就叫做计价。这生意做到了计价,爽快煞也乏味了。”胡少瑟道:“自金市风潮兴起后,做洋钱输赢的都变做金子输赢了。”

诗舲接口道:“金市风潮真是利害不过。记得前年子通上海市面上,不论是做生意的、不做生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的、贫的、贵的、贱的,都像发了狂一般,拼命的做金子生意。从一平、二平、三平、四平直到几十平、几百平不等。赢起来几十两、几百两、儿千两、几万两,有的竟到几十万两、几百万两呢。输起来也是这么样。”菊吟道:“说起金子生意真是可笑,当时金业公所里探听市面的人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万分。报出行情来,说是涨,做多头的就满面得意;说是跌,做空头的就笑容可掬。涨、跌没有分时光,全公所的人一个个面无人色,都静气屏息、延颈侧耳,一动也不敢动,一喘也不敢喘,好似举人等候‘龙虎榜’一般。”胡少瑟道:“菊翁,你我一般是道中人,这种话又何必说。”庄长寿道:“这种过去的事,提他做什么,快把橡皮市面讲一会子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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