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赘虏正在小花园半醉居喝酒讲笑话,忽闻蓬蓬两响,堂倌奔起来道:“平安里打死了一个人。”赘虏急问是什么样子的人,堂倌道:“衣服穿得很体面的,也像个老爷们呢!”赘虏道:“我们去瞧瞧。”士谔道:“也好!”二人出了小花园向东一望,见那边人黑团团像海潮般向四马路一带推涌而去,约略有五六百个平安里也早挤断了。士谔、赘虏都不能进去。忽然弄里的人纷纷涌出,士谔、赘虏几乎被众人冲撞跌倒,慌忙退避在边路上。见两个巡捕搀扶着一个穿蓝色马褂的人从弄里出来,门口停着一部马车,巡捕把那人扶进马车,自己也跳了上去,马夫拉动缰绳,忒壳忒壳也向四马路转弯去了。
赘虏道:“被击的不知是谁?”士谔道:“你瞧见么?仿佛是个胖子。”赘虏道:“这里电灯又暗,路又难得远,望去不甚清楚。”士谔道:“何不问问人呢?”赘虏道:“不必问,那边不是有一簇人在那里讲话么,过去听一下子就明白了。”士谔跟着赘虏向前去瞧时,见三四个人都在指手划脚的谈论。
一人道:“金四也有这么一遭,真是意想不到的,这凶手究不知何等样人,与金四究不知有何等的深仇积怨,定要伤掉他性命?”一人接口道:“也许不致伤命呢!现在车到医院里头去了。”先前那人道:“连中了两枪,要好总也难,除是不在要害地方。”士谔听到这里,回顾赘虏,见他面孔已经脱色,知道他与中枪那人必定很有感情的。遂拖住赘虏的手喊道:“赘虏赘虏!我们走吧!”赘虏经此一喊,如梦方醒,跟着士谔就走。
重到半醉居坐定,士谔道:“他们讲论的金四究竟是谁?”赘虏道:“这个人竟为这样的遭着不幸,可伤可伤!此人是上海的大侠士,胸襟非凡阔大,志气非凡高傲。姓金,号叫琴荪,苏州人氏,从前在‘怡和洋行’当过副买办。此刻在三马路开着一家报关行,商标就叫做‘荣记’。琴荪一生最喜欢朋友,凡上、中、下三等的人没一个不与他要好。朋友求教他事情,凡是他办得到的,总无有不答应,并且替人办事还要贴掉银子。一年到头忙来碌去,无非为‘济急扶危’四个字。云翔,你想这样好一个人,只博得如此收成。”士谔道:“赘虏敢是也受过此公恩德么?我从没见你把人这样称扬过。”赘虏道:“你与我相识了这多年,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么!我几会曾肯轻誉人一句半句,这是公论呢!”士谔自知失言,连忙拱手谢过。赘虏道:“金琴荪平日待人接物异常的和气,竟会横遭暗杀。奇极奇极!这其中大大可以研究。”
堂倌进来问可还要添菜,赘虏就问他:“今日行刺金四的是何等样人,你可曾听人家讲过?”堂倌道:“听说凶手有到两个呢!都是穿短衣的。金四的马夫现已追去了,不知可能够捉住。”士谔谔道:“上海暗杀案共是四件了。方云乡、汪允生、又新厂陈总办,连今晚的金琴荪这四件案,不知哪一件先破?”赘虏道:“那是要问巡捕房的。”
忽听隔壁间里高谈阔论,也是讲说此事。一个道:“我猜这刺客必是李春来一党,李春来受过金四亏的,这会子齐巧在西牢放出来,狭路相逢,报这个仇也未可知。”那个道:“一定不会,李春来虽是个戏子,却晓得孝娘爱友,道理上也还明白,决不会出此毒手。依我看来,一大半倒是范高头余党。”又一个道:“是李春来、是范高头,总要破了案才明白。总之金四这人于下流社会一方面怨结得太利害,可知一个人顺风帆不能够扯得太足,扯得足了,船要翻掉的。”一个又道:“金四的绰号叫作‘饭桶’,这‘饭桶’两字真叫得贴切。此番如果死了,就可当他的谥法。此公除了用钱散漫外,竟是一无所长、一无可取。他生平从没有做过轰轰烈烈一回事业,无非都是人云亦云,和调罢了。就是下流社会怀恨他,他自己并没有晓得。那都是仗他势的人吹牛皮吹出来的。”那个又接口道:“此番的祸事,他自己听说早有点子晓得。今年元旦那天,金四进城烧香,在城隍庙碰着过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算他今庚流年不利,九月里要遭着大难,叫他不可出门。他是素性豁达的,倒也并不存在心上。哪知到了这月初头上,忽地得着个谣言——说范党要找他讲话。家里头养着的狗又无端的终夜哭泣,一套碗盏又没缘故会打的粉碎。他自己也晓得不大吉利,所以有好多天躲在家里没有出来。今晚怎的又会鬼使神差的出来吃起花酒来,大约是定数难逃呢!”
士谔听到这里,就没工夫再去听他了,因见赘虏无精打彩,不便再与他长谈,遂道:“我们散吧!”赘虏道:“也好!”于是惠钞出门,点头作别,各自归去。
回到寓所,恰巧子玖也来了。士谔就问:“四马路出了暗杀案,晓得没有?”王玖道:“我晓得的很是详细,被刺的名叫金琴荪,现在已经死了。我经过医院,见上海县正在里头验尸,瞧热闹的人很多。听得旁人说,凶手是两个,一个穿灰色短袄,一个穿黑色短袄,都操上海口音,打倒金琴荪后向跑马厅那边逃去的。现在外边查得十分严紧,巡捕房派出中西探捕,在各处私街小巷穿梭般的巡察。并听说姓金的已经悬出重赏——哪个捉到了凶手,就谢他五千块洋钱。”士谔道:“五千块钱赏格,凶手的身价倒也不小了。不知上海人可有发这五千块钱的本领!”子玖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上海。”士谔道:“那句话且慢说。”子玖道:“明日的报纸必定很有看头,我们倒不可不多买几张瞧瞧。”
次日七点钟,子玖就起身,专等那送报人。偏偏这日送报人来得异常的晚,到十一点钟才来。士谔本只看《神州》、《民立》两报,这日却叫他把上海所有各报都放下一份,与子玖两个互相传阅。
看来看去,只有《神州日报》载得最为详细。标题是“金琴荪被枪击毙详志”几个大字。下面自出门赴宴起至车尸回家止,洋洋洒洒足叙了一千多言,才晓得金琴荪身上共中三枪,一枪中腹旁,一枪中乳,下一枪中手骨。那乳下一枪最是利害,连后背都洞穿的,所以致命。
子玖道:“这两个凶手胆子也真大,怎么四马路转角这种繁盛地方竟然敢开枪杀人?”士谔道:“越是繁盛地方越是容易下手,繁盛地方人多口杂,闯了祸只要人丛里一钻,你就无从辨识了。”
子玖道:“那也不尽然。我今天在城里头闲逛,净土庵浜新填的那条马路要算冷僻的了。我亲眼瞧见三四个流氓围住一个年轻女子,在那里调戏,亲嘴、摸奶,轻薄得不堪言喻。后来索性连裤子都替她剥掉了,急得那女子挺直了嗓子喊救命。众流氓拍手调笑,一点子惧怕意思都没有。那还是日间呢!后来我问人家,才知这条路上这种事情是不足为奇。那流氓调戏妇女都有特别口号,亲嘴摸奶名叫‘照会’,又叫‘卖路钱’;直对了妇女小便名叫‘放硬龙头’;拉裤直探妙处名叫‘摸财神路’。你想这么冷僻所在也有此种不法事情,是什么讲解呢?”士谔道:“冷僻所在少人行走,自然愈敢肆行无忌了。”
因问子玖:“你昨日为甚出去一整天,进城去又有什么事?”子玖道:“出去时光本不想进城的,后来碰着了个谱弟,他家住在城里,邀我去坐坐,所以竟谈了一整天。”士谔道:“你那谱弟是谁?”子玖道:“姓陈号叫雨亭,是金山人,你不认识的。”士谔道:“怎么没有听你谈起过?”子玖道:“他一竟跟随着老子在安徽游幕,我没有晓得他住在上海呢!昨日谈了一天,才知他老子现已不作幕了,手里着实积有几万银子,特别到上海来察看察看,想要做点子生意。他自己也已娶了亲,所以都住在城里侯家浜。他告诉我安徽省因皖北一带水荒利害不过,地方很不平静,看来总要有乱事呢!安清帮到处骚扰,居民大有朝不保暮的样子,所以他老子辞了馆回南来。”
士谔道:“中国内乱现在是起不得的了,一起国就要亡掉。我们住在安乐地方,这赈灾问题倒不能够轻视呢。”子玖道:“雨亭告诉我,那边有个很大的镇市,地名叫四十埠,店铺林立、居民栉比,生意非凡繁盛。有一天忽地来了一大队兵马,约有三四百人光景。那兵士都穿着新式军衣、军帽,掮着快枪。兵官挂着指挥刀,骑着高头骏马,神气活现,一点子破绽都瞧不出。一到就传地保办差,并喝令大宰牲畜以为供应。地方上人只道是真的官兵路过,慌忙宰杀猪羊供给他们吃喝,请他们吃了个酒足饭饱。天也刚刚傍晚,兵官又传地保进去,吩咐道:‘本营递解人犯进省,天晚了不能行走,要在这里暂宿一宵,明日一早就行。因为这几名人犯都是很要紧的要犯,晚上走路怕有疏失。’地保诺诺连声,先应了几个是,然后回道:‘禀大人,这里城隍庙地位虽很宽畅,只是被头、铺盖没有齐备。’兵官道:“那都不要紧,我们营里头人吃苦惯了,只要有屋子遮住风露就够了。被头、铺盖都可以不必,你不必管账是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你早饭也不必备办。今天共花掉多少钱,明朝一总赏你。你当地保的也是苦人,哪里赔填得起这许多钱。’地保快活得连连磕头谢赏,这夜就把众官兵安放在城隍庙里。
“哪里晓得才过了一更天,各店家东伙刚刚睡下,还没有合眼,众官兵忽然大喊起来,声称走了要犯,了不得,了不得;须要阖镇上通通搜一搜。于是兵官督率众兵把四十埠镇上各条道路都截住了,挨家逐户搜过去,入户穿房,翻箱倒笼,没一处不搜到。云翔,你道他果是搜捕人犯么?”士谔道:“不搜捕人犯搜什么?”子玖道:“这起人哪里是官兵,都是安清帮匪徒乔扮的。”士谔道:“既是匪徒,军衣、军帽哪里来的?”子玖道:“这个可问住我了,我是从雨亭处听来的,他没有讲清楚,叫我如何会知道。”士谔道:“是了,你快讲吧。”子玖道:“这起假官兵踏进人家,只拣值钱细软东西,搜罗拢来捆作一包,负出门去。各店铺见他人数这样的众多,又都掮着快枪、插着腰刀,怎敢违忤一点半点,只好眼睁睁瞧他把自己辛苦经营博来的银钱、货物一包包捆去。直到三更过后方才抢毕,连多谢都没有说一声,就此呼啸而去。全镇财物一空,地保暗暗跟追,直追到寿州地界方始不见踪迹。云翔,强盗抢到全镇都空,真是从来没有的事,你想骇不骇!”
士谔道:“这种人有这样的智谋,倒也是个非常人。倘善用之,未始非国家之福。现在上头要办事,每说没有人材,其实人材原不会少,不过多埋没在草泽里头罢了。”子玖道:“如今讲到人材,埋没在底下的不知有多少,就叫化子里头也很有几个非常人呢。雨亭告诉我,安庆城里头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化子,衣服异常的褴褛,言语异常的离奇。一路讨饭、一路唱歌,有时候竟放声痛哭道:‘中国要亡了!中国要亡了!大家听听!大家快来听听!中国的亡不为了守旧,实为了维新;不为了真守旧的人少,实为了假维新的人多。’你想说得出这两句话可还是个寻常人么!”士谔道:“大约此人是隐于乞丐的。”子玖道:“那也不知其细。总之一句,皖省灾情这样的重,没本领的都挨着饿等死,有本领几个人都不甘饥饿,流入了匪帮。地方情形已经危险的了不得。雨亭父子都是知机之士,趁乱事没有起,早早的赶回来,不要停日子,弄的要走不成功。”
士谔道:“他们现在上海想做点子什么生意?这会子市面这样的坏,银根这样的紧,生意倒也不大好做。你既然同他换过帖子,那交情必是不薄,何不劝他回去守守呢!”子玖道:“雨亭也没什么权柄,那都是他老子的主意。昨天他老子向我说:‘火油生意看来还好做做,上海的‘亚细亚’火油价钱非凡便宜,可惜内地不甚通销。我想到松江去开一爿火油行,把‘亚细亚’火油贩运到那边,换过几只‘美孚’箱子充老牌油卖,‘美孚’合‘亚细亚’价钱每箱要差到三四角呢。’”士谔听到这里,接口道:“子玖,你那老谱弟的令尊要讨苦头吃了。这种生意哪里是生意,明明是骗人的勾当,就是不闹穿,自问自也不安呢!何况美孚洋行还要出来讲话。要做生意,那一行不好做,又何必干这不名誉事务。”
子玖道:“我也向他说过,他回我现在还没有定见,不做火油,一定打一爿新书局。”士谔道:“那是新书局好的多了。”子玖道:“新书局好虽好,只是利息不很厚。”士谔道:“凡是做生意,总要眼光放得远才好。利息薄点子,只要做开了,转头快,积少成多,也自会厚的。譬如做一万银子生意,打了个对合利息,厚果然厚了,搁不得一年、两年,苦可就吃着了;打了个一分利息,眼前望去果然薄一点子,一年里头转不得五回、六回,不是倒赚看一万多么。我前回同你讲,店铺做划一生意不划一生意,也就是这缘故。”
子玖道:“照你说,做生意总要靠勤俭两个字了?”士谔道:“那是一定不易的。”子玖道:“松江‘恒升祥’、‘恒升泰’两爿帽子铺,货身非凡的低,定价非凡的高,开了十多年,倒也不曾的说过折本。”士谔道:“我不信有此事。”子玖道:“我话还没有完呢,你道他为甚不折本,原来定价虽高,折扣却是大不过,合拢来同划一店家差不多样子。”欲知士谔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