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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华国光穷途遇知己 袁厚甫病笃托孤儿

第七回 华国光穷途遇知己 袁厚甫病笃托孤儿

话说士谔道:“那人见国光不受谢金,不觉肃然起敬,就请教国光姓名,国光说了姓名。那人又问为甚流落行乞,国光就把跟随娘舅到此,娘舅患病,医药罔效,各种事情一字不漏说了一遍。那人听了,沉吟一回,就问国光:‘你生意还想做不想做?’国光道:‘想做的很,只是已经做了化子,还有谁人肯用我。’那人道:‘碍什么,你品行好的很呢,我就替你荐生意好不好?’国光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先生你贵姓台甫我不敢请教。’那人道:‘我姓袁,叫袁厚甫。国光你写算都来么?’国光道:‘略识几个字,便纸条粗能写写,算盘加减乘除还会缠缠,只苦不甚手熟。”厚甫道:‘那个不要紧,弄弄就会熟的,你且跟我来。’

“于是袁厚甫领着国光到估衣铺买了几件衣裳,棉袄、棉裤、衬衫、衬裤、棉袍、棉马褂、棉马甲、束腰带,各式俱全。又到鞋铺、袜铺、帽铺买了鞋、袜、帽三件东西,然后引他进浴堂洗了个澡,剃了个头,把新买的衣服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国光这时候镜子里一瞧,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心想:走到街上去,哪个知道我一点钟前还在城隍庙雪里求乞呢!厚甫见他气概了许多,心里也颇喜欢,又问肚里饿不饿?国光老实说:‘今天只吃得三个瓦爿饼。’厚甫又引他到面馆里,吃了碗加三大肉面,方才补足这空肚。”

一帆道:“云翔可被我捉住破绽了。大肉面只有加五,哪有加三之理?”

士谔道:“你也不想想,这是二十五年前呢,那时光大肉面只有二十八文一碗。”

一帆是:“是了,后来怎样呢?”

士谔道:“华国光穿也穿暖了,吃也吃饱了,跟着袁厚甫到小东门外袁厚记洋货铺,这爿铺子就是厚甫开设的。厚甫当下就叫他在铺里做生意。把国光的来历告诉了众伙计,众伙计都暗地里谏厚甫道:‘东家不要一时心慈,着了道儿,这种无根无脚的人哪里靠得住?万一出起毛病来,追悔也不及。何况讨饭三年懒做官,这个人既是讨过饭,身子是散漫惯了的,如何好做生意?难道我们店里好为了他一个,坏掉大众规矩不成?等有了什么逐他反伤了情分,不如不留的好。’一个大伙计道:‘用人进出,向例有荐有保的,有了乱子好向荐保讲话。现在这个荐保都没有,犯了点子事,哑巴吃黄连,苦都没处诉。还求东家斟酌斟酌。’

“厚甫道:‘你们说他没有荐保,他何尝没有荐保?他的荐保比大众的荐保还要着硬。我又不是第一回作事,哪有贸贸然叫他进店的道理。’众伙计都问国光的荐保在哪里?厚甫道:‘在我身边。’说着摸出一只绿色小皮夹子来,向众人道:‘他穷到现在这个样子,饭也没得吃,衣也没得穿,饿着冻着,拾了我这皮夹子尚且不肯干没,巴巴的送还我。众位,我这皮夹子里藏有一百多块钱票子呢,谢他钱又不要。你们想吧:穷到这个地步还这么一介不苟,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疑?他的荐保不是比了大众的荐保还要着硬么?’大伙计道:‘东翁,有所说君子可欺以方。现在有一种歹人专把小忠小信骗人,骗得人相信了他,他便大大的掉你枪花。’厚甫摇头道:‘国光总不是这一类人,我可说得定的。’众伙计又道:‘我们也不敢料他一定是歹人。不过现在世界萍水相逢的人总先把他料定是歹人才能够无害,这也是防患未然之计。’厚甫道:‘承蒙诸位厚意关切我。但是国光这人我深知他不会有甚意外的,诸位放心是了。’”

一帆道:“这厚甫倒也有点子识见,能够力排众议地提拔他。”

士谔道:“幸亏有识见,才得着很好的结果。当时众伙计见厚甫这样相信国光,也不犯着死做凶人,横竖好歹与自己又没有干系,落得和调和调。

“哪知国光进了厚记,做事十分谨慎。一来感着厚甫知遇之恩,二来自己也欲显显本领,知无不为,为无不力,待到同事,又非常的和气,所以合店的人倒没一个不同他要好。他于洋货一道本是外教,却遇事留心,随处学习。从来说天下无难事,独怕有心人。一个人一用心,还有什么事不会?不到二、三个月,竟然事事精明,样样道地。

“厚甫大喜,起了他四块钱一月薪水,国光依旧不肯受。厚甫不依道:‘天下断无白使人的事。你在我铺子里做生意,这个钱就是你筋骨挣来的,并不是我给你的,如何可以不受?’国光道:‘不这么说。想我不过城隍庙里一个化子,东家不提拔我,我就饿死、冻死也没有知道,就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人相信,这一副骨头无非无声无臭埋没在叫化队里罢了。现在我饭是吃着东家的,衣是穿着东家的,房子是住着东家的,吃饱穿暖住安逸,白养着我,做点子事情还不应该么?况我也没有家,有钱也没处用,要它则甚?东家不瞒你说,我现在这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厚甫愕然道:‘不是你自己的是谁的?’国光道:‘就是东家的,我一跨进这门,身子早属了你也。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是我第一知己人呢。’说着滴下泪来。厚甫愈加欢喜,答道:‘快不要如此。你有这样好的品行,这样高的本领,就是不遇着我,也终有人会识你的。现在钱你既没有用场,我就替你存放着是了。’于是就替国光立了个折子,把薪水银写在上头,硬叫国光收下。到年终分给他花红,国光又不肯受,推来推去,依旧写在折子上。那存款的月息他又不要,厚甫叫账房移息作本,也写了上去。

“做了二年光景,厚甫见他着实可靠,就升他做掌柜,把全店总权都交在华国光一个人手里,自己一切不管,落得逍遥自在。国光大权在握,越发的敢作敢为,这一年竟比厚甫自己经手时多做了三、五倍生意,并且励身克苦。众伙计感他忠义,都不劝自化,不禁自严,没一个敢偷懒,没一个敢作弊。到分花红时光,厚甫叫他自取一半,一半众伙计公派。这原是店家老例,他却定管不肯,定要与众伙计匀分,说:‘众人辛辛苦苦了一年,好容易赚下几个钱,却把功劳归在我一个人身上,那如何使得。’厚甫逆不过,只好听他。于是众伙计没一个不感激他,以后作事更加勤奋。”

一帆道:“华国光真是个谦德君子。”

士谔道:“岂但是谦德君子,简直是个治世良才。他的店政与别人不同,见地上污秽或是东西没有摆列整齐,并不把学生意排喧的,只忙忙的亲自动手去干。伙计们倘然晚间在外游玩回来晚了,他便秉烛危坐,亲自替你守门,弄得你自己会惭怍,自会得循规蹈矩。平日同人家讲话总是和颜悦色,一点子没有掌柜气派,哪知人家见了他又自会得畏服,你想利害不利害?”

一帆道:“果然利害。”

士谔道:“厚甫见生意顺境,便要享福享福了。费掉几百洋钱,娶了个湖丝阿姐娱乐娱乐。谁料好梦不长,好花易谢,厚甫才过得半年快活日子,不得意事赶着来了。

“这一年上海忽地起了一种瘟疫病,传染着的上吐下泻,不到一日夜就要绝命。患着这病,十个人里头倒有九个准死,好的不过一成罢了。厚甫这日吃过中饭,因为天气酷热不过,马上开西瓜,吃了大半个,顿觉心口有点烦闷,想睡一下子就会好的,哪知越睡越不好,肚子里绞肠似的痛起来,霎时间上吐下泻,凶险万分。国光忙着叫挑痧、请医生,百般的救治,怎奈病已犯真,仙丹也难见效,瞧瞧是不起的了。

“厚甫自知没望,于是就把店事、家事重托了国光,向国光道:‘我原籍徽州,老婆子去年已经死掉,还剩一个儿子,十一岁了,寄养在岳家。我是三代单传,既无叔伯,终鲜兄弟,一个人在上海,积勤刻苦总算创下这点子基业。现在死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就不过十一岁儿子没人教诲,眼睛总有点子闭不下。国光,我瞧店里的人只有你与我宛似嫡亲骨肉,我现在要重托你,替我教诲儿子,经理家务。国光,你可怜我死在客边,没个亲人帮助,肯把我的家当作自己家一般办理,我死在地下也感激你不尽。我这铺分作三份,你拿了一份去,其余两份等我儿子长大了,像是成器的才可付他执掌,倘是不成器的东西,就一并都你取了,只求给一碗粗茶淡饭他吃,不使其冻饿是了。店里的事,你总会像我活着时光一样办理,也不用我嘱咐了。’国光流涕道:‘东家好最好,万一有甚长短,我总竭尽心力料理店务、家务,决不会使小东家失所。’厚甫这夜果然撑不任死了。丧事完毕,国光就派了个厚甫的同乡人回徽州,把他儿子接了来,延师课读。自己依旧专心一志做生意。这时候国光才只十九岁呢。”

一帆道:“此人的忠,直堪与诸葛媲美。”

士谔道:“厚甫去世不到两月,又闹起了个绝大风波,这风波与国光一生事迹很有关系。正是不逢疾风,不知劲草;不到岁寒,不识松柏。厚甫娶着那个湖丝阿姐。年纪甚轻,本没什么坚定的性情,瞧着国光身材俊俏,面目风流,不由得不芳心可可,便常借着根由请国光进去问长问短,那水汪汪的一对眼珠儿注定国光身上不住的打圈儿。国光是何等聪明的人,哪有不省得?只因念着厚甫深恩,此事如何敢干?有时也有点子心猿意马,不能自主,只一转念便意兴索然了。没人的时光常自己警自己道:‘咄,华国光,你是城隍庙雪堆中乞丐呢,不要妄为!不要妄想!’常常自警,因此落花虽有意,流水终属无情。那妇人勾引了几回,见勾引不动,只索罢了。”

一帆道:“这一节尤为难得。”

士谔道:“你说他难得,难得的事情多着呢。袁厚甫住宅和铺子相离本不甚远,国光店里事情完毕了,便到住宅去转一趟,瞧瞧有事没事,这是每日的老例。有一天国光到住宅,忽见一个面生小伙子从楼上下来,一见国光就贼脱嘻嘻溜了出去。国光大动其疑。后来一连几遭碰着,动问妇人,妇人道:‘这是我的表弟,来瞧瞧我,没什么事情,华先生可以不必问。’国光道:‘嫂子的事我本不便干预,怎奈厚甫兄临命时光再三再四重托了我,那时嫂子也亲眼瞧见的。厚甫兄不托别人,独独托我,是晓得我的人靠得住。我现在倘然不尽力,便是有负死者,便是冤枉厚甫兄不识人了,那如何使得。所以现在不能讨嫂子的好,还求嫂子原谅。嫂子方才就那位令表弟特来张望嫂子的,我不怕你恼我,现在嫂子是寡居了,就是真个表弟,也应中堂相见,男女之间那嫌疑总要避的。’那妇人气得直跳起来,指着国光道:‘你不过是我们用的一个伙计,你又不姓袁,我的事要你外姓人来管?老实说,亲戚们来往中堂、内堂一任我们去坐,就是厚甫在日也不能管我,何况是你!’国光被这妇人驳得哑口无言,只得耐着气回店。

“又过了一个多月,那妇人忽地请国光到住宅里,说要收店了。国光问是何故?妇人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厚甫原籍是徽州,他死了,我们住在上海终不是了局,不如把店盘掉了,让我扶柩回徽州去。’国光道:‘厚甫创立这爿店基很不容易……’妇人不等说完,就截住道:‘我也知道,只是现在孩子又小,我又是个妇人家,没人管理,托人家是靠不住的,不收掉做什么?再者扶柩回籍又是堂皇正大事情,总不见再会有人出来阻挡了,就是人有阻挡,我状也告得,怕什么。华先生,你瞧我的话错了没有?’国光道:‘嫂子的话如何会错,只是此事我一时间不能回答,须待我想上几天再回复你如何?’妇人道:‘也好,想几天呢?’国光道:‘五天好么?’妇人道:‘好,就五天,我们停五天再会吧。’

“国光没精打采回到店里,思前想后总没个妥善的法儿。这夜睡在床上,眼望帐顶,一夜没有合眼。只听壁上挂的自鸣钟滴得滴得,记记打到心坎里。又听老鼠打架,跌翻瓶罐的声音,喧噪得耳根出火。直到天亮,心里才觉清静点子,反倒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日高三丈。店里早粥是吃过了,命学生意喊了碗肉面来点了点饥,捏了支水烟袋,拔个纸煤,一袋一袋吸个不了,在内账房踱来踱去,满间的转团圈。转了三、五十个圈子,忽地自语道:‘哎,我何不这样呢?’说着,把头晃了几晃,连说:‘此计妙极,此计妙极!’”

一帆道:“他想用计挽救此事么?恐怕不容易呢。”

士谔道:“容易本是不很容易,但是在他手里却又不见为难了。”

一帆道:“此系何故?”

士谔道:“大抵聪明人料事如见,并不真有什么特别能为,不过猜透人家心理是了。国光这时候晓得,那妇人扶柩回籍是假话,不过想盘掉了店,拿着几个现钱逞所欲为的闹一下子是了。他就是看准了这条路行事,哪里还会错?”

一帆道:“是了,到底用什么奇计,请你快一点子讲吧,不要这样慢吞吞的,听得人肚都痒起来。”

士谔道:“也没有见过这样性急的人,被你一阵催,催的我一句都记不起了,怎地还会讲的出?”

忽听外面一人道:“催什么会催得全都忘记?只要问我,我来替你讲吧。”

欲知来者是谁,且待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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