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帆道:“芍卿夫人被狐仙占了后,连芍卿回家也不敢到房里头去歇宿。芍卿的老子娘百般的想法子,打听人家哪里有好本领道士、好本领和尚,不惜重价请家来驱妖捉怪。就有亲戚朋友纷纷举荐,什么灵官的王道爷,会得掌心雷;三官堂的顾法师,藏有斩妖剑。他老子娘此时只要捉掉狐仙,什么都肯依。马上把王道爷、顾法师一齐请了来,搭了两座很大的法台。
“王道爷合顾法师商量了一会子,就请出芍卿老子来问道:‘童老爷府上这个狐仙道行非凡,一时要除掉倒也颇非容易。’芍卿老子惊道:‘敢是两位也治他不下么?’王道爷道:‘要治呢也还不难,只是这只孽畜修炼成功个人形,颇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们也不忍伤掉它;并且它与府上有点子小小夙冤,就是勉强驱逐了,我们一走,难免不来报复。’
“顾法师道:‘凡是有妖的人家,屋顶上必有一层黑气罩着,那黑气的浓淡就好辨出妖道行的浅深。我进来时光,抬头一瞧,见尊府屋顶上那层黑气浓的竟像乌云一般,所以晓得这狐仙道行非凡,足有一千多年根基。’芍卿老子道:‘我们屋顶上有黑气么?’王道爷接口道:‘怎么没有,浓浓的一层,冲起一丈多高。’芍卿老子道:‘我怎么瞧不出呢?’顾法师笑道:‘要是凡眼瞧的出时,也用不着我们法师了。’王道爷道:‘童老爷,你不曾修过道,学过法,怎地会瞧的出。’
“芍卿老子道:‘恳求两位大施法力,替子妇除掉了这害。我们一家子都感激你不尽,总要重重的补报。’王道爷道:‘童老爷,我们都是自己人,说甚补报不补报。我与江老爷最是知己不过,江老爷和府上又是至亲,这事小道应得效劳。只是还有一件倒不容易办。’芍卿老子惊问甚事,王道爷道:‘这狐仙与府上还有点子旧冤夙孽,总要先拿来解掉了,然后再好议到驱逐一层。不然小道就施尽法力,只能够驱妖怪,不能够驱冤孽。’
“芍卿老子惊道:‘这冤孽知可有解禳的法子?’顾法师接口道:‘要解禳那也很便当,只消拜三天解冤孽瞧,这冤孽自然会消去了。’芍卿老子道:‘三天醮不知要多少钱?’顾法师道:‘那也不能一定的,一百八十块也是醮,六七十块也是醮,四十、五十块也是醮,最少二三十块也可以敷衍了。随你拣中是了。’芍卿老子道:‘我就应醮个起码数,拿出二十块洋钱来,你与我拜三天醮吧!’顾法师应允,当下邀了八九位道众镇镇拜了三天醮。
“到第四天,两位法师就各显各的神通,各念各的符咒,登台招将,净宅擒妖。里里外外都洒遍了法水。门门户户都贴遍了法符。芍卿夫人房里那张符更是高而且大,法水也洒得独多。王道爷更是利害,右手仗着宝剑,左手执着法瓶,踏准了步子走进房来。对着芍卿夫人那张床,把剑左划右划乱划了一会子,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他念子什么。忽然大喝一声,把剑向法瓶只一指,那跟随的那个小道士早把一张画就的朱沙小符送上来。王道爷放下剑,接符在手,向瓶口只一封,早封了个严密。向芍卿老子道:‘恭喜童老爷,这狐仙已被小道捉住在瓶里头了,府上从此可以安静了。’芍卿老子不胜之喜,重谢了王道爷,王道爷带着妖瓶与顾法师一同欣辞而去。
“谁料这夜里,狐仙吵闹得更是利害,芍卿老子便没法去了。只得在芍卿夫人房外另没了一间狐仙堂,朝朝夜夜点香烛磕头。狐仙见他们这样的优待,倒也安静了许多。不过芍卿夫人的卧房不论何人都不能无端的闯入,要进去总先要狐仙答应。狐仙答应不答应,好在都由芍卿夫人传语的,芍卿夫人自被狐仙占了后,肚子里早受了仙胎,渐渐彭亨起来,及至十月满足,居然产下一个狐儿。那狐儿倒也与常小孩没什么两样。
“哪知到了上月,芍卿家里头忽地来了个表弟,这表弟本是个德国留学生,刚从外洋回来。听知了此事,特特赶来的。一见芍卿老子就问:‘表叔家里听说有了一个狐狸精,可是真的?’芍卿老子见他问着狐仙,早吓得面孔脱色,急道:‘表侄远来,且不必谈这个。’须臾,留学生又问起此事,芍卿老子道:‘我们茶馆里去谈吧。,
“于是同到茶馆坐下,芍卿老子就道:‘老表侄,你怎么这样大胆,一开口就直喊仙人做狐狸精。万一仙人不管应起来,你可担得下!’留学生道:‘我不懂忌讳的,狐狸倘然不答应,叫他寻着我是了。’芍卿老子道:‘你不要不信,这是明明白白的事。俗语说得好——不信天打,但听雷响。你表兄起初也是不信的,现在同我们一样了。又把狐仙怎样地灵验,初时怎样吵闹,后来怎样安静等,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留学生笑道:‘这样说来老表叔又添了位仙人表兄了,可贺可贺。’芍卿老子红涨着脸道:‘休得取笑!’留学生道:‘并不是取笑,这倒真是应贺的。表嫂招赘进来的丈夫,那不是表叔儿子么?表叔有了这么一位仙人儿子,以后日子可以不用忧得了。’芍卿老子道‘老表侄休这么的嘲笑,我也巴不得它不来吵闹,无奈办不到,怎样呢?’留学生道:‘表叔不要这般的着迷,世界上哪里有甚精怪。狐狸也是动物里头的一种,它会成精,人又怎么不会成精呢!只要这么的一想,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芍卿老子道:‘自己不逢着,叫我也不肯信的,现在不由你不信。前天王道爷、顾法师还向我说,我们家屋顶上现罩着浓烟般一层黑气,这就是有妖的凭据。’
“留学生道:‘两位法师既然瞧得出,为甚不请他把妖怪驱逐了呢?’芍卿老子道:‘倒不是请他来驱逐过,叮叮咚咚打了三天醮,天井里搭了两座法台,预备了朱沙、黄纸、净笔、清水,两位法师仗剑登台,八九位道友各执了法器绕台乱转,一边敲、一边念。老表侄,这两位法师真是利害不过,穿着白缎金绣法衣,戴着天师冠、方头朝靴,望上去气概非凡,令牌一碰,就听他朗朗的启请天将,什么王天君咧、李天君咧、赵元帅咧、伏魔大帝咧,请了五七位天神。王道爷带领天神进你表嫂房里,于是众天神就与狐仙大战起来。狐仙本领非凡,众天神竟有点子战斗不来下,后来幸得王天君一鞭打中在狐仙脚骨上,狐仙吃不住痛,跌了一跤,才被伏魔大帝夹劲一把提起来,放在法瓶里头。王道爷马上封上张法符,总算捉往了。’
“留学生道:‘那些事情表叔都是亲眼瞧见的么?晓得这么详细。’芍卿老子道:‘老表侄又来了,你我凡夫俗子,如何瞧得出神仙的事情!那都是王道爷、顾法师告知我的。’留学生道:‘照表叔说,狐仙既被伏魔大帝捉住了,收在瓶里头,现在为甚依旧这么的猖獗?难道伏魔大帝仍旧把它放了出来么?’芍卿老子道:‘我也曾问过王道爷,王道爷说,狐仙与你表嫂缘分未尽,就请玉皇亲临也是没法的,只好等几年再说了。’
“留学生笑道:‘表叔你上了人家当了,想来里头总另有缘故。我既然来了,必定要分出个青红皂白。表叔你把狐仙的事交给我办是了。’芍卿老子道:‘法师都不中用,老表侄,我劝你省事点事吧!’留学生道:‘不必忧虑。我在外国读书也曾学习过擒妖新法,不论道行怎样深浅的妖怪,都能够手到患除。’芍卿老子喜道:‘老表侄会得法术?那是好极了!但不知你法术可还灵验?倘然不甚靠的往,还是藏拙的好,擒妖捉怪不是玩的事呢!’留学生道:‘表叔放心,我自己也是性命呢!’
“芍卿老子问几时动手,留学生道:‘不论几时都可以,就今日也好,只是表叔回去千万不要走漏风声。狐狸这东西,生性最是灵不过,被它知道了,万一躲避不过了,我倒扑一个空呢!’芍卿老子又问要用点子什么法宝,朱沙、黄纸、净笔、清水,可要预备。留学生道:‘都不要,只消木棍一条。’芍卿老子问要木棍何用。留学生道:‘天机不可泄漏,现在且不必讲,事后自会明白。’芍卿老子道:‘木棍倒很容易,家里头现有着一根压床帐的枣木棍,不晓得合用不合用?’留学生道:‘只要坚硬都可以。’计议已定,就同留学生回到家里,把压床帐的枣木棍先寻出来,交给了他。
“吃过夜饭,留学生执木棍在手,叫芍卿老子引进房去。芍卿老子怀着鬼胎,一步步挨进去。留学生跟在后面,灯都不拿一盏,悄悄行走。走到仙人堂,芍卿老子便不敢进去了,把手向内只一指,叫留学生自己进去。留学生把头点了一点,挺起木棍,大喊道:‘怎么样的妖怪,我倒要瞧瞧它的真相。’喊毕飞奔而入。这时候,狐仙正同芍卿夫人肩并肩,手挽手,坐在床沿上讲话,不提防一个莽汉直撞进来,不觉齐吓一跳。狐仙见留学生挺着条又粗又长的木棍,早吓得魂不附体,立起身就逃。留学生体操功夫是练熟了的,手快脚快,早已赶上,望准了狐仙脚骨只一掠,敲的正着。狐仙吃不住痛,别朴一声跌倒在地,留学生踏进一步,提起木棍,望准狐仙脚骨雨点般的打,打得狐仙杀猪般喊叫起饶命来。
“芍卿老子娘听了这种惨叫声音,都吓得面孔脱色。芍卿夫人见狐仙这样受苦,恨不得扑上身去代他吃打。留学生却越打越起劲,喝道:‘你光是叫饶没用的,我总要你现出了原形才罢。’说毕又打。这时光那狐仙简直再也忍受不住了,连说:‘我现,我现。求你住了手,我马上就现原形。’留学生收住棍子,喝一声:‘快些现来,我倒要瞧你究竟是九尾狐是玉面狐!’狐仙道:‘我现不来能不说实话了,我不是九尾狐,不是玉面狐,其实也与你一般是个人呢!’说至此,把手向芍卿夫人一指道:‘只为放不下她,所以好好的人不做,冒做了个狐仙。’
“留学生道:‘你既然是个人,你叫什么名字,为甚要冒称狐仙?’狐仙道‘我姓孙,名叫蕉楼,她是我的表妹。我们两人从小一竟要好,十四岁上就勾搭上的,因为姨丈为人古板,不许亲上结亲,只得私底下偷偷摸摸。表妹那年出了阁,我就不能够时常会面,后来晓得这里房子时有怪异,家里头人很是胆怯,遂利用这个机会,冒充了狐仙,故意做点子声响吓人。果然这里的人中了我的计策。哪知今朝竟会被你搠破,真是我们万想不到的事。’
“留学生听毕大笑,就喊芍卿老子娘进来道:‘你们一竟听了狐仙两字,就吓得魂都出窍。这会子狐仙被我捉住了,快都来开开眼界。停会子放逃了,要瞧就不成功了呢!’芍卿老子娘此时也早听的明白,赶进房将孙蕉楼痛骂了一顿,逐出门去。孙蕉楼一只脚已经敲坏,一拐一拐,拐出去了。芍卿老子娘问留学生:‘怎么晓得狐仙是假的?’留学生道:‘狐仙这东西本是没有的,小说上所载无非都是文人寄托之辞。并且你们告诉我表嫂产下的狐儿,也与寻常孩子不甚有异,那是生理学上从来没有之例。所以晓得是人呢!’
“这一蠢事传扬到没一个人不知,没一个人不晓,弄的报纸上都几乎登载出来。幸得朋友劝住了,总算没有登载。”士谔、子玖听一帆讲说完毕,齐称奇事不止。一帆道:“有奇事不可无奇文,云翔可做一个短篇,把此事记载出来,才不枉了。”
子玖道:“说起奇文,我昨天在城里头瞧见一篇集《四书》的游戏文,那才是奇文呢!”一帆道:“你可还记得,可能念给我听听?”子玖道:“记得的。”遂念道:“子见南子,子路请祷,子曰:‘野哉由也,邦君之妻谁敢侮之。’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由也为之。’比及三年,见其二子焉,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士谔道:“好,果然好!只那个‘祷’字用得未免牵强点子,总要再加上一句朱注。”一帆道:“加点子什么?”士谔道:“只要加上‘祷’‘捣’也,古字通用几个字。”一帆道:“妙极!妙极!”说着,仆人进来问可要开饭。士谔道:“开进来吧!”一帆本是不客气的,当下就留他寓里便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