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子玖听士谔讲了一段三代同科故事,笑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听了此事,觉着兄妹通奸竟不足为奇了。”士谔道:“什么兄妹通奸?你方才不是说弟昆合姘一妇么!”子玖道:“弟兄合姘一妇是今日亲眼瞧见的,兄妹通奸又是一事,是前天有个朋友讲给我听的。”士谔道:“兄妹通奸,真是人伦大变了!”
子玖道:“文姜与齐侯不是兄妹么,这个人总算是称古则先呢!广东庵埠地方有一个姓翁的算命先生,手里着实有几个钱,生有子女两人,儿子年纪十八岁,女儿只有十六岁。这年邻居人家忽见他的女儿肚子彭亨起来,不觉都怀了疑,细细一察,才知是兄妹通的奸。于是商量通了,等他们鸳鸯交颈时光,一声胡啸闯进去,双双的捉住,捆缚了个结实,要沉到河里头去洗洗人道的羞辱。吓得算命先生头碰得像捣蒜一般,情愿罚款了结。众邻居宗旨本不过要敲几个钱竹杠,银子到手,自然也不说什么了。于是翁瞎子就把儿女配成功了一对,成就他一双两好。”
士谔道:“一切稀奇古怪事情都在淫欲上发生出来,可知淫欲实是人类的公敌,怪不得释迦要创议‘绝欲’。”子玖道:“这真是不差的。还记得前年子送李厚卿回南阳去,碰着一桩极野蛮事情,也就为这淫欲两个字。”士谔道:“哪个李厚卿?”子玖道:“是青浦‘恒大当’里一个伙计,他是南方人,为人倒极有义气,与我很是合的来。这一年他患了个肺痨症,在店里头延医服药总没甚效验,就请假回去调理。我因他路远迢迢,不放心叫他一个人赶路,所以陪送着他回家。到了南阳,我就耽搁在他家里头。
“有一天,记得是八月廿三,我吃过了早饭,到街上去闲逛。忽见街上人三四个一队,五六个一联,都急急的奔向前去,好似赴什么盛会似的。我就问店家:‘今天有甚事,这些人都去瞧什么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是从来没有的稀奇事,参府单老爷埋活人呢!’我听了不胜骇绝,暗想光天化日之下,通都大邑之中,哪有这种横干法纪事情,遂问在哪里活埋。老人道:‘东关外,我路径是不熟悉的。’幸得去的人多,就跟着众人行走。
“行到那里,果见人山人海,拥挤异常,只听众人道:‘来了来了!瞧呵瞧呵!’背后的人就拼命涌上来。我此时挤在人丛中,身子都不能够做主,前后左右都是人,只得任着人潮涌上涌落,两只脚好似没有站着地一般。只见万头攒动,都说来了来了。其实来点子什么,一些都没有瞧见。我挣扎了多时,总算被我挤出人丛,那脚上的鞋子却已失掉了一只。
“忽见那边一二十个穿号衣的兵士,簇拥着三个人来。远远望去,仿佛是两男一女,三个人手脚都捆缚着,兵士把他抬着行的。等到近了,才知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小子、一个是女子,衣服上都是血污,嘴里头都喊着‘救救呵!救命呵!’声音儿很是凄惨。我这时候眼泪几乎落出来。最奇怪不过的,那几个扛抬的兵士竟像没有听得,尽他们喊着,尽是不睬,霎时间已扛到人多所在去了。怎样的活埋,我一因人多挤不上;二因惨不过,不忍去瞧。所以没有看见。
“一会子兵士散了,瞧的人也渐渐的散了。走过去一瞧,果见义家里头拥起着三堆簇新的新土堆。我询问旁人:‘这三个人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受这样的惨刑?’就有人告诉我:‘本城参将单老爷是旗下人,他家的通房大丫头与跟班姘上了,恐怕单老爷得知了要大不答应。两个人商量通了,滑脚奔逃到一什么县界,被地方上盘查住了,禀明县令。县令询明是单将军丫头,立即派差解送前来。那跟班早于盘查时光逃掉,所以解来只有丫头一个人。’
“单参将一见大丫头就恨得要死,喝令兵士把她的衣服尽都脱掉。兵士不敢待慢,把大丫头上上下下衣服脱了个精光。单老爷喝叫吊起来重打,两个兵士各执了指头儿一般粗细的藤条,一前一后,呼辣呼辣狠命抽打,抽得身上的肉一块块飞下来,溅了一地的血。两个如狼如虎的兵士手臂都抽得酸了,方才住手。瞧大丫头时,已只剩一丝半气了。
“单老爷再叫把跟班的老子、兄弟捉来拷打。可怜他老子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他兄弟才只八岁一个孩子,跟班拐丫头不拐丫头,梦都没有做着,哪里会知道。单老爷却不管他知情不知情,捉到就喝问:‘你儿子做得好事,现在哪里去了?’老头儿刚回得一句小的没有知道,单老爷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自有法子会得使你知道。’又厉声喝问小孩:‘你哥哥现躲在哪里?快说快说!’小孩子早吓得话都回答不出。单老爷道:‘与我都吊起来抽!’于是老头儿、小孩子也同大丫头一般,被兵士剥掉衣裳,高高的吊起,也是一顿藤条,抽得个半死。单老爷怒仍未已,叫兵士把三人捆缚个结实,扛到东关外太山庙后面义冢坟上,掘了个大坑,一齐抛下活活的埋死。
“云翔,我当时听了这一番话,愤得个极顶,要替他们伸冤复仇,却又人地生疏,无从设法。没奈何只得写一封信到报馆去,也没见他们登出。现在想得起来,单参将虽是残酷不仁,倘使跟班与大丫头不犯淫欲两个字,总也不至于这样的结果。”
士谔道:“哎哟!七点半钟了,镇日闲谈,连夜饭都忘记吃了。”子玖道:“你我几个人都患的是谈癖,聚在一块儿成日成夜谈得起,再也不会晓得饿咧,倦咧!”当下吃过夜饭,遂各解衣睡觉。到明朝出去打听,晓得市面风潮已经平静点子了,那报纸上却没有登载,为的是恐怕人心要乱。又过了几天,新道台也来了,南京制台也来了,市面顿时大定。这日各报上都载有制台维持市面的办法、取缔钱业的条规。那十三条取缔规则定的更是美善。看官们不信,编书就抄录出来给你们瞧瞧就晓得了,那报上载着的是:
沪道移会商务总会云:为移会事,宣统二年九月十八日,奉两江督宪张开。上海市面钱庄倒闭,牵动汇号,以致金融阻滞,周转不灵,各业同受震动。本大臣遵旨来沪驻查,设法维持。连日接晤官商,察访情形,并经英领袖总领事、德领事官暨英商“汇丰银行”总理、“怡和”总理来辕商论,均以规复华商与洋商交易信用,以期流通市面为要着。查上海商务,华、洋流转向以拆票庄票为凭,以至华商庄号汇划法亟应设法挽回,以致商市机关。钱庄银号实系各业交往之枢纽,自应就银钱各庄号严密取缔,务使底蕴秩序、明白了当,维持方有把握。兹特参酌承议,拟订取缔条规十三款,责成上海关道会督办分商会暨南北市钱业董事迅速妥筹办理,一面并将各业分别查明,限三日内详细禀复,以凭核办等因。并奉抄发条规到道,除移行外,合抄条规移会。为此移请贵总商会查照,妥速筹议复道核转,仍将各业到日查明见复。宪限甚迫,幸勿稍稽,望切施行,须至移者。计抄粘:
一、责成上海道督同商会暨钱业董事清查各庄资本及东主身家,其殷实者维持之;亏倒者即破产;架空倒闭者严拿追办,有保者严追保人。
二、庄号管事不准开设另店,并私挪资本作生意。
三、庄号管事家产应由各东主呈明上海道存案,以凭责成取缔。
四、钱庄等差应行严定,至少须若千万资本始准列为末等钱庄,等而上之,亦以资本之多少为定。交易开盘各有限制,不准逾越滥放滥揭,分别注册,存案列表,榜示周知。
五、钱庄票主除有现银若干,始准开设外,其所有产业并应报明在案。
六、各庄分设支店不准改易字号,只准其于本庄字号下加以某记,以别于本店。
七、卖空买空最足败坏市面,本于例禁,以后如再违犯,即照例治罪。
八、详订各庄管事责任并违犯罪名。
九、有开张钱业庄号,应由商会暨钱业董事指定某某殷宝号,伺其揭款,照所禀资本若干等依资分别办理。
十、换票流弊甚多,应严禁。
十一、钱票庄号应连环互保。
十二、实业商厂与庄号往来款项最大,利害相紧,并应责成上海道督同商会及各业代表调查各实业资本器物及东主身家并所有工伙若干人,报官在案。如行款倍于所借资本或托名另营别业,即行查究。
十三、如有应行变通之处,随时禀明察办。
“这几条章程倘使能够条条实行,我晓得上海经济恐慌这一次是末一次了,以后决不会再有这样的风潮。”这几句话刚刚说出口,却就被子玖听了去。他就驳道:“碰着了兵荒岁乱,难道也不会有恐慌么?这十三条章程究不是夏禹王的定水神针呢!”
士谔道:“兵荒岁乱都是意外的事情,我讲的原是太平时节。现在世界各国取缔银行最是严不过。开办时先即须检查他的资本;到了年终,又要他把营业上一切情形报告上来。讲到欠人、人欠各种款项,国家更可随时派员去稽查,倘有违例的地方,必定要照律科罚。所以办得这样认真,就为银行是金融机关。金融机关一乱,百样商业都要受着损害。
“中国银行业还没有发达,执金融上重权的就是钱庄票号。国家于此等商业从没有取缔的法律,一任他自由行动,怎么不要危险!最坏不过就是庄长寿这一班人,拿着东家不心痛的钱,一味的狂嫖滥赌,弄的支持不住了,只要向东家身上一卸,东家倾家荡产,他却依旧可以逍遥自在。这都为没有取缔法律的缘故。倘使这十三条规则一年前早早的行了,各项投机事业必定不会发达。投机事业不发达,橡皮风潮必定不会得起。橡皮风潮不起,莘二公、庄长寿、胡少瑟等几个人又何至亏欠到这般的大。莘二公等不亏欠,这两家庄号又怎么会倒。庄号不倒,上海金融界又怎么会恐慌。金融界不恐慌,百样商业必定格外的发达,赚起钱来必定格外的容易,那庄号的信用也必格外坚固,存放进来款子也必格外众多,财雄势盛,做事情也必格外的顺手。倘不逢着兵荒岁乱,我可保住水远不会有悲惨境况呢!”
子玖道:“你谈锋锐利不过,我简直说不过你,我们且不必讲这个。听说今日上海商人结了团体,都到制台行辕去跪香,求减房租。你瞧这件事有效力没有效力?”士谔道:“租界上房子一半是外国人产业,制台权力外国人身上是使不去的。”子玖道:“权力不能使,婉劝总可以的。”士谔道:“劝人家花钱?恐怕总未见得听的进呢!”
子玖道:“照大局论,现在这样的市面,房租是不能不减的。果真房客蹩倒了,做房东的也得不着什么好处。”士谔道:“眼前识得大局的人能有几个,照房东的心理,巴不得租金再加上一倍、两倍才快活,房客出得起出不起,他是不相干的。”子玖道:“外国房东倒也不必去说他,那几个中国房东为甚也这样的狠心?”士谔道:“心不狠也不会做房东了。”
子玖道:“上海房租之贵,吓也吓得煞人。听说四马路一个饼摊基,通只阔不到一丈、深不到二丈的地方,一个月要出到六十块钱呢!你想做小本经纪的一天能赚几多钱,却要出到这许多房租,不是都替房东做了么!”士谔道:“上海的房租差不多就是营业税,不过营业税是直接的,房租是间接的。房客们做生意,十分之九都是替房东白效劳。有的欠了租,被房东封了门,把生财货物一齐拍卖,竟是连本搭利尽报效了房东,还讨不着半句好话。”子玖道:“钉门封物是租界上第一苛政,欠了几个房租,又没犯甚重罪,就这样行起查抄大典来,真是为富不仁之尤!”
士谔道:“最好发个狠,在对港浦东地方开辟起一个商埠来,把上海的市面吸引过去。那时上海的房子没人住了,看他还贵不贵!”子玖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要行是万万不能的。云翔,你瞧此番减房租事情究否能够达到目的?”士谔道:“就要成功总也不在这几天里头。”子玖道:“中国人办事往往虎头蛇尾,所以我猜这事要成功总在这几天里头。”士谔道:“那是决决不会的。”子玖听了不甚相信,过了数日,出去探听探听,果然不曾有什么良好的消息。
这日,乃是九月廿六日。子玖出外去了。士谔一个儿在寓里,编了一天小说,觉着有点子气闷,遂搁下笔,随步出去散散。无意之间碰着了一个老友。这位老友在新上海里头出场过的,姓金、号赘虏,也是当代一位大文豪。
赘虏与士谔本是熟不过的,当下一见面就道:“云翔,好多天不见了,近来文兴如何?”士谔道:“兴致是很高,文章却做不出,只好算有兴无文。”赘虏道:“有兴致就好,文章做不出,只要用酒来浇一浇,包你做得出。”说着就拖士谔到“半醉居”小酌。
士谔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同赘虏到小花园“半醉居”,喝酒闲谈,十分畅快。赘虏道:“我昨天在酒席上听人家讲一副联语,有趣的很。”士谔道:“怎样有趣,讲给我听听。”赘虏道:“从前有个诗妓,最欢喜联诗属对,每有客人到来,她总要在客人前卖弄点子才学。一日,有个北省才子在她院里头喝酒,她又要卖弄本领了。向客人道:‘我有一个叠塔顶的对子,请你属对好不好?’客人道:‘好,请出对吧!’诗妓向髻上插着的花一指道:‘花。’客人见碟子里装着一碟雪藕,就道:‘藕。’诗妓道:‘一枝花。’客对道:‘五寸藕。’诗妓道:‘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倒挂五寸藕。’诗妓道:‘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红粉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黑麻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江南红粉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山东黑麻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士谔听到这里,一口酒刚含在嘴里,早笑的喷了出来。赘虏道:“有趣不有趣?”士谔道:“这是你编出来的笑话儿,还说耳语呢!”
正说着,忽听外边蓬蓬两响。赘虏诧道:“不是放枪声音么?”士谔道:“也许小孩子点放花炮呢!”赘虏道:“花炮哪里有这样的响?”士谔道:“租界上哪个敢放洋枪?”道言未毕,外面早轰然喧闹起来。堂倌奔起来道:“不好了!平安里打死一个人了!”士谔、赘虏齐吃一惊。欲知死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