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踌躇,往前发展的希望终战胜了这位心思缜密的青年的畏缩心理,他决定不通知家中,便与圆符及几位青年一同远走。三天的时间,他想把路政局的小差事辞掉,以及收拾行装。
局子里的同事知道巽甫辞差的事都很诧异!尤其是请过客的秃头先生,他觉得怎么自己的历验会输给这年轻的学生,满想下一次本钱,日后有个联络,还得吃回来。料不到他竟在事先不露声色,学会了白撞的方法,被他骗了。这一天等着巽甫递上辞呈,局长传见他去的时候,秃头在办公室中满脸的不高兴,指着巽甫的空座位向那几个人道:
“咱,八十岁的老娘还不会抱孩子,这小伙会占便宜!快要走了,还扰人,谁再说新毕业的学生没心眼算是糊涂虫!”
街猾子这一天有点不快意,为的夜来十六圈小牌竟会输掉他半个月的薪水,没得安眠,精神十分颓丧。正没好气,听见素来瞧不起自己的秃头骂人,他却得了一个泄愤的机会。
“喂!老秃,”他把手中的墨水笔一丢,“老秃,你自己情愿破财免灾,现在可打起算盘来,说这小伙子灵透,谁教你先下的请帖?何况扰你的不止他,人情要做得做到大家身上,你是不是在上星期请客专为的一个人?大丈夫别来得悻悻然呀!‘宰相腹里好撑船,’瞧你的,你这点度量,我怕连再升一级的事也不见得,……”
他真有点居心挑衅,说的是那样冷气冰人,从鼻孔里还不时哼两声。秃头听了更加恚恨。
“怎么啦?这个孩子待你有什么好处?你倒是旧的不向新的向!罢啦,人家当过堂堂学生会的干事,有门子走,原来没看得起你我,净向脸上搽粉不成呀!什么人情不人情,度量不度量,上当只有一次。你会巴结,你就同他一堆离开,干你们的,才是识时务者!……”
一屋子的别人听见秃头这样说法便不约的同笑了。当中一位怕他们两个今儿真说僵了,把话叉开道:
“别为人家自己吵嘴,我看巽甫这一下辞差那么痛快,什么话不说,一定是有高就,再不然临时有事。”
“对,大概你这后一句对了。”街猾子也觉得以前的话太痛快了,教人家方在气头上下不来,他多精灵,便借着话转了风。
“那么有什么事?你猜一猜。”
“可不成,各人的事会漏了风?你别瞧人家是新来乍到,我早明白这孩子在学生界里打过滚,肚里有牙,手法也不轻!他不能断了与那些会捣乱的学生往来,在这时候,咱猜不透。”
街猾子用手搔搔头皮,又怕把分梳得有条理的头发弄乱,从怀里掏出一把小白骨梳子左右梳着。秃头对着他,从喉咙里呛出一口浓痰吐到办公桌前的痰盂中去。
在他们这无聊的议论中,巽甫已经见过局长重回到办公室来,趁便同大家周旋几句。但一看秃头用左臂支持着他的光明的头颅,连头也不回,街猾子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又落到绘图纸上。大家态度是那么落寞,便收拾了东西,临出门向大家说句“再见!”推开木风门,离了这个怪趣的地方。
走到廊下,听见屋子中有人笑他,想:“这般人生就的势利眼,如果我是升官而去,怕他们不来一个丰盛的公饯?”
刚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可笑,为什么同他们计较,不同的人不能合在一起,只好各走各路。虽然这样想开,而那一个晚上的狂饮与同事们欢叫跑路的情形却如在目前。
想到酒,他才恍然记起今晚六点半义修在湖旁一家酒楼中的约会。自己要远行的消息,本来守了圆符的约定,异常秘密,想连义修也不告诉,不知怎么被他探听了去。昨天来信请吃饭,并且信上还说:“外有女性一位,找到一间靠湖的清静房间,盼望届时准到”云云,这一来,巽甫反不能装做无事,辜负老朋友的好意了。
回到寓所,胡乱把行李收束了一阵,看看手表还差半点,正好走了去来得及。天短,太阳的影子早没了,流行的云层中弯弯的冷月在空中徘徊着。他向这间凌乱的寓室巡视了一下,想再过三天便得过旅途的生活了,往后愈远,愈冷,路上有无岔子不能断定,也许通不过去,被打了解地?……屋子中东一堆西一堆的书籍,与等待整理的衣服,一面小镜子满罩着一层土花,小煤炉子中有几个煤球,却没有一点火星。听了同院子中北上房里的房东老太太、小姑娘、调皮的男孩子正在争吵什么,可是虽在吵,而夹杂着没奈何的叹声,天真的笑语,能明白是这一家人当晚饭前的兴致。不大的院子中有几棵渐渐干枯的榆树在晚风中低低轻叹,映着淡白的月光分外清冷。
时候还不到,他倚了木门呆望着上房中的灯火与大树影子,把两只臂膊交横在脑骨后面,轻易没有的凄清的幽感这时也在心中跃动,然而想不出为什么来。那一段若有所为又似无所为的心思自己便剖解不清。留恋么?这样社会,与正在颓落中的家庭,凭说有什么值得留恋?转想到一身,……既不能安心作事,又不能随从了世俗忘却一切,争斗解放,谋中国的自由,民族的重兴,实在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要从哪里着手。虽是口头上比一般新青年咬得硬,但是信心呢?真有铁一样的把握么?……
他想到把握的问题,禁不住把在脑后的双手拳了起来,用力将手指尖往掌中掐入,额上立时有点湿汗。他又想:这次同圆符往那辽远的国度去,单在路上已经是十分冒险的事。前年不是有北京的两个学生在那边界上就被截住,押送回籍么?何况以后是奇冷的气候,那厚雪遮盖的高原,那积冰的大湖、荒林,古旧的村落,饥冻的人民,就他想象所及,只能在空中描画出这些轮廓,至于什么政情,他确是无从设想。然就风景与天气的预想上,他已感到此行的困苦了。“比起吃锅烤羊肉,听落子,与女人玩玩怎么样?”
回忆到前两天与局中同事吃酒叫闹,比较起来,他向黯澹的门外长长地吐一口气。
“想什么!这不是自己的灵性作祟!到此地步,想不是白费!眼前有横着的河流,不怕你不自己找渡船,除非是甘心往回路走。想什么,留恋当得了!……”
在痴对着东南角上的冷月,他茫然地想着,竟至把时间忘了。北上房中的旧自鸣钟懒重地打了一下,他记起这一定是六点半的时间了。反身把门扣起来,锁上,低头走出了这家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