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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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石失迹后的第三日。

头一个着急的是身木,他告了假四处寻找,一切朋友的地方都走遍了,甚至城厢的空闲所在,庙宇,山上,附近四乡的小学校中,然而都不见他的踪影。

这整个下午,身木在各处乱跑,无目的地搜寻,有什么用处呢?知道白费,可是压不住他那份热心的跃动,仿佛如小说中的奇迹一般,希望能够突然在什么地方碰到,如那一晚上电筒照到北极台的石阶上似的。……沿着北园的荷塘岸上走,阳光从西方射过来,反映着他的一头汗珠。上身的学生服搭在臂上,只穿着一件短袖的汗衫,脊背上湿透了一大片。一双帆布白鞋弄满了泥土。他吃过午饭后到现在已经出城去跑了四五个钟头。起初沿着铁道线来回跑,后来便在北关外的小市集与人家的菜圃,苇塘左右寻查。身木在这一群青年中年纪最轻,他有他自己的自信力。对于坚石突然失踪的事,他总以为他是在什么地方放弃了厌恶的生命,曾经与巽甫谈过。那个工业学生摇头不信这年轻孩子的主张,因此身木就到处乱跑,希望找到一点点踪影可以证明自己的猜测。

经过了两天的努力,他自己也失望了!而且既是着急,又加上天气酷热,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他觉得十分疲倦了,知道自己的信念不可靠。实在只凭着个人的寻找也未免太傻。然而“他究竟怎么样了?”这个疑问得不到解答,自己觉得无论如何对不起学会中的一般人。虽然坚石是早与同人们的精神分化了,可是大家谁也能原谅他有一颗真诚的心。如今竟然不知去向,生与死也没个证据,自己与他是同族兄弟,平常又相处得来,如果从此得不到一点消息……

这心热的孩子想到这些事,忍不住用搭在臂上的衣袖抹抹眼角。

一弯水道与一片稻田,都浮现出一层雨后的新绿。在他左边,笔直的水道里杂生着些菱荇一类的水草,间有几枝半落的荷花。靠近这片稻田是约有半亩大小的瓜地,当中有一架木棍与茅草搭成的看瓜棚。一个光膊的中年农人正在四面都无遮蔽的棚子下睡觉,赤铜般的胸膛被大蕉扇遮了一半。

静静的田间除掉柳枝被风舞动之外,独有树上的蝉声。没看到一个人影在这段画图中的城外小道上行走。

身木被这么幽静的风景打动了他的心事:“也许坚石是个托尔斯泰的信仰者?他不是在城市中受了激刺跑回乡间去了吗?为什么没先写信去乡下问问,便如没头蝇子到处乱撞?也许……”

在他幼稚的发现中立刻高兴起来!想赶快跑回城里,恰好在学会的例会中可以报告报告自己寻找坚石的努力,以及对于这新发现的进行办法。

再不管道旁有诗意的风景怎样使人沉醉,他从水边的小道转到进东门去的大路。

就是这一个晚间,他们在学会中起过一次最为剧烈的辩论。

本来这个黎明学会的组织已有过年余的历史。自从“五四运动”的呼声从北京叫起来,全国的青年界马上都十分热烈地去作游行、示威、开会、宣言种种的运动。这个地方距离那古旧的都城仅仅有十二小时的火车路程,所以响应得分外快。头一件事是学生会的成立,如点着火把到处照耀似地,把终天安安稳稳囚在教室中的青年完全引到了十字街头。国难的愤激与自我的觉悟合成一股波涛汹涌的潮流,到处泛滥。他们恨不得把全身的精力与整个的时间都用来,给这个新兴的运动添上一把火。于是在这个省城中的青年于演新剧,讲演,查货,出刊物的种种活动之外,便组织成这个学会。

受了各种新派杂志的影响,那些活动的,聪明的,富于自觉心的青年学生渐渐注意到思想方面。——一谈到思想,免不了哲学见解与政治趋向的连系。虽然在那个时候就是一般学识更高点的人们也是随手抓来的新思想。一个某某的主义,一个某某的人生观,简直使许多求知欲旺盛的更年轻的青年到处抓寻暂时的立脚场。他们感觉没有讨论,没有批评,不能整齐他们的步调。学会的产生便是想借了研究,批判的精神使他们能分外有更坚固的团结,向“新的”路上走。

然而也因成立了这个学会,他们思想上的分野由模糊而渐渐明显。由于明显便常常有派别与信仰的争执。到后来已经发生了他们在初组织时没曾预计到的分裂。

身木也是在这个学会中的一员,不过他究竟年轻,又是好玩的心盛,对于他们的争论自己觉得好笑。

“为什么呢?老是中了中国人合不起手来的遗毒。平白地被这些新名词,——民族解放,德谟克来西,社会主义,过激派,自由主义给颠倒疯了。你一堆,我一派,何苦!这不是耗费光阴的玩意?”

他才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只知道年轻人都该努力爱国,打倒敌人,这是他简单的信念。没有更深刻的分析能够把他的思想引进政治上的斗争中去。他对于老佟的激烈话,与义修的感伤,坚石的消极态度,都不很了解。然而他那颗诚实热烈的心却没曾受过一点点的点染。不过因为过于天真了,还够不上去了解为什么年纪稍大的学生们对于政治上的主张那么起劲。

刚巧他到了那个书报流通处的时候,学会中的重要分子都来了,在后面的西屋里预备开会。

他因为一下午的疲倦与饥饿,到城里时先往府学街前面著名的学生饭馆去吃了两碗大卤面与几个油炸的漩饼。趁电灯还没亮,拖着酸痛的两只脚往学会的所在地去。

这一晚的主席是巽甫当值。他一进去,看见这个薄头发,颧骨微高,态度常是镇静的工业学生方从长案的一端立起来说话。

身木轻轻地在墙角上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一本拍纸簿由别人手里递过,他用铅笔签了名字。于是静听着主席的言论。

照例的话说过之后,接连着他们讨论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中国应该走哪条路。

在坐的有十几个,发言最多的却是那著名的角色老佟与别的主张激烈的学生。义修当着记录,每每皱着眉头向下写,似乎他也有不少的议论,但为记述他人的话,使他没有时间宣布他的思想。两方各有主张。多半是从当时的杂志报纸中得来的理解。虽然不能有确切的解说与历史的根据,但是他们的热情十分蓬勃。青年前进的生气顿时在这个小会场里活动起来。

因为分辩的热烈,几乎每个会员都站起来说话。有的用手指在空中摆动,拳头在长案上敲响,有的吃吃地几秒钟还说不到两句话,有的把许多名词连串着倒下来,使别人急切不容易完全了解他的主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紧张的脸上一律油光光地映着天花板上下垂的电灯发亮,真像有切己利害的争执一般,都向辩论的对方满露出胜利者的进攻。

只有一丈多长六尺宽的小屋子,还是土地,地上许多纸屑。墙角上燃着一盘驱逐蚊子的盘香,烟力很重,加上十几个人的呼吸,屋子中全是浓重的气息。

身木原不很明白流行的政治理论,他只听见许多名词在他们口舌中翻滚,什么“基尔特社会主义,无政府,十月革命,广义派,不抵抗主义,马克思民本主义的精神,合作,……”等等名词。老佟——那个胖胖的,身躯微矮,有一对锐利眼光,大下颔的角色,每逢他一开口别人都聚精会神地坐着听,他说话声音不高,可是每个字都有分量,把主张放在一边,但论他的言语的魔力确非他人能够相比的。他又有一种特点,就是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件他一点都不慌急。永远是那张微笑而沉着的面孔,锐利的眼光,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心胸。他虽然以学生代表的关系在各处活动,连去上海学生会作代表的事都干过,与一时的人物、政客,都办过交涉,可曾没有吃过亏。第一层,他的言语的分量不容易让对手找到空隙。

这一晚的辩论他说的顶多,而且很能够看得出理论的斗争是他领导的一群占了胜利。连主席的巽甫虽然不肯主张什么,也仿佛站在这一方面。其他的几位明明不赞同老佟的绝对的主张,可没有更好的理论,也没有事先的团结。义修原来是对政治的议论上没有什么坚持,平日与失踪的坚石很谈得来。这晚上在讨论会中他十分孤立。

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涂抹一阵,便偏过头来看看兀坐着不发一言的小同学,——身木,从厚厚的眼角下闪着苦笑。身木只觉得在这间九十几度的小屋子里周身出汗,有许多争论得很厉害的话并没曾听见。唯有坚石的事,他想着与那一晚上同船回去的人研究研究,如何能够把他找回来?一阵烦躁,脸上烫热,汗珠从发梢上溜下。本来想赶快找个清凉地方喝一壶好茶,或是洗一个痛快澡,然而他是习惯于守时刻讲纪律的,他知道在团体生活里应该遵从大家的规则,不能一个人随便出入。

一直到九点一刻,算是终结了这个学会中最激烈也是最后的对于政治主张上的辩论。

“没有争论见不出真理。纵然我们所主张的未必全对,能经过这次热烈的辩论,各人心里清楚得多了。往东走,往西走,都可随便。好在我们都是为的未来的新中国;走哪条路没要紧,只要有信心便走着瞧。还得说一句,不怕论起理来脸红脖颈粗,我们可是朋友!谁也忘不了我们这个学会的历史!”

众人都站起来预备散会的时候,巽甫在长案的一端很激切地说了这几句煞尾话,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话是这么说,主席,——巽甫,你要明白,未来的道路也许把朋友的私交隔断了!”义修把铅笔在记录本子上划着些不规则的横行,这么说:

“在这个急变的时代,如果为了主张的分野,‘私交’算不了重大的事!”

老佟的话每每是郑重而含着锋芒。

义修若另有所感,低了头不做声。

身木也从墙角里跳起来,伸动两只微感麻木的脚,在土地上一起一落地练习着柔软操的步法,深深吐了一口气。随在巽甫与义修的后面走出了空气混浊的屋子,在会场中并没有提到坚石失踪事的机会。

义修的夏布长衫仍然轻飘飘地在前面走,一顶硬胎草帽捏在左手里,低下头没同任何人打招呼。老佟与五六个短装青年前前后后地出了书报流通处的玻璃门往大街上转去,还有人招呼巽甫同行。

“不,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还得与年轻的谈谈坚石的事。”

“坚石没回来吧?”老佟站住了,“你们瞎忙。他不傻,就是神经太脆弱了,受不住一点激刺。这也无怪,他究竟同我们不一路,你放心,他死不了!”

老佟淡淡地说过这两句似乎不关心的话,随即转身走了。巽甫才得与身木并肩向北面的横街走去,追及在前面缓步的义修。

“他们与坚石也不错,怎么看去那么冷?”

身木有点不平地问话。

“不,他们现在的心也太忙了,你还看不出来?头一个是老佟。其实他的断定不会错,我也曾对你说过,后来准能知道,现在上哪里找他?”

“我又跑了一下午,腿都有点酸。”

“小弟弟,你真热心,你对得起坚石的大哥,你不用着急!……”

义修在前面有气无力地道:

“罢罢!什么运动,组织,——学生运动,我真也有点够味了!白忙了一个多年头,花费了光阴,为什么来?早打散场早清爽。坚石死了不坏;活着藏起来也有意思,不是‘超人’,可也不落俗套。管他呢,如今自己连自己还管不了!——总之,我也得打打算盘。”

“来,诗人,你觉得你有高妙的见解,你不落俗套吧?”巽甫紧走一步拍着他的后背。

“俗也好,别致也好!简直弄得人头脑昏胀。在这样生活里要生神经病并不希奇,——我觉得有一个理想足以解脱我自己。”

“又一个要解脱的!什么理想?文学家!你说我也学。”身木也追上这么一套质问的话。

“真是小弟弟!你要学不行,还得过几年,你是小孩子,不懂。”

“小孩子?你别不害臊,多吃了几年馒头居然装起正经来。”

“唉!你那套理想小弟弟不懂,我可全懂!你说是不是?‘沉沦’呀再来一个‘沉沦!’——苦闷的解脱,与对一切失望中的慰藉!我说,你与坚石不一样的性格,却也有一套的‘银灰色’。”

“你以为懂吗?还是一个‘不行!’你被定理与算学公式把脑子硬化了,你敢说了解《沉沦》?那《沉沦》中的人生的意义,是青年烦闷的真诚的表露。我是有过相当的经验的。”

义修又低低地叹一口气。

“是呀,你自然有经验。密司萧的情书大概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展览会了?于是你便学着变成……”

“不!——不是开玩笑,你不说一句正经话,恋爱难道不是应该严肃看的事吗?你没看过爱伦凯的恋爱论的学说?”

“严肃,办不到呢?我看你应该学学坚石,就是能够做到《红楼梦》的宝玉出家,也算得你是个严肃的恋爱者。”

“啊说起贾宝玉,我猜坚石还大概是真碰见了那一僧一道,随着他们往大荒山去了!”

义修突然提到这句话,却也引起了巽甫的回忆。

“开玩笑是玩笑,你这一猜倒有几分对。小弟弟,你说他不是当和尚去吗?”

“我不信,他能当和尚!看不的他疯疯癫癫地念佛经,——当和尚,他会到哪个庙里找师傅?不,明天我往南门外的山上去查一查。”

巽甫对着这性急的小弟弟看了一眼。

“幼稚,幼稚,你以为坚石他像你这么打算!出家便往城外的山上跑?”

“好了,出家的出家,跳火的跳火,磨铁杵的去磨铁杵,我看明白了,‘东飞伯劳西飞燕’,也正应该如此!各人打各人的计划!巽甫,我看你倒与老佟有一手。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有,你是怎么办,你说!这里没有人来做侦探。”

他们已经走到省议会前面的东墙根下,只有一个不亮的大电灯在木杆上孤立着。

“唔!我,……”以下的话巽甫没说出来。

“你也有点社会派的色彩,我并不说不对,这是各人的见地,也是各人的勇敢。我现在是有点来不及去活动政治运动的工作,也许,……”

“也许等你‘沉沦’完了的时候?”

巽甫居心避开被对手质问的本题,同他说笑话。

义修在心里真想着一重重的烦腻的事:坚石的失踪,学会中派别的分裂,都不能引起他多大的兴味,只是从渐渐地分离之中更感到一层说不出来的惘惘!不过他另有他自己受感的由来,所以对于巽甫的态度倒也不愿深问。

转过墙角到了中学寄宿舍的门口,与身木一前一后地叫开门走进去。

身木在门里时还向巽甫说:

“你住的隔我齐思叔的寓处近,你有工夫先去看他,可以趁便把我找坚石的事告诉一句,到明天我得补习补习这三天的功课。嗳!……”

“你收下心吧,我想齐思君能了解坚石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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