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身木与小刘、高在江边密谈的时间,又几个月下去了。在北方,才迎着初春,而在急剧变化中的革命潮流也像时季的开展,由蛰伏的严冬转入万物昭苏的春日了。在各个都会中间,半秘密的组织掀动了许多苦闷青年的心。他们被精神上的迫压与事实上的苦痛紧束得不能喘气,所以一听说全民革命,将来实行那高扬出的主义重新建造新中国,——这热切的希望在一时中给大家增添了前往的勇气,与牺牲的精神。尤其是一般的大学生成为酝酿革命的中坚分子,而性急的中学青年已有抛弃了学业到南方去另找出路的了。
虽然有些地方的军人正在拉拢着一般人替他们的武功作升平的粉饰,也有聚合了凶恶的攫取者强据有几个省份,向平民无限度地榨取,摹仿绿林式的生活。然而在这样混沌痛苦里,热心的青年们已经从渺茫的远处把握住一线的明光。因为窒闷极了,有点血气的都来不及等待,又因为那是条比较容易走的大道,于是在这条大道上追逐着许多可爱的有智识的男女。虽然为什么来走这条路自然不能一律,然在初上路时他们大多数却抱着一颗热诚与纯洁的心。
在这个一切都蓬勃着的初春,坚石恰好再由故乡走出来。他是个在家的和尚而他的心却仍然与时代的钟声应和着响动的节奏。
属于北方一个省会的靠海的西欧风的小都市,人口极少,除了德国话与日本文字的遗留之外,便是机械与外国人的力量。平静的海面,常像是在阳光中含笑的密林,冷静与整齐的马路以外,便是新机关的种种中国字体的招牌,与从各乡村中招雇来的叫化子的灰色军队。他们趿着青色的,蓝色的,有的是破白帆布的鞋子,零乱,参差,在沥青的道上,普鲁士式的楼阁前面高唱着难于成调的军歌。这种显明的矛盾像以外呢?有的是交易所的人头攒动,与……的拍卖。这样的地方非冬,非春,只不过是在凄凉中延捱残秋罢了。
但自从头一年的冬天起,这小都市的中心居然有了一个预备着散布春阳的集体。
那是个规模较大的中学校。头一次在一些教会学校与东文的速成学校中以新动的姿态向有志的学生招手。创办的人一方为教育着想,另一方却是利用民党的老方法,想把学校与思想宣传打成一片。学校的成立是与巽甫同走的那个政治领袖有关系。因此静修了一个时期的坚石又有机会重向热烈的群体中去作生活的挣扎。
把肥大的长衣脱去,换上整齐的制服。他终天管理着款项的出入,兼着训育上的事务。虽然不给学生上课,那份很重要的工作却使他很少着闲暇的时间。
本来家中的意思,在他初从寺院里逃回来时,谁也不放心他再向外走。就他自己也想不到作过和尚的人还能再干世俗的事务。在矛盾的心理中间,他还盼望有里面的精神调和。他抛不开对佛法的那一份信心,可是情感的激荡,他知道空山清修的不能长久,躲在乡下,他想学学安大哥一类人,充一名退落的智识者的“槛外人”,或者如他的哥哥坚铁的“对付主义”,然而都学不成!家庭、故里、亲族,只是模模糊糊还浮留着一点点的温情,若有若无,那是万不能把他的心情留恋得住的。逃避于达观的空旷的思想中,他已经试验过了,耐不住!读一些旧日的笔记、诗词,原意是想向此中陶醉,但及至把那成套的词藻与定型的老诗人的想法放下之后,问问自己又是一个空无所有了!因此,他到家不过几个月,便重复坠入沉闷的洞中。然而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一切由自己造成,怨人不对,怨社会更显得自己的薄弱在混沌中度日子!听说巽甫远往冰雪的国度作短期的考察去了,身木投入大学,老佟,金刚那几个最激烈的学会中的分子早已没了消息。每每想起以前的事,如同追寻一个美丽的旧梦。
因此,他不但精神上天天郁闷得厉害,身体上睡眠少,脑子痛,有时有很重的咳嗽,饭食也见减。
坚铁知道的很清楚,对这位神经过敏的弟弟是没有更好的解劝办法,除掉有一天他自己能踏定脚跟。他的母亲从坚铁的口中明白了这孩子的苦闷,把想用母爱羁留他的心思也不得不淡下去。
有这样有力的原因,所以这个中学的主持者想到坚石,往乡下邀约他时并没费什么事。
星期六的下午,校中只是一班学生有临时的功课。事务室中那位瘦小的书记先生,忙着用誊写纸画文件。这边的时季迟些,铁炉安在大屋子的中央,还燃着微温的碎煤。两个黄油粗木的书架堆摆着不少颜色陈旧大小不一律的书籍,一只小花狗蜷卧在炉火旁边静睡。从玻璃窗中向外看,大院子中的浪木,铁架,跳台,秋千,都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个人影。
坚石正在清记这一周的账目,珠算盘子时时在他手下响动,铅笔在硬纸簿上急急地抄写。他十分沉着地干他的事务,如在学校时复习自己的功课一样用心,刚刚完成一个结果。他看明白全校的经费,除掉按月由当地的行政官署收入一批补助费外,这一个月大概又有几百元的亏空。本来没处筹划更多的基金,全靠了学费与捐募。……坚石望望簿记上的结算数目字,放下笔站起来,重复坐下,用上牙咬住下唇。恰好书记先生也被手中的工具累乏了,回过头来,对望着这年青的会计员。
疲倦,急闷,空间的静寂,引起他俩的谈兴。
“无先生”,书记也随了大家,不称呼坚石的姓,而用他的法号的第一个字来代替。
“无先生咱俩也像是一对?哪天吧,不到五点以后离不开这两张桌子。——我每天到家吃晚饭,拿起筷子来觉出那又酸又痛的滋味!……”
坚石把账簿合起来,转过身子。
“天天么?第二天怎么办?”
“天生的穷命!第二天早上便会忘了酸,再上手工机器。从八点半到五点,除了一个钟头的午饭工夫,你是看得见的,不必提了。”
“不然!据我看你这份事还是好,中国穷命的人太多,你不见一群群的叫化子为了一个月几块钱掮起枪来卖命?……”
书记还是用钢笔尖在蜡纸上画字,听坚石的慰解话并没抬头。
“无先生,你这个人太会退一步想了!都像你,咱们还讲什么革命!不是?天天讲民权,还有民生,我虽然不懂,却也听人家一点尾巴。……若是都能安分知命,革的什么?等待自然的支配好了!”
“好,想不到你倒是一个革命分子!怪不得跑到这样学校里做苦工。不过我是说的比较话,哪能劝人去知命,……再一说,你知道我的事。……”
书记用左手摸摸他的高颧骨,点点头。“还不知道!你是打过滚身的人,不像我,但图一月拿二三十块钱的薪水餬全家人的口!许多事弄不清爽,你可深沉不露,更不像说说图口快呀!”
坚石听了这中年的潦倒的写字人似乎是惦弄自己的话,反而苦笑了。
“那么,你认为我是个怪人,是个秘密的深沉人?仿佛我另有目的才来吃这份薪水?……”
“当然,当然!你焉能同我比!”
这么冷峭的答复真出乎坚石的意外。明明同在一个屋子作事的人,因为事务与收入不同便有心理上的许多差异。一点不了解的感动却急于分辩不出,他蹙蹙眉头,把话另换了一个题目。
“虽然同事了一个月,没听见过你的思想,想来你不是落伍的人,一定赞同革命?……”
话才说了上半段,书记把钢笔重重地放下了。“岂但!……哼!”
“噢!我是问你的话,如此看来,果然时机到了,你是一个!”
“对呀!中国的事弄到这般天地,处处没了人民的生路,凡是明白点事理的人谁不想有个翻身?我只差少喝几年墨水,不是,……是没有钱买墨水喝,心还不比别个下色!国民革命,革命,有那一天,管什么家、孩子、老婆,打小旗我也干!……”
书记的一股愤气真比那些上讲台说主义的先生们劲头还大,“我也干!”这三个字的下文很有意思,那一定是:“像我也干,你呢?你这当年到处演说,组织学会的学生!你呢?”
从他的炯炯的目光里坚石先感到这位谈话对手的锋芒。以前只知道他在校中有种硬劲,不大理会人,沉默,想不到说起来却立刻使自己受到精神上的窘迫。是啊,革命,革命!自己从木鱼佛咒的生活中逃回来,因为有熟友的要约到这个中学里来变成一个勤劳的事务员。明明这是个革命的宣传机关,大家不避自己,却也不叫自己分任秘密的职务。他们态度是这样:“你是在新流中翻过滚的青年,思想与见地还用到教导?路有的是,任凭你选择着走!我们当然不外你,可不勉强你干什么事。党,也不尽力介绍加入,随便,看看你这返俗的和尚对于未来是有何主张?——也许你在以后成了一个俗流。”
不经过唐书记的言辞挑斗,坚石在这个集体中也早已感到这样的待遇了。所以这一时他对书记的态度分外关切。
“佩服!也应该来一个‘我也干!’”坚石的额上有点汗晕,“唐先生,你希望我能坚持下去,为将来的国民革命助力!”
唐书记拍拍他那略尖的头顶道:
“无先生,那还用提坚持,这不等于《诗经》上的话‘矢死靡他’!没有这么点傻劲,那是投机分子!我现在开会必到,应派的事务不瞒你说,干的比谁也高兴。我们这样人比起会想会谈的先生们来,别的不敢说,可有这一日之长!无先生,你等着看!大话多说了也许无用!”
这话的刺又飞出来了!坚石一阵觉得脸上有点热,尤其是从他那紫黑色的嘴唇中迸出那四个字:“你等着看!”
“你等着看”,字音仿佛如烧红的铁针一样,扎入自己的心中。
唐书记瞧着无先生不急着接话,便很从容地两臂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摇摇头,只差没叹出一口气来。
丁零零,丁零零最后一班完了,几十个学生说笑着从楼上跑到操场里去,而教这班的教员挟了一包书,吹着呢子短衣上的粉末却冲到事务室来。
“喂!无,校长室中有转给你的一封信,很奇怪,刚才在走廊中碰见校长,他说:要请你快去!——到他屋子里看信。该给你带口信,下楼时他正拿着信来找你,不知为什么又叫我说请你上去?——那封信怕是有点事,我看了两个字,是从河南寄来的,还印着什么军?”
这位教员是出名的毛包,有话藏不住,专能替人效劳。
坚石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么封信,更找校长代转,便来不及同唐书记再说话,随手把簿记锁在座位后的立橱中,匆匆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