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已经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阳并不放出灿烂的光,却落着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着的雪花,在被风刮净的空中飘着,纷纷的,又把那树枝,墙顶,瓦上,重新铺上了一层白,一层如同是白色的绒毡似的。这雪景,尤其在刮风之后,会使人不意地得着一种警觉的。
素裳便因了这雪景才醒了起来。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黄色的粉壁上现着一团水影似的色彩,这使她在朦胧的状态中,诧异地,用力的睁开了还在惺忪的睡眼,并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气,立刻便下床了。
从混沌的,充满着灰尘的刮风天变成了静悄悄的,柔软的,满空中都缤纷着洁白的雪,似乎这宇宙是另一个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着窗帘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便感想着:
“风的力量是可惊的,使人兴奋的。雪花给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着她想到落雪之后的刮风,而刮风之后又落着大雪,这天气,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冻得紧紧的。那怕是顽皮的鸟,也应该抖着翅膀不能歌唱了。马路上的行人也许比刮风时候多,但他们的鼻子却冻得越红了。没有一块土不冻得坚硬的。善于喝白干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剥着花生米了么?那些遗老和风雅之流大约又吟诗或者联句了——这时想好七绝而等待着落雪时候的人还不少呢。清道夫却累了。骆驼的队伍一定更多了,它们是专门为人们的御寒才走进城市里来的,那山峰一样的背上负着沉重的煤块。那些……最后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觉得这落雪的天气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从东城跑到西城来,因为他的大氅是又旧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哔叽的,完全是只宜于在南方过冬的服装。
“但是,”她想,“他一定会来的,他决不因为落雪……”在她的想象中,便好象一个影子现到了她的眼前,一个在大雪中快步走着的影子。她便又担心又愉快的笑着。她的眼光亲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语速成自修读本》和那一本练习簿。这簿子上,写着日文字母和符号,以及洵白微笑地写着“フイシセウ”。
于是她坐到椅子上,拿着这一本练习簿看着,如同看着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艺术品一样,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许久之后才低声的念起“フィウェォ”和“キセキェキョ”的拼音。
在她正想着这些字母和拼音已不必再练习的时候,徐大齐穿着洗澡衣走进来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说:
“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没有想到那宴会会延长那样久的时间。”说了便舒服地躺到沙发上,现着不就走的样子,并且继续说:
“也许你因为太累了,所以——这是你从没有过的——在半夜里说着梦话,并且——”他指着他左边的手臂上——“这里还被你抓得有点痛……”
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惊疑着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说了什么梦话的,而且这梦话还为他所听见。但她一知道徐大齐并没有得到一点秘密去,她的心里便暗暗的欢喜着,至于笑着说:
“其实我没有做梦。”
“对了,”徐大齐证明的说,“这到不限定是因为做梦的缘故。常常因为太疲倦了,便会说起梦话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说:
“对了。”
其实她已经细细地揣想着她的梦话去了。她整个的思想只充满了这一种揣想。她知道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梦。可是梦话呢?这自然有它的根据。她觉得梦话是一种心的秘密的显露,是许多意象从潜在意识中的表现,那末她所说的梦话是怎样的语言呢?照她这近来的思想和心理,那梦话,只是各种对于洵白的怀念,这反映,是毫无疑义的,证明了一种她对于他的倾向。虽然她并没有揣想出她究竟说了怎样的梦话,但她从理性上分析的结果,似乎已不必否认她已经开始了新的爱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荡着欢喜而同时又带点害怕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恋爱认为人生许多意义中的另一种意义。这时,既然她自己承认了这一种变动,接着她便反复去搜寻她和徐大齐之间的存在,到结果,她觉得他在三年前种在她心中的爱情之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她和他应该从两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关系,而现在还同居着,这是毫无意义而且是极其不能够的。于是她认为应该就把她的这种在最近才发觉的事体公布出去,无论先告诉徐大齐,或者先告诉洵白。
但这时她已经很倦了,这也许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安宁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缘故,所以她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腰,眼泪水挤到眼角来了。她看看徐大齐,他是闭着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经朦胧的样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缤纷的落着。地上和瓦上都没有一点空隙了。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着,隐约地现出一个活动的影子,却不象是一个走路的人。不见有一只鸟儿在空中飞翔着。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掩没了。
“雪虽然柔软,可是大起来,却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面想着,一面就觉得她的心空荡起来。这是奇怪的!她从没有象这样的感到渺茫过。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义以后,她对于一切的观念都是乐观的,有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学便是一种积极的信念。她是极端鄙视那意志的动摇,和一种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趋向颓废的。可是她这时却感到有点哀伤的情绪了,这感觉,是由于她想到她自己以后的生活,并且是由于她不知道而且无从揣想她以后是怎样的生活而起的。虽然她很早就对于现在的生活生着反感,至于觉得必须去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但这样新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未必她爱了洵白甚至于和他同居便算是新的生活么?她很清白的认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狭义。她的新生活是应该包含着更大意义的范围。那她毫无疑义的,唯一的,便是实践她的思想而去实际的工作了。然而她对于这实际的工作没有一点经验,并且也没有人指导她,难道她只能去做一些拿着粉笔到处在墙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么?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愿要她做一些与社会有较大的意义的工作。她已经把这种工作肯定了她此后的一生的。她现在是向着这工作而起首徬徨了,同时她热望着一个从这种徬徨中把她救援出来,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后她忽然遗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来,她的意志便立刻坚强起来,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发展的地方,她的刚刚带点哀伤的心又充满着一团跳跃的欢喜了。于是她忘了落雪天气的冷,只一意地希望着他来了。她望着街上,那里只有一辆洋车,可是这车子似乎是拉进雪的深处去的。她转过脸一看,炉火是兴旺的,红的火焰正在飞腾着,在这暖气中徐大齐已响出一点鼾声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读本,便想:
“六个月,无论如何,我非把日文学好,非能看社会科学的书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拼音,一面在想念:
“他下午四点钟才得来的!”
然而当壁钟清亮的响了十下之后,大约还不到十点十分的时候,一个人影子忽然到房门边,使她猛然吃了一惊。
“哦……”她欢喜的叫,站了起来,和洵白握着手。“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音?”
徐大齐被她的声浪扰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来,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着他的身上说:
“好大的雪……”
的确,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还积留着一层厚的雪花,虽然有一部分正因了这房里的暖气而溶化着。
他一面抖着帽子一面随便的说:
“对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炉边去,因为当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她简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冻坏了。
徐大齐又接下说:
“北方只有雪是顶美的了。如同变幻不测的云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说:
“是的。徐先生喜欢雪呢,还是南方的云?”
“各有各的好处。我差不多都喜欢。只有灰尘才使人讨厌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讪说:“我觉得灰尘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她不欢喜徐大齐的多谈,她只想和洵白单独在一块的。
徐大齐却做出诧异的样子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有一点缘故。”
“没有。”
徐大齐便笑了起来,他觉得她好象生了气,成心和他捣乱似的。他又接着和洵白谈话下去了。他又轻轻的找上了一个问题,问:
“施先生在北平还有些时候吧?”
洵白烤着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么?”
“预备到欧洲去。”
徐大齐又得了谈话的机会似的接下问:
“到英国?到美国?……”
“想是到美国。”
“很好,”徐大齐称赞似的说:“可以看一看美国的拜金主义。”接着他从这拜金主义说到美国的社会生活,美国的经济状况,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和中国的种种关系,似乎他是一个研究美国的各种学者。洵白呢,他对于这一个雄谈的政治家的言论是听得太多了,他怀疑他是有意把那些谈话做为空闲的消遣,否则他不能如此地说了又说,象一条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着水。
最后从第九旅旅部来了电话,这才把徐大齐的谈话打断了,但他站起来却又保留了这个权利:
“好的,回头再谈吧。”
素裳便立刻大声的说:
“我马上就要学日文呢。”
徐大齐走去之后她便问:
“你喜欢和他谈话么?”
“谈谈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说,并且站起来,离开了壁炉前。“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现政治的情形,”接着便微笑的问:“你呢,把拼音学会了没有?”
“教得太少了。”她说:“并且昨天缺了课,我自己非常不愿意。”
徐大齐又进来了,在手指间挟着一枝雪茄烟。素裳便赶紧拿了日文读本,做出就要上课的模样。
“我不扰你。”他接着又向洵白说:“就在这里吃午饭,不要客气。”一面吸着烟,吐着烟丝,走到他的换衣室去了。
这一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就又非常愉快地谈了起来。一直谈到一点多钟之后,素裳才翻开日文读本,听着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并且在这一天下午,因为徐大齐和那个任刚旅长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两个人又同时坐在壁炉前,不间断地说着话。
当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时候,在纷纷的雪花中,天色已经薄暮了。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洋车,只是静悄悄的现着一片白茫茫的。在一个黑的影子从这雪地上慢慢的隐没之后,素裳还倚着向街的窗台上,沉思着:
“冷啊!”
最后她觉到壁炉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里却不住的想:
“我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