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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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罗丝走上玛丽亚屋前的台阶,阿瑟留在院门口。她听见一阵急促的的的嗒嗒的打字机声,等马丁开门让她进去以后,看见他正在打一份稿件的末一张。她的来意是要问他感恩节到底去不去她家吃晚饭;可是她还来不及问他,马丁就一下子把盘踞在他脑海里的问题端出来了。

“来,我来把这篇东西念给你听,”他叫道,一边把复写的副本一张张揭掉,把一页页稿纸按次序叠好。“这是我的最新作品,跟我以前的作品全不相同。这是截然不同的,叫我简直害怕,可是我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觉,知道这是篇好东西。你来评判吧。这是篇夏威夷故事。我给它起名为《维基—维基》。”

他被创作的喜悦弄得满脸通红、容光焕发,尽管她在这屋子里冷得直发抖,并且刚才见面握手时,他那只冷手也叫她吃了一惊。她仔细听他念,他虽然时不时看见她脸上只有不满的表情,念完了还是问道:

“坦率地说吧,你以为怎么样?”

“我——我说不上,”她答道。“这篇东西——你看会有人要吗?”

“我怕不会有人要,”他老实招认道。“对杂志来说,这篇小说太激烈了。然而它是写得真实的,我保证是真实的!”

“不过,你既然明知道这种东西没人要,为什么偏要写呢?”她毫不留情地接着说。“你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谋生,可不是吗?”

“对,一点儿也不错;可是这个凄惨的故事叫我着了迷。我非把它写出来不可。一定要写了出来才安心。”

“可是那个角色,那个维基—维基,你为什么叫他讲起话来这样粗鲁呢?这当然会触怒你的读者,这当然会使编辑们以为有理由拒收你的作品了。”

“因为真正的维基—维基讲起话来正是这样的。”

“可是这一来就不雅了。”

“这就是生活啊,”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是现实的。这是真实的。我只能根据我所看到的生活来写生活。”

她不回答,他们俩一时都窘住了,一声不响地坐着。因为他爱她,他才不完全了解她,再说,她也没法了解他,因为他那么庞大,巍然屹立在她的天地以外。

“唔,我从横贯大陆月刊社拿到了钱,”他说,想换一个比较愉快的题目谈谈。想到那留着络腮胡子的三个人,被抢走了四块九毛,外加一张渡轮票,想到他临走时那三个人的模样,使他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

“那你可以去啦!”她开心地嚷道。“我来就是要弄清楚这桩事。”

“去?”他心不在焉地喃喃道。“去哪儿呀?”

“什么,明天吃晚饭呀。你该记得你说过的,拿到了那笔钱,就去把衣裳赎回来。”

“这我可全忘了,”他低声下气地说。“你知道,今天早上牲畜栏看守把玛丽亚的两条母牛和一条小牛抓走了——唉,玛丽亚正巧手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就只得替她把牛赎回来。横贯大陆月刊社的那五块钱就此没了——《嘹亮的钟声》进了那牲畜栏看守的口袋。”

“那你不去了?”

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着。

“我去不成了。”

失望和责备的泪珠在她那双蓝眼睛里闪闪烁烁,可是她一言不发。

“明年感恩节,你将跟我一起在德尔摩尼哥饭店①吃晚饭,”他兴高采烈地说,“要不,在伦敦,或者在巴黎,随你喜欢什么地方都可以。我知道一定办得到。”

①19世纪中,瑞士人罗伦佐·德尔摩尼哥(1813—1881)在纽约开设了一家餐馆,就是后来那著名的德尔摩尼哥饭店。店址搬了好几次,1897年到1923年间,开设在第5街和44号街的转角上。

“几天以前,我在报上看到过,”她突如其来地说,“铁道邮递处在本城录用了几个人。你当初考了第一名,对不对?”

他只得从实招认,处里来叫他去过,可是他回绝了。“我当时就十二万分地相信自己——如今还是这样,”他肯定地说。“再隔一年,我挣的钱会比铁道邮递处里十二个人所挣的还多。你等着瞧吧。”

他说罢,她只“哦”了一声,就站起身来,戴上手套。“我得走了,马丁。阿瑟在等我呢。”

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她的嘴,可是她完全采取被动,真是个冷冰冰的爱人。她身子一点儿不紧张,臂膀没有搂住他,嘴唇贴在他唇上,也没有往常的那股劲儿。

他从院门口走回来,心想,她在生他的气呢。可是为了什么呢?真不幸,牲畜栏看守把玛丽亚的母牛抓了去。可这只是桩飞来横祸罢了。你去怪谁呀!他压根儿想不到,不这样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他接着想到,哦,不错,他自己也有点儿不是,因为不愿进铁道邮递处去做事。而且她又不喜欢《维基—维基》。

他在台阶顶上转过身来,迎接走上前来的下午班邮差。他接过一捆长信封,那股经常周而复始的狂热的期望又袭上心头。有一封信不是用的长信封。这一封又短又薄,外面印着《纽约眺望》的通讯处。他正预备拆信,忽然顿住了。这不可能是采用稿件的通知。他没有投过稿件给这家杂志!说不定——一想到这个想入非非的念头,心都差一点停止了跳动——说不定他们来约他写一篇文章吧;一转眼工夫,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是封公文式的短信,由执行编辑署的名,信上仅仅通知他附上他们收到的一封匿名信,并且叫他放心,《眺望》编辑部在任何情况之下,绝对不会理睬匿名的书信。

马丁一看那封附来的信,是用印刷体写的,写得很潦草。那是一篇杂乱无章、似通非通的对马丁的谩骂,信里一口咬定说,这位投短篇小说给杂志的“所谓的马丁·伊登”,根本算不上作家,实际上他偷了旧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好,当自己的作品寄出去。信封上盖着“圣莱安德罗”的邮戳。马丁用不着多想,就明白是谁写的。通篇显而易见地是希金波森的语法、希金波森的口头用语、希金波森的怪主意和思想方法。马丁在每一行里看到的可不是意大利人②的优美的笔迹,而是他那当食品商的姐夫的粗大的拳头。

②指移居美国的意大利人中的黑手党人,他们在当时专干勒索恐吓的勾当。

然而为了什么呢?他问自己,可是答不上来。他什么地方得罪过伯纳德·希金波森呢?这一手干得真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那一星期内,东部好些杂志的编辑转给马丁十来封同样的信。马丁心想,这些编辑的态度可真不坏。他们压根儿不认识他,然而有几个竟然对他表示同情。他们显然是痛恨写匿名信的伎俩的。他看出,这一下恶意中伤他名誉的企图失败了。事实上,如果说有什么影响的话,一定反而会是好的影响,因为这一来,至少他的名字被不少编辑注意到了。有一天,看到他投去的稿件时他们说不定会想起,他就是他们收到过的一封匿名信上提起的那个家伙。谁说得准,也许这一来反而会影响他们的看法,对他有利一点儿呢?

差不多这时候,马丁的身价在玛丽亚眼里却一落千丈了。有一天早晨,他看到她在厨房里烫衣裳,痛苦地哼哼唧唧,身子羸弱得腮帮上淌着眼泪,妄想把一大堆衣裳烫好。他立刻断定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就给她喝了热威士忌(那是勃力森登带来的瓶子里剩下的),吩咐她去睡觉。可是玛丽亚不肯听他的话。她坚持说,这些衣裳必须烫好,当晚就送出,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东西给那七个饿着肚子的小西尔瓦吃了。

叫她看得大吃一惊的是(她一直到死老喜欢讲起这回事),马丁·伊登从炉子上一把抓起一只熨斗,一手把一件花哨的女式衬衫扔在烫衣板上。那是凯特·弗兰能根最体面的出客衬衫,在玛丽亚的天地里,再找不到比这个女人要求更苛刻、在打扮方面更挑三拣四的人了。而且,弗兰能根小姐特别吩咐过,这件衬衫当晚一定得送到。谁不知道,她跟铁匠约翰·柯林斯打得火热,而且玛丽亚暗地里知道,弗兰能根小姐跟柯林斯先生下一天要上金门公园③去。玛丽亚想把衣裳抢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马丁扶她摇摇摆摆地走到椅子跟前,她坐下了,鼓起了眼睛看他干。她看他很快就把衬衫烫好,没有出一点岔子,她自己烫起来可得花四倍的时间,而且烫得也不比她自己坏,这是马丁要她承认的。

③金门公园,旧金山最大公园之一,从市中心住宅区一直往西伸展到太平洋海岸。

“我还可以烫得更快,”他解释道,“只要你的熨斗再烫些就成。”

她可以为,他这时手里使着的熨斗已经比她自己曾经胆敢用过的烫得多了。

“你的喷水法完全不对头,”他接着责难道。“看好,我来教你怎样喷水。要紧的是要用力。你要烫得快,喷起水来就得用些力。”

他从地下室的柴堆上弄来一只木箱,在上面装上一个盖子,还从西尔瓦家那帮孩子收集了预备卖给旧货商的废铁中拣了一些。把刚喷好水的衣裳放进箱子,盖上木盖,拿熨斗压住,这工具就完成了,可以使用了。

“你且瞧我的,玛丽亚,”他说着,就把衣裳剥掉,光穿着汗衫,一把抓起一只他所谓“真正好算烫的”熨斗。

“他烫好了衣裳,就洗毛料的东西,”她事后对人说。“他说,‘玛丽亚啊,你真是个大傻瓜。我来洗毛料的东西给你瞧,’他就洗给我瞧。十分钟,他就做好了那架机器——一只大桶、一个轮毂、两根杆子,就这么些。”

马丁这装置是在雪莱温泉馆从乔埃那儿学来的。一个旧轮毂,装在一根竖直的杆子下端,就是一块压板。再把这压板钉牢在一根装在厨房椽子上的弹簧杆上,这样,轮毂在桶里的毛织品上压呀压的,他只消用一只手,就能把它们拍打个够。

“玛丽亚再不用洗毛料的东西啦,”她讲到末了老是这么说。“我叫孩子们去使用那根杆子、那个轮毂和那只桶。马丁先生真是个聪明人。”

可是,正因为他在她厨房里的洗衣作里出色地干了一番,并且改进了设备,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了。她一向在想象中给他披上迷人的传奇色彩,如今知道他原来当过洗衣匠,在这冷酷的事实照耀之下,这种色彩烟消云散了。他所有的书本,乘了马车前来,或者带了许许多多瓶威士忌来拜访他的贵客们,都没什么大不了啦。他到底也不过是个工人,跟她自己的阶级和地位是一样的。他比以前更富有人性,更容易接近了,可就是他不再是个谜了。

马丁和他的亲戚愈来愈疏远了。希金波森先生没来由地攻击他以后,赫尔曼·冯·施米特先生马上也跟他摊牌了。运气很好,马丁卖掉了几篇短篇小说、几首打油诗和几则笑话,因此一时很阔绰,很宽裕。他不但把欠的账还清了一部分,手头还留下不少钱,足够把那套黑衣裳和自行车都赎回来。自行车上的踏脚杆扭歪了,需要修理,为了表示对他未来的妹夫亲热起见,他把它送进了冯·施米特的铺子。

当天下午,一个小孩子就把自行车送回来,使马丁很高兴。马丁根据这不寻常的恩惠得出结论,冯·施米特也打算跟他亲热呢。修好的自行车一般总得自己去拿的呀。可是他把自行车仔细一看,却发现根本没有修。隔了一会儿,他打电话给他妹妹的未婚夫,才知道对方在“无论哪方面、哪种情况之下”都不愿跟他有任何来往。

“赫尔曼·冯·施米特哪,”马丁兴高采烈地答道,“我真巴不得跑来朝你那荷兰鼻子上打一拳呢。”

“你敢踏进我的铺子,”对方回答,“我就去叫警察。我还要让你吃点苦头。哼,我明白你是怎么样的人,你可别跟我来无理取闹。我跟你这号人绝对不愿有什么来往。你是个二流子,就是这么回事,我可没有瞎眼。你休想为了我要娶你的妹子,就揩我的油。你干吗不去工作,老老实实挣钱过活呢?回答我!”

马丁的人生观主宰着他,把他的怒火打消了,他诧异得直感到好笑,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把耳机挂上。可是好笑的感觉一过去,反应就来了,于是一阵寂寞感压上他的心头。谁也不了解他,似乎谁也不喜欢他,除了勃力森登,可是勃力森登失踪了,到底在哪里,只有天知道。

马丁捧着买好的东西,走出水果店,朝家里跑,这时候,暮色降临了。一辆电车在街角上停下来,他看见一个熟悉的瘦子走下车来,不禁心花怒放。正是勃力森登,在电车开动以前,马丁飞快地瞥了一眼,看清那两只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一只里是几本书,另一只里是一夸脱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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