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丝和她的一家子都回来了,因此马丁回到了奥克兰,时常跟她会面。她已经得了学位,不再读书了;他呢,干活干得身心交瘁,也不再写作了。这一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待在一起,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于是他们很快就十分亲密了。
起初,马丁什么事也不做,光是休息。他睡了好多时候,花了好多个钟点在沉思默想上,其他什么都不干。他像一个经历了什么可怕的苦难的人,在恢复过来。这次苏醒的最早的迹象是:他对日报发生了兴趣,不再冷淡了。接着,他又看起书来——看的是轻松的小说和诗歌——再过了几天,他又神魂颠倒地看那本撇下了好久的费斯克的作品了。他那健康非凡的身子里产生了新的活力,再说,年轻人的那种恢复元气而重新振作起来的能力,他全有的是。
当他说一休养好,就要出海去再作一次航行的时候,罗丝很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问。
“为了钱,”对方回答。“我得积点粮草,才能对编辑先生们再发动一次攻势。就我的情况讲,钱就是打仗的军费——钱,还有耐心。”
“可是,如果你短少的只是钱,那为什么不留在那家洗衣作里呢?”
“因为那家洗衣作把我弄得变成了一头畜生。那种活儿干得太多了,会叫人喝酒的。”
她带着惶恐的眼光朝他瞪着。
“你是说——?”她声音都发抖了。
对他来说,要混过这个难关也并不难;可是他生性坦白,并且还想起了自己过去的决定:不管碰到什么情况,总得坦白。
“不错,”他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喝过几回。”
她打了一个寒噤,从他身边挪开了一点。
“我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这样干过——从来没有。”
“那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在雪莱温泉馆的洗衣作里干过活,”他苦笑着说。“苦干是桩好事情。要身体强健就得这样,所有的传教士全这么说的,天知道我就从来不怕苦干。可是有时候有这么一回事,好事过头反成坏事,那边的洗衣作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我要出海去再作一次航行。我想,那会是我最后的一次了,因为我回来以后,就会打进杂志的。我相信一定打得进。”
她一声不响,冷淡得很,他闷闷不乐地打量着她,心想,要她来了解他自己所经历的事,真是不可能。
“有一天,我要把它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用《劳役使人堕落》,或者《工人阶级中的喝酒心理》这一类题目。”
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们看来从没像这天那样疏远过。他坦白地说出的自白,里头隐藏着反抗精神,叫她大起反感。可是叫她更吃惊的倒是这反感本身,不是引起反感的原因。这回事对她指出,她已经跟他接近到什么地步了,并且,一旦领会了这一点,就打通了走上更亲密阶段的道路。怜悯心也被唤起了,还有天真无邪的、理想主义的改造对方的想法。她要拯救这个不远千里而来的、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她要拯救他,使他摆脱他早年环境的毒害,她还要使他不由自主地摆脱他自己的缺点。这一切使她自以为是从一种十分崇高的意识出发的;她哪里想得到在这套想法的深处正蕴藏着恋人的警觉和热望。
他们在天高气爽的秋日时常骑自行车兜风,他们在山里朗诵诗歌,一忽儿你念,一忽儿我念,朗诵那些叫人向往高尚品德的、崇高而振奋人心的诗歌。克己、牺牲、忍耐、勤勉和发奋的努力,这些是她这样凭借了诗歌来间接宣扬的节操——在她心目中,体现这一类抽象概念的人正是她父亲、勃特勒先生和安德鲁·卡内基①,他从一个国外移居来的穷孩子的地位一直往上爬,成为全世界的主宰。
①安德鲁·卡内基(1835—1919),美国资本家,原籍苏格兰,13岁移居美国,起初在纱厂里当工人,后来成为美国的“钢铁大王”。
这一切,马丁全欣赏,全喜爱。他如今更清楚地领会她的思想方法,因此她的心灵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个莫名其妙的谜了。他跟她在智力方面是平等的。他们之间意见分歧的地方可并不影响他的爱情。他的爱情比过去更热烈了,因为他爱着她现在的一切,甚至她那娇弱的体格,在他眼里,也只是使她显得更加迷人。他在书上看到过身罹疾病的伊丽莎白·巴莱特的事,她好多年没有起过床,直到那如火如荼的一天,她跟勃朗宁私奔了,笔直地站在大地上,站在开旷的天宇下②;勃朗宁对她做到的事,马丁自以为也能对罗丝做到。可是先决条件是,她一定得爱他才成。其余的事干起来就方便了。他要给她力量和生气。他还看到他们往后那些年头里的生活情况:他看到自己和罗丝在工作之余,在舒适、幸福的生活里,朗读、讨论着诗歌,她坐在地上,靠在许许多多靠垫当中,一边念诗给他听。这是他们未来的生活的主调。他看到的老是这样一幕景象。有时候,由他来念,一条胳膊搂着她,她呢,靠在他身上,把头搁在他肩上。有时候,他们俩一块儿埋头看着书上这些美的诗行。再说,她也爱好大自然,于是他凭着丰富的想象力,把他们读诗的场合时常变换——有时候,他们在四面峭壁的封闭的山谷里读诗,要不,在高山的草原上,还有,在灰白色的沙丘边,脚边泛着一弯浪涛,要不,在某个遥远的热带火山岛上,那儿,瀑布冲泻下来,变成一阵水雾,冲入海洋,像一片片水气组成的薄幕,随着每一丝飘忽的微风摆动、打颤。可是,在这些景色的前面,总是坐着他和罗丝,两个美的主宰,永远在念诗,分享着幸福,而在这些景色的后面,在那大自然的背景后面,总是模模糊糊而朦朦胧胧地出现着工作、成就和挣来的金钱,这些钱使他们可以在世界上自由自在,并充分享受它所有的财富。
②女诗人伊丽莎白·巴莱特自小肺弱,成年后血管破裂,卧病经年,病中结识诗人勃朗宁,两人情投意合,感情日笃。1846年夏,病情好转,但其父管教甚严,反对她结婚。伊丽莎白为了爱情,终于不顾一切,于9月12日偷偷离家,与勃朗宁在教堂内举行婚礼。礼成后即回家,再待了一个星期,于19日携使女及爱犬出走,与勃朗宁同赴意大利度美满生活。
“我要劝我的小闺女多加点儿小心,”有一天,她母亲警告她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可不是——”
罗丝涨红了脸,闺女破题儿第一遭跟做母亲的谈到人生大事的时候,总禁不住会红脸,在她心目中,母亲和这种人生大事原是一样神圣的啊。
“和你相配的人。”她母亲替她说完这句话。
罗丝点点头。
“我本来不想这么说,可是他实在和我不配。他既粗鲁、又野蛮、又强硬——太强硬了。他过的是——”
她迟疑起来,说不下去了。跟她自己的母亲谈论这种事,是一种新的经验。这一回,又是她母亲替她说完这句话的。
“你想说的是,他过的是不清白的生活。”
罗丝又点点头,脸颊上又泛起一层红晕。
“正是这句话,”她说。“这不是他的过错,不过他也是自甘——”
“堕落?”
“不错,自甘堕落。他还叫我害怕。有时候,他那么轻松随便地讲他做过的那些事——好像这些事都是无所谓的。这实在叫我见他害怕。这些事是有所谓的,可不是吗?”
她们用胳臂互相搂着,坐在那儿,一时都不做声,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手,等她说下去。
“可是我对他十二万分地感到兴趣,”她往下说。“就某方面来说,他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再说,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是又不仅仅是朋友;还不如说,既是我一手培养的人,又是朋友,两位一体。还有些时候,他叫我害怕的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条叭儿狗,我呢,像有些大学女生③一样,把他当作好玩的东西,可是他却使劲地拉着皮带,露出了牙齿,直想脱逃。”
③原文为“frat”girls,指大学女生联谊会的会员。
她母亲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哪,他就像叭儿狗那样叫我感到兴趣。而且他有不少好的地方呢;可是,他也有不少我不喜欢——从另一方面讲起来,我不喜欢的地方。你知道,我考虑过的。他会咒骂,会抽烟,会喝酒,会打架(他这么跟我说过,他喜欢打架,他这么说的)。作为一个男人,他在所有的方面都是不合格的——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丈夫。再说,他太强硬了。我的意中人必须是个子高、身材瘦而皮肤黑的——一个潇洒而迷人的意中人。是啊,放心好啦,我绝对不会爱上马丁·伊登的。要是爱上了他,那我才倒霉呢。”
“我指的可不是这一方面,”她母亲含糊其辞地说。“你替他想过吗?你知道,他各方面的资格都差得远哪,可是如果他竟爱上了你,那怎么办呢?”
“他可已经——爱上我啦!”她嚷道。
“这原是意料中的事,”摩斯太太轻轻地说。“凡是跟你熟识的人,还有谁会不爱你吗?”
“奥尔奈可恨我哪!”她激动地高声说。“而且我也恨奥尔奈。跟他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猫。我觉得非对他不客气不可,即使我不想这样,他反正也总要对我不客气的。我跟马丁·伊登在一起可真是快乐。过去没有谁爱过我——我是说,没有男人那样爱过我。说起来,有人爱——像这样爱——真叫人喜欢。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好妈妈。能感到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女人,真叫人喜欢啊。”她把脸埋在她母亲膝上,抽噎起来。“我知道,你以为我真要不得,可是我是老实的,我把心里的想法都老实告诉你。”
说来奇怪,摩斯太太感到悲喜交集了。她那个得了文学士学位的孩子型的女儿失踪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妇人型的女儿。这次实验做成功啦。罗丝心灵里的那片不正常的空白给填满了,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会有什么恶果。这个粗鲁的水手被当作工具,虽然罗丝并不爱他,他可使她认识到她自己是个女人了。
“他的手发着抖,”罗丝坦白地说,因为害臊,脸还是埋着。“真是太有趣、太滑稽了,然而我也替他难受。每逢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他的眼睛太明亮的时候,唔,我就跟他讲大道理,讲他的生活,指出他采取的改造生活的方式是不对的。可是我明白,他崇拜我。他那双眼睛和那双手骗不了人。一想到这一点,只消一想到这一点,就叫我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感到自己有了某种东西,那是理所当然地属于我自己的——这种东西使得我跟别的姑娘一样——并且——并且跟别的少妇一样。再说,我也明白自己在过去可跟她们不一样,还明白这一点一直叫你烦恼。你自以为把这头心事瞒过了我,可是我早知道了,并且打定主意要——照马丁·伊登的说法,‘干个成功’。”
这是母女俩神圣的一刻,她们在暮色里谈呀谈的,眼眶不禁都润湿了,罗丝彻头彻尾地纯洁、天真、坦白,她母亲呢,既富于同情心,又善于领会对方的话,一边还心平气和地解释、开导。
“他比你小四岁④呢,”她说。“他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他既没有职业,又没有收入。他是不切实际的。他爱上了你,那么根据一般常情来讲,就该找点事做做,使自己有结婚的资格才是,不该尽唠叨着他写的那些小说和孩子气的梦想。我怕马丁·伊登永远不会长大成人了。他不肯负起责任来,在世界上挑起男人的担子,像你爸爸那样,或者像我们任何一位朋友,譬如说,勃特勒先生那样。我怕马丁·伊登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挣钱养家的人。可是这个世界的规律是,要幸福,就少不了金钱——啊,当然也不用大富大贵,只消有些钱,能过过一般的舒适而像样的生活就成了。他——他从来没有开过口吗?”
④原文如此,但第2章末一行,罗丝自以为比马丁大3岁。
“他一句话也没透露过。他试也没试过;不过,即使他要开口,我也会阻止他的,因为你知道,我可不爱他呀。”
“这叫我很高兴。我真不愿自己的女儿,自己的独生女儿,那么冰清玉洁的女儿,爱上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世间有的是高尚的男人,又清白、又真诚、又富于男人气概。等待着他们吧。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会爱上他,他也会爱上你,你会跟他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就像你爸爸跟我一起过的那样幸福。还有一桩事,你必须永远记在心头——”
“是,妈妈。”
摩斯太太的声音又轻柔又动听,她说的是:“那就是孩子的问题。”
“我——我也想到过这问题,”罗丝老实承认道,想起了过去折磨她的那些放荡的念头,现在竟然要讲出口来,处女的害羞心理叫她不禁又涨红了脸。
“正是这一点,孩子的问题,使伊登先生成为要不得,”摩斯太太单刀直入地接着说。“孩子们的上代必须是清白的,他呢,我看不见得会是清白的吧。你爸爸跟我讲起过水手的生活情形,这——这你也明白。”
罗丝紧紧握了一下她母亲的手,表示同意,心想自己的确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她所理解的事是暧昧、模糊而可怕的,是出乎她想象之外的。
“你知道,我干什么事都不瞒你,”她开口说。“——问题只在,有时候得由你先来问我,像这一回一样。我早想跟你说的,可就是不知道怎样开口。这是虚伪的矜持,我知道正是这么回事,不过你可以帮我忙,使我轻松地讲出来。有时候,像这一回一样,得由你来问我,你来给我一个机会。
“啊呀,妈妈,原来你也是一个女人啊!”她欢天喜地地叫道,这时她们站起身来,她一把抓住她母亲的手,笔直地站着,在暮色中脸朝着她,发现她们俩是一样的女人,感到说不出的欢喜。“要不是我们谈了这一场,我可绝对不会想到你也是个女人。我必须先了解自己是个女人,才明白你也是一个女人。”
“我们俩都是女人,”她母亲把她拉到身边,亲着她说。“我们俩都是女人,”她又说了一声,这时她们走出房去,胳臂互相勾住对方的腰肢,心里洋溢着一股新生的情谊。
“我们的小闺女变成一个妇人啦,”一个钟点后,摩斯太太洋洋得意地跟她丈夫说。
“这是说,”他对他妻子看了好半晌才说,“这是说她堕入情网了。”
“不对,这是说有人爱上了她,”对方笑盈盈地回答。“这次实验做成功啦。她到底觉醒啦。”
“那我们得把他打发掉才是,”摩斯先生用实事求是、一本正经的口气,干脆地说。
可是他的妻子摇摇头。“这可用不着。罗丝说他过几天就要去航海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她不会在这儿了。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克兰拉姑妈那儿去。再说,在东部待上一年,换换空气、换一批人来往来往、换一套想法,什么都变一个样,正是她需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