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在百老汇路上偶然碰到他姐姐葛特露——事实证明,这次巧遇再幸运也没有,然而又叫他发窘。她在街角上等电车,先看见了他,留意到他饿瘦的脸上的皱纹和急切的神色,还有他眼睛里的绝望而焦急的表情。事实上,他的确又绝望又焦急。他刚才找那当铺掌柜的谈过,打算凭已经当给他的那辆自行车,再榨点儿钱,结果没有成功。泥泞的秋天到了,马丁早就把他的自行车给当了,留下那套黑衣裳。
“还有那套黑衣裳呢,”当铺掌柜的对他的每笔财产都清清楚楚,这样回答他。“别跟我说什么已经把它当给了那个犹太人李泼加啦。因为,要是你这么干的话——”
那人一脸恫吓的神气,马丁赶忙嚷道:
“不,不,还在我那儿。可是我有正经事要穿呢。”
“好吧,”这个重利盘剥的人软化下来,回答道。“我也有正经事,要拿到了这套衣裳才再给你钱。你以为我搞这行是干着玩的?”
“可是这自行车值四十块钱哪,一点儿也没毛病,”马丁据理力争道。“你可只让我当了七块钱。不对,七块钱还不到。只有六块两毛五;你把利息先给扣了。”
“再要钱的话,拿衣裳来得啦,”对方回答,马丁只得走出那间不通风的斗室,心里绝望得很,这种情绪反映在脸上,引起他姐姐的怜悯。
他们刚碰面,电报大街上的电车就驶过来,停下,装上一批下午出来买东西的人。他一把握住希金波森太太的胳臂,扶她上车,她觉得他的握法不对,分明是不打算跟她上车的。她在踏板上转过身来,低头望着他。他那张憔悴的脸又叫她一直痛到心里。
“你不上来?”她问。
一眨眼,她就下了车,站在他身边了。
“我走回去——运动运动,你知道,”他解释道。
“那我陪你走几段马路吧,”她说。“说不定对我有好处。这些天来,我的手脚可不大麻利。”
马丁瞅着她,但见她浑身上下穿着邋邋遢遢,肥肉多得过分,肩膀下垂,疲乏的脸上满是松垂的皱纹,步子笨重得没有弹性——活像在滑稽地丑化一个自由自在、心情愉快的人的走路样子——就明白她说的是真话。
“你还是在这儿止步吧,”尽管一走到第一个街角上,她就停下来,他还是这样说,“搭下一辆车。”
“我的天!——我还不是已经浑身上下累得不行啦!”她喘吁吁地说。“可是你穿着这双鞋,我可以跟你走得一样快。你的鞋底薄得厉害,不等你走到北奥克兰,早就会断裂的。”
回答是:“我家里还有双好的呢。”
“明儿来吃晚饭吧,”她前言不对后语地出口邀请道。“希金波森先生不会在家的。他有事得上圣莱安德罗。”
马丁摇摇头,可是,对方一提到晚饭,他就阻止不了自己眼睛里刷的一下子露出饿狼般的神色。
“你一个子儿也没了,马特,所以才不乘车。运动运动!”她想用鼻子轻蔑地哼上一声,可是不成,只发出了一声鼻音。“我来找找看。”
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五块钱的金币,塞在他手里。“我想起了,忘了你上次生日,马特,”她含糊地说,明知这借口是站不住脚的。
马丁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把握住这块金币。在这同时,他却明白不应该拿,一时举棋不定,给弄得痛苦万分。这块金币就意味着食物、生命、体力和脑力、继续写作的力量,并且——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他可以写出些好东西,换来许许多多金币。他在幻觉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刚完成的那两篇论文的原稿在闪闪发亮。他看到它们就在桌子下面,搁在那堆他买不起邮票的退稿的顶上,他看到它们的题目,就是他用打字机打的——《神秘的祭司长》和《美之发祥地》。他还没有把它们投到什么地方去过。这两篇论文,写得并不比他在这方面的哪一篇东西差。他要是买得起邮票就好啦!于是,他心里涌起对最后成功的信心,这是饥饿的有力的同盟者,他就迅速地把金币塞在口袋里。
“我会还你的,葛特露,加上一百倍,”他喘着气说,喉头抽缩得发痛,眼眶里顿时有些润湿了。
“你听着!”他突然用自信的口气叫嚷道。“不出一年,我就会把整整一百个这种黄澄澄的玩意儿放在你手里。我并不要求你相信我。你只消等着瞧好啦。”
她实在并不相信他。她的怀疑使她感到不安,可是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她就说:
“我知道你在挨饿,马特。你浑身上下都露出饿相。随便什么时候来吃饭好啦。只要希金波森先生不在家,我就打发孩子来叫你。马特,还有——”
他等她说下去,尽管心里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因为她的思路对他来说是一目了然的。
“难道你以为如今还用不着找份工作做吗?”
“你以为我干不出头吗?”他问。
她摇摇头。
“谁也对我没有信心,葛特露,除了我自己。”他声调里带着激烈的反抗情绪。“我已经写了些好作品,写了不少,早晚有一天会有人要的。”
“你怎么知道是好作品呢?”
“因为——”他迟疑起来,只见整片辽阔的文学和文学史的园地在他脑海里晃动着,使他明白,想把他自己所以有信心的理由告诉她,不会有什么用。“唔,因为杂志上登出来的东西,百分之九十九都及不上我的。”
“但愿你肯听人家的忠告,”她语气说得软,想法可还是不动摇,以为自己正确地诊断出了他的毛病。“但愿你肯听人家的忠告,”她又说了一遍,“并且明儿来吃晚饭吧。”
马丁把她扶上了车,赶忙上邮局去,用那五块钱里的三块买了邮票;当天傍晚,上摩斯家去的半路上,他弯进邮局,把好些厚厚的长信封过了磅,把邮票全贴上了,只剩下三个两分的。
这是对马丁关系重大的一晚,因为晚饭后,他结识了勒斯·勃力森登。那人怎样会上那儿去的,他是谁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哪位朋友带他去的,马丁全不知道。马丁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不想向罗丝打听他的底细。一句话,马丁一眼看来,觉得勃力森登萎靡不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