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一步步败下阵来。随他怎样精打细算,靠笔耕工作的那点儿收入总是不敷支出。感恩节①来临时,他那套黑衣裳又给当掉了,他无法应邀赴摩斯家的晚宴。他不能去的理由叫罗丝不高兴,这也给他自己相应的影响,使他孤注一掷。他跟她说反正他到时候一定去就是;还说他要上旧金山,上横贯大陆月刊社去拿该付他的那五块钱,拿了钱,就赎衣裳。
①感恩节,基督徒感谢上帝每年所赐的恩典的节日,为十一月中第四个星期四。
早上,他问玛丽亚借了一毛钱。他情愿问勃力森登借,可是这个行踪不定的角色失踪了。整整两个星期,马丁没有见过他,就绞尽脑汁地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结果白费心计。马丁用这一毛钱搭渡船来到旧金山,他一边顺着市场街走,一边盘算着万一拿不到钱,他的处境会怎样尴尬。那时候,他就没法回奥克兰了,因为他在旧金山一个熟人也没有,没地方再借到一毛钱。
横贯大陆月刊社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马丁正想推门,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大声的叫嚷,不由得陡地站住了,那人叫嚷的是:
“可是问题不在这儿,福特先生。”(马丁从信上知道,福特是那位编辑的姓氏。)“问题在,你到底付不付钱?——我是说,付现款,马上付。我对《横贯大陆月刊》的前途和你对它来年的打算不感兴趣。我的要求是,我干了工作,就得拿钱。我现在跟你说明白了,除非我拿到钱,《横贯大陆月刊》的圣诞号就不上架子印。再见。你有了钱,来找我好啦。”
门猛的开了,那人满面怒气,冲过马丁身边,往走廊那头走去,嘴里咒骂着,紧握着拳头。马丁决定不马上进去,就在门厅里徘徊了一刻钟。他然后把门猛地推开,走进去。这是他第一回踏进编辑室,以前没有过这种经验。这办公室里显然是用不着名片的,因为那小厮马上走进里间去通报有人要见福特先生。小厮回出来,隔着半间屋子向他招手,把他带进那间私人办公室,编辑的私室。马丁第一面的印象是,屋子里杂乱无章,简直是一团糟。跟着,他看到一个人,留着络腮胡子,长得很后生,坐在一张有卷动盖板的写字台②前,正诧异地打量着他。马丁看他脸色安详自若,不禁觉得奇怪。跟那印刷商的吵架,显然没有打扰他平静的心情。
②有卷动盖板的写字台,不用时,可把卷动盖板拉上,锁起。
“我——我是马丁·伊登,”马丁开口说。(他巴不得说下去:“我要拿我那五块钱。”)
可是这还是他第一回见到编辑的面,在眼前这种情形下,他不想一下子就吓唬他。叫他吃惊的是,福特先生却一纵身跳起来,说了一声:“说真的!”一眨眼,就双手握住马丁的手,热情洋溢地摇撼着。
“真说不出见到你多么高兴,伊登先生。一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
讲到这里,他把握住马丁的胳膊伸直,把他推开,一双喜洋洋的眼睛朝马丁那身次一等的衣裳上下扫了一眼,这也是他最糟的衣裳,破烂得补也没用了,尽管裤子上的烫迹线很挺,那是他用玛丽亚的熨斗仔细烫出来的。
“说实话,我原以为你要老得多呢。你知道,你那篇小说真是雄浑、有力、成熟、深刻。那篇小说真是杰作——我拜读了开头的五六行,就看出来啦。我来告诉你我第一次看的情形吧。啊不,先来把你给我的同人介绍一下。”
福特先生一边讲着,一边领他走进总办公室,把他介绍给副编辑怀特先生,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手冷得出奇,好像在打寒战似的,络腮胡子稀稀落落,闪着丝般的光泽。
“还有这位是恩兹先生,伊登先生。恩兹先生是我们的营业主任,你知道。”
马丁一看,跟自己握手的人是个目光游移不定的秃子,就看得见的那一点儿脸蛋来说,还相当后生,这张脸被一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胡子遮住了一大半——那是由他老婆修剪的,她每逢星期日替他修剪,顺便刮他的后脑勺。
三个人把马丁团团围住,全都赞不绝口,而且是一起讲的,直叫他听得以为他们一定在打赌,比赛谁讲得最快。
“我们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光临敝社,”怀特先生说。
“我没有钱乘电车,而且我住在海湾对面呢,”马丁直截了当地回答,目的要他们明白,他迫不及待地要那笔钱。
他心想,不用说啦,单凭我这身漂亮衣裳,就可以有力地说明我手头多拮据。一有机会,他就暗示自己的来意,这样做了有好多次。可是这批钦佩他的人真像是聋子一般。他们连声赞美他,告诉他第一次看到他那篇小说时的意见、他们后来的意见、他们的老婆和家里人的意见;可就是大家都绝口不提要付他稿费。
“我跟你说过我第一次拜读你那篇小说的情形吗?”福特先生说。“我当然没跟你说过啦。我那时候从纽约往西来,火车到奥格顿③停下来的时候,新接班的车僮把那一期《横贯大陆月刊》带上车来。”
③奥格顿在犹他州北部,盐湖以东。
我的天!马丁想道,你乘得起普尔门车④,倒拖欠我那算不上什么的五块钱,叫我挨饿。一阵怒火扑上他的心头。横贯大陆月刊社对他的亏待变得非同小可了,因为他清清楚楚记得多少月来的凄惨光景,怎样忍饥挨饿、吃尽苦头,只落得一场空欢喜,于是他这时的饥火活跃起来,折磨着他,叫他想起最后一餐还是上一天下的肚,而且那时也只吃了一点点。他一时怒火冲天了。这批畜生比强盗还不如呢。他们是顺手牵羊的小偷。他们扯谎、毁约,把他那篇小说骗到了手。好吧,他要露一手给他们瞧瞧。于是,他心里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这个决心是,不拿到钱,决不离开这办公室。他想起,如果拿不到钱,就没法回奥克兰。他使劲捺下性子,可是脸上已经露出一副凶相,叫他们惊慌不安起来。
④普尔门车,一种豪华的卧车,因设计者乔治·普尔门(1831—1897)而得名。
他们讲得越发滔滔不绝了。福特先生又在讲他第一次拜读《嘹亮的钟声》的情形,同时,恩兹先生也想把他侄女赞美《嘹亮的钟声》的话重讲一遍,这位侄女在阿拉米达当教师。
“我跟你们说我的来意吧,”马丁终于说。“来拿这篇你们全这么喜欢的小说的稿费。我记得,你们答应过我,一刊出就付我五块钱。”
福特先生表情丰富的脸上顿时出现一种欣然默许的神气,他正要把手伸进口袋,却陡的转身朝着恩兹先生,说他把钱忘在家里了。显而易见,这一说叫恩兹先生老大不高兴;马丁看见他胳膊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想伸手去保护他的裤袋似的。马丁就明白这口袋里一定有钱。
“很抱歉,”恩兹先生说,“我一个钟点不到以前付给了那个印刷商,他把我手头的零钱拿去了。我太粗枝大叶,弄得手头这样短钱;那笔账实在还没到期,可是印刷商出人意外地来请求照顾他,让他马上预支些钱。”
他们俩都抱着指望地看着怀特先生,可是这位先生笑笑,耸耸肩。他反正问心无愧。他进横贯大陆月刊社的目的是学写杂志上的文学作品,不料结果却主要地学到了资金周转法。横贯大陆月刊社欠了他四个月薪水,他明白先得满足那印刷商,然后才轮到副编辑。
“伊登先生,给你看到我们这副样子,真太不成话了,”福特先生轻松地讲他的开场白。“我跟你说呀,毛病全出在粗枝大叶上。我来跟你说我们的办法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寄你一张支票。恩兹先生,你有伊登先生的通讯处,对吗?”
对,恩兹先生有他的通讯处,明天一早一定寄出支票。马丁不大懂什么银行啦,什么支票啦,可是他认为他们没有理由一定要等明天才给他支票,今天就给不是一样吗!
“伊登先生,那一言为定,我们明天把支票寄给你,好吗?”福特先生说。
“我今天就要钱用,”马丁执拗地回答。
“事情很不凑巧——如果你以前随便哪一天来的话,”福特先生殷勤地讲到这里,被恩兹先生打断了,他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在这使性子的当儿,越发游移不定了。
“福特先生早跟你把情况解释过了,”他粗暴无礼地说。“我也一样。支票一定寄出——”
“我也解释过了,”马丁打岔道,“我解释过我今天就要钱。”
营业主任那唐突无礼的态度,已经使他感到脉搏跳得快了一些,他就警惕地盯着他,因为他看出,横贯大陆月刊社的现金就搁在这位先生的裤袋里。
“真过意不去——”福特先生开口说。
就在这个关头,恩兹先生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好像打算走出屋去似的。说时迟,那时快,马丁朝他直扑过去,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弄得恩兹先生那簇雪白的胡子,虽然还是整齐得一无缺点,却成四十五度的角度,朝天翘得老高。叫怀特先生和福特先生恐慌的是,他们看见这位营业主任哆嗦起来,活像一条俄国羔皮地毯。
“快掏钱出来,你这刁难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的老混蛋!”马丁规劝道。“快掏钱出来,要不然,我把你拎起来抖,即使全是五分镍币也行。”然后对那两个吓坏了的旁观者说:“别上来!你们一插手的话,有人就保不了要遭殃。”
恩兹先生快给扼死了,等到卡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松了,他才能点头表示同意掏钱。一连掏了好几次,结果他裤袋里一股脑儿拿出了四块一毛五。
“把口袋底翻出来,”马丁命令道。
又掉出来了一毛钱。马丁把搜查的收获再数了一遍,生怕数错。
“轮到你啦!”他对福特先生嚷道。“我还缺七毛五。”
福特先生毫不迟疑地马上一只只口袋地搜索,结果掏出了六毛钱。
“真的没有了吗?”马丁把钱拿到手,带着威胁的口气问。“你背心口袋里有些什么?”
为了表明他的诚意,福特先生把两只口袋的底都翻了出来。一张硬纸片从一只口袋里掉到地板上。他捡起来,正想放进口袋,马丁叫道:
“什么东西?——一张渡轮票吗?来,给我。值一毛钱呢。我把它也算在账上。我现在一起拿到了四块九毛五,连渡轮票也在内。还少我五分钱。”
他朝怀特先生狠狠地一瞪眼,但见这弱不禁风的家伙正伸手递给他一个五分镍币。
“谢谢你们,”马丁对他们全体说。“再见啦。”
“强盗!”恩兹先生冲着他背影喝了一声。
“小偷!”马丁针锋相对地说,一走出去,就把门儿砰的关了。
马丁满意非凡——满意得一想起《大黄蜂》接受了《仙女与珍珠》还欠他十五块钱,就决定马上去收款。可是《大黄蜂》是由一批头光面滑、魁梧奇伟的小伙子办的,他们活像一帮公开的海盗,见物就捞、逢人就抢,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结果,打坏了些办公室里的家具,那位编辑(从前是大学里的运动健将),靠了营业主任、广告主任和工役的大力帮助,把马丁撵出办公室,使劲一推,叫他在第一段楼梯上连奔带跌地冲下去。
“下回再来吧,伊登先生;随你什么时候来都欢迎,”他们从楼梯顶上朝下望,对他笑着说。
马丁咧嘴笑了,一边站起身来。
“唷!”他嘟囔着回答。“横贯大陆月刊社那帮人全是母山羊,你们这批家伙可全是职业拳击家。”
这一说又是一阵笑声。
“我跟你说呀,伊登先生,”《大黄蜂》的编辑从楼梯顶上叫道,“拿一个诗人来说,你自己可也真有两下子。请问,你那一手‘右勾拳’⑤是打哪儿学来的?”
⑤右勾拳,拳击术语。
“就是打你学到那一手‘侧扼颈’⑥的地方学来的,”马丁回答。“不管怎么样,你早晚会给打得鼻青眼肿的。”
⑥侧扼颈,摔跤术语。
“我希望你的脖子没有给弄得动弹不得,”编辑关心地说。“我们大伙儿一起出去为这回事喝一杯——当然不是为了庆祝你的脖子,是庆祝这场小开打——你看怎么样?”
“喝不过你们的话,我来会钞,”马丁同意道。
于是强盗跟事主一起喝酒,和和气气地一致同意“强者必胜”的原则,同意《仙女与珍珠》的稿费十五块钱理该属于《大黄蜂》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