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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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闹钟叮铃铃地响起来,使马丁陡地从睡梦中一跃而醒,换了一个体格没这么出色的人,准会闹头痛。虽然他睡得很沉,他还是像猫儿般马上醒过来,并且他很兴奋,庆幸那五个不省人事的钟点已经过去了。他痛恨无知无觉的睡眠。要做的事情太多,要体验的生活也太多啦。他舍不得被睡眠剥夺去的每一秒,闹钟的叮铃声还没停,他已经连头带耳地浸在脸盆里,被冷水刺激得直打战了。

可是他并不遵照他经常的工作计划行事。没有未完成的小说等着他继续去写,也没有新的小说需要他用文字来表达。他上一晚一直用功到深夜,现在已经是快吃早饭的时候了。他想把那本费斯克的作品①读上一章,可是脑子安静不下来,只得把书合上。今天是这场新的战斗的起点,在这场战斗里,他将有好一段时期不能写什么东西。他感到一阵哀愁,跟人们离家别亲时的感觉差不多。他望望屋角里的那堆稿件。正是这么回事。他就要离开它们,离开他这些可怜巴巴、丢尽了脸的什么地方都不欢迎的孩子了。他走过去,动手翻阅这些稿件,这篇读一段,那篇读一段,挑他心爱的段落读。他特别看重《罐子》那一篇,把它朗读了一遍,他把《冒险》也读了一遍。他的新作《欢乐》,还是上一天完成的,因为没有邮票,就被丢在屋角里,现在博得他最热烈的赞美。

①指《宇宙进化论概述》(1874年出版)。美国进化论者兼历史学家约翰·费斯克(1842—1901)在美国广为传布达尔文和斯宾塞的学说,特别着重介绍斯宾塞的哲学体系。

“我真弄不懂,”他喃喃地说。“要不,也许弄不懂的是那批编辑先生。这篇东西有什么不好?他们每个月刊载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刊载的每篇东西都比这要来得糟糕——反正,差不多每一篇都这样。”

吃罢了早饭,他把打字机装在匣子里,带到奥克兰去。

“我欠了一个月租费,”他对那家商行的职员说。“可你跟经理说一声,我去工作了,一个月光景以后准会回来,了清账目。”

他搭渡船到旧金山,直往一家职业介绍所去。“我不会手艺,什么活儿都行,”他对办事员说,说到这里,就被刚进来的一位客人打断了,只见此人穿着花哨,就像有些生性喜欢讲究衣着的工人的打扮。办事员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一点没办法,呃?”客人说。“可是,我今儿非找到个人不可。”

他掉过头来,盯着马丁,马丁呢,也朝他盯着,留意到那张浮肿、惨白的脸,脸长得俊,可就是没精神,他看出对方喝了一夜酒,通宵没睡。

“要找活儿干吗?”对方问。“你会干些什么?”

回答是:“重活,当水手,给人打字,速记可不会,还会骑马,什么事都愿干,都愿试。”

对方点点头。

“听上去挺不错。我叫道生,乔埃·道生,我要物色一个洗衣匠。”

“这活儿我可受不了。”马丁心里看到一幕滑稽可笑的场面:他自己在烫娘儿们穿的那种毛茸茸、软绵绵的白衣裳。但他对那人产生了好感,就接下去说:“我可以光洗衣服。那是我航海的时候学会的。”

乔埃·道生一时不做声,显然在思索。

“你听着,我们来一块儿合计一下。想听吗?”

马丁点点头。

“那是家小规模的洗衣作,在北方,是属于雪莱温泉馆的——那是家旅馆,你知道。两个人一起干,一个老板,一个伙计。我是老板。你不算替我干活,你是在我手下干活。想想看,可愿意试试?”

马丁不做声,顾自思量着。这前景是诱人的。只消干几个月,他就可以有时间顾自用功啦。他可以苦干、苦学。

“伙食不坏,你自个儿还可以有一间屋子,”乔埃说。

这一下叫他打定了主意。自个儿有间屋子,他可以在里头不受干扰地点亮着灯,一直用功到夜深。

“可是活儿辛苦得要命,”对方加上了一句。

马丁意味深长地摸摸自己肩头上鼓鼓囊囊的肌肉。“这就是干了重活的成绩。”

“那我们来谈正经的吧。”乔埃伸手到头上,按了一会儿。“唉,我真头疼得不行。眼睛也花了,简直看不清楚。我昨儿喝了一整晚酒——钱都花光了——都花光了。我跟你说,办法是这样的。两个人的工钱一起是一百块钱,外加管饭。我一向拿六十块,我的帮手拿四十块。可他是内行。你却是生手。要是由我来带你,那开头的时候我得替你干不少活。你开头的时候暂先拿三十块,干了一阵再加到四十块吧。我跟你公平交易。等你能干自己的份儿了,就可以拿四十块。”

“一言为定,”马丁说,一边伸出手来,对方握了一下。“可以预支点钱吗?——买火车票和其他额外支出,成吗?”

“我花得精光啦,”乔埃愁眉苦脸地回答,又摸摸自己那发痛的脑袋。“我身边只有一张来回票。”

“我呢,一付掉伙食费——就一个子儿也没啦。”

“拔脚溜吧,”乔埃出主意道。

“不成。是欠我亲姐姐的。”

乔埃为难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拚命开动脑筋想办法,没有用。

“我身边还有些钱,刚够买杯酒喝,”他不顾死活地说。“来吧,也许我们可以想点什么办法出来。”

马丁摇头拒绝。

“戒掉了?”

这一回马丁点点头,于是乔埃感叹地说:“但愿我也一样。”

“可是不知怎么着,我就是戒不掉,”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做牛做马地干了整整一个星期活,就非喝一个饱不可。要是不喝的话,我真怕会割破自己的喉管,或者把房子放一把火。话说回来,你戒掉了酒,真叫我高兴。坚持下去吧。”

马丁知道在他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横着一道偌大的鸿沟——这是那些书本造成的;可是要他跨过这道鸿沟,回到那一边去,也没什么困难。他过去一辈子生活在工人阶级的天地里,因此劳动人民之间的阶级友爱精神是他的第二天性。对方那发痛的头脑解决不了路费的困难,他倒想出了一个办法。乔埃乘火车到雪莱温泉馆,他可以托他把衣箱带去。至于他自己,好在有辆自行车。路程是七十英里,他可以在星期日动身,那么星期一早上就可以干活啦。现在,他要回家去打行李。不用跟谁说再会。罗丝跟她全家都在内华达山②里,在太滹湖③滨度这漫长的夏季。

②内华达山,纵断加利福尼亚州东部的大山脉。

③太滹湖,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及内华达州交界处,内华达山东麓,为避暑胜地。

星期日晚上,他到达雪莱温泉馆,筋疲力尽、风尘仆仆。乔埃却兴致勃勃地欢迎他。发痛的头上绕着一条湿毛巾,他已经干了一整天活了。

“我出门去找你,上星期的一部分脏衣服积了起来,”他解释道。“你的箱子到了。在你屋子里。可是,叫它衣箱也太沉啦。里头是什么呀?金砖吧?”

乔埃坐在床上,看马丁打开行李。这箱子是只装早点的货箱,希金波森先生问他要了半块钱才给他的呢。马丁在上面钉了两个绳子做的拎襻,把它变成一只可以上行李车的衣箱。乔埃鼓起了眼珠,看见几件衬衫和几套替换的内衣被从箱子里拿出来,接下来是书籍,书籍之外还是书籍。

“一直到底净是书吗?”他问。

马丁点点头,顾自把这些书排列在一张厨房里用的小桌上,它在这间屋里是用来代替脸盆架的。

“乖乖!”乔埃猛的一声嚷,跟着不做声了,等待脑子里悟出个道理来。等了一会儿,总算来啦。

“那你对姑娘们不在意——不太在意,对吗?”他问。

“对,”对方回答。“我在用功看书以前,也追过不少女人。一看了书,就没有空啦。”

“这儿也不会有什么空。你干活、睡觉都来不及呢。”

马丁想到自己一夜只睡五个钟点,不禁微笑了。他那间屋子就在洗衣作楼上,跟那台抽水、发电、带动洗衣机的发动机在同一幢房子里。住在隔壁房里的技师跑进来跟这新来的人手会面,帮马丁接长一根电线,装上一个电灯泡,使它可以在一根绷在桌子上空直通床铺的绳子上移来移去。

第二天一早,六点一刻,马丁被人叫醒了,因为六点三刻就要吃早饭。洗衣作所在的房子里正好有一个给仆人用的澡盆,他就洗了个冷水浴,使乔埃大为震惊。

“乖乖,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他们在旅馆厨房的一角坐下来吃早饭,乔埃这么说。

跟他们一起吃的还有那位技师、花匠、花匠助手和马房里的两三个人。他们匆匆地吃着,愁眉苦脸的,简直不大讲话。马丁吃着,听着,认识到自己向上爬了好多路,跟他们已经距离很远了。他们的微不足道的智能,叫他感到不快,巴不得立刻离开他们。因此,他跟大伙儿一样,把这顿叫人作呕的、泥浆般的早饭匆匆地吞了下去,等到走出了厨房门,才宽慰地舒一口气。

这是家设备齐全的小规模蒸汽洗衣作,在那里,凡是机器干得了的工作,全由最新式的机器来干。马丁得到了一点儿指点后,把一大堆一大堆的脏衣服按种类分开,而乔埃呢,开动了洗衣机,现调了一些软皂④,这东西内含腐蚀性的化学药品,逼得他用浴巾把嘴巴、鼻孔和眼睛团团裹住,弄得像个木乃伊。马丁分好了类,来帮他弄干衣服。这工作是这样的:把衣服丢在一只旋转的容器里,它一分钟转上几千转,靠离心力把衣服里的水分撒掉。随后,马丁开始在烘干机和绞衣机之间跑来跑去,抽空还把长袜和短袜“拉挺”。下午,他们乘熨斗在加热的当儿,把长袜和短袜放进碾压机,一个放进去,一个拿出来堆好。接着,用热熨斗烫内衣,一直烫到六点钟,那时候,乔埃没把握地摇摇头。

④软皂,半液体状的肥皂,由碳酸钾和液体脂肪酸化合而成。

“差得远哪,”他说。“吃了晚饭还得干。”

晚饭后,他们在雪亮的电灯光底下一直干到十点钟,直到烫好最后一件内衣,并且折好了放在分发室内。那是个炎热的加利福尼亚的夜晚,虽然窗子都大开着,可是屋子里有着一只烧得火红的热熨斗的炉子,简直热得像火坑。马丁和乔埃只穿着汗衫,光着胳膊,冒着汗水,吁吁地直喘气。

“活像在热带地方装船货,”他们上楼的时候,马丁说。

“你干得了,”乔埃回答。“你跟得上,真是个好家伙。照这样干下去,你拿三十块钱只会拿一个月。下个月你就可以拿到四十块。可是别跟我说什么你从没烫过衣裳。我是明眼人。”

“不骗你,直到今天,我一辈子没烫过一件衣裳,”马丁表示异议。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弄不懂竟觉得这么累,全忘了他一直站着干活,一刻不停地足足干了十四个钟点。他把闹钟的指针拨在六点钟上,一算,减掉五个钟点,是一点钟。他可以看书看到一点钟。他脱掉鞋子,舒展一下发肿的脚,在堆满了书的桌子边坐下来。他打开那本费斯克的作品,翻到两天前看到的地方,就看下去。可是他看了第一段就发现困难,一遍不懂,开始看第二遍。随后,他醒过来,觉得肌肉僵硬,浑身疼痛,这会儿山风打窗子里吹进来,叫他发冷。他看看钟。时针指着两点。他已经睡了四个钟点啦。他连忙脱掉衣裳,爬上床去,一头倒在枕上,就睡熟了。

星期二,还是同样无休无歇地苦干。乔埃干活干得快,真叫马丁佩服。乔埃干起活来精力过人,真像十二个魔鬼在干。他神经紧张到极点,整整漫长的一天里,他没有一秒钟不在争取时间。他集中精力干他的活,一心想怎样节省时间,还指点马丁,有些事原来要用五个动作,可以只用三个动作就做好,或者原来要用三个动作,可以只用两个动作就做好。“消灭浪费的动作,”马丁一边看着,学着做,一边这么说。他自己也是个干活的能手,手脚又麻利又灵巧,并且他一向自负的是:不让别人来替他干一点儿活,也不让谁干起活来胜过他。因此,他也同样一心一意地集中精力来干活,凡是这个一起干活的伙伴提出的提示和建议,他都贪得无厌地一口答应照办。他用手“擦干”领子和袖口,把两重亚麻布之间的浆水擦掉,免得烫的时候起泡,他干得很快,赢得乔埃的赞美。

从来没有一刻间歇,手头会一时没事干。乔埃并不等待活儿来找他,也不专门侍候一桩活儿,而是只顾飞也似的干了一桩又一桩。他们给两百件白衬衫上浆,把衬衫一把团起来,抓在手里,使袖口、领子、抵肩和前胸都突出在这只紧握着的右手之外。同时,左手把衬衫的前后身托起来,免得沾着浆水,一方面,右手浸进浆水里——这浆水烫得厉害,他们不得不把手时常放在一桶冷水里浸浸,才能弄干这些上过浆的衬衫。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干到十点半,活儿是给“细浆衣着”上浆——那是太太小姐们穿的那种打褶的、蝉翼般薄的精制衣着。

“俺情愿上热带去,不用洗衣裳,”马丁笑道。

“俺可会失业,”乔埃一本正经地答腔。“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洗衣裳。”

“这你可真有一手。”

“我不会才怪哪。我十一岁的时候,在奥克兰的康特拉·科斯塔就开的头,把衣裳‘拉挺’了送进碾压机。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我到如今没干过一丁点儿别的事。可这活儿是我干过的最厉害的了。至少该再加一个人来干才成。我们明儿晚上得干活。星期三晚上总少不得要使那碾压机——碾领子和袖口。”

马丁拨好闹钟,坐到桌子边,打开费斯克的作品。他第一段都没有看完。一行行字模糊起来,挤作一团,他打起瞌睡来啦。他起身走来走去,用拳头拚命捶自己的脑袋,可还是克制不了睡魔。他把书竖在面前,用手指撑开了眼皮,就这么睁大着眼睛,不觉又睡着啦。接着他认输了,就脱了衣服上了床,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睡了七个钟点,像畜生般睡得死死的,等到闹钟把他弄醒过来,只觉得还没睡够。

“看了很多书吗?”乔埃问。

马丁摇摇头。

“没关系。尽管我们今儿晚上得使碾压机,可是一到星期四,我们六点钟就可以歇工的。这样不是你的机会来了!”

马丁那天在一只大桶里用手洗毛料衣服,用浓浓的软皂洗,用的工具是一个装在一根杆子上的大车轮子的车毂,这杆子连着头顶上的一根弹簧杆。

“我发明的,”乔埃得意洋洋地说。“比用洗衣板和你的指关节来得强,再说,它至少一星期可以节省十五分钟,在这玩艺里,十五分钟是不可小看的。”

把领子和袖口放进碾压机去碾,也是乔埃想出的主意。那天晚上,他们在电灯下一边苦干,他一边解释。

“除了这家洗衣作,人家都从没这么干过。如果我要星期六下午三点钟完工的话,就非这么做不可。可是我懂得怎样做,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必须有适当的温度、适当的压力,并且把它们碾上三次。看哪!”他把一个袖口举得老高。“用手烫,或者上烫衣机,都绝对没这么好的成绩。”

星期四,乔埃发火了。一捆额外的“细浆衣着”给送来了。

“我打算不干了,”他说。“我再忍不下去啦。我打算干脆不干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像奴隶般苦干,节省一分一秒的时间,可人家跑来了,把额外的细浆衣着堆在我身上,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我要去找那个胖胖的荷兰佬⑤,把我对他的意见直说出来。我可不想用法国话来跟他讲。普通的美国话才合我的心意。他竟然把额外的细浆衣着就这么送来!

⑤指旅馆经理。

“我们今儿晚上非干活不可,”他接着说,把意见倒了一个头,向命运屈服了。

马丁当晚没有看书。他整整一个星期没看过报纸,并且对他说来也奇怪,竟也不想看报。他对新闻不感兴趣。他疲乏不堪,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他们星期六下午三点钟就干完的话,他却打算骑自行车上奥克兰去。路程是七十英里,星期日下午赶回来,又是七十英里,这一来,就压根儿谈不上好好休息,来对付下一个星期的活儿啦。搭火车去要省力得多,可是一来一回的票价是两块五毛,而他呢,正一心一意地打算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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