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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玉集》后记

①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四年三月出版的《引玉集》。《引玉集》,苏联版画集,共收五十九幅,鲁迅编选,以三闲书屋名义印行。

我在这三年中,居然陆续得到这许多苏联艺术家的木刻,真是连自己也没有豫先想到的。一九三一年顷,正想校印《铁流》,偶然在《版画》(Graphika)这一种杂志上,看见载着毕斯凯来夫刻有这书中故事的图画,便写信托靖华兄去搜寻。费了许多周折,会着毕斯凯来夫,终于将木刻寄来了,因为怕途中会有失落,还分寄了同样的两份。靖华兄的来信说,这木刻版画的定价颇不小,然而无须付,苏联的木刻家多说印画莫妙于中国纸,只要寄些给他就好。我看那印着《铁流》图的纸,果然是中国纸,然而是一种上海的所谓“抄更纸”,乃是集纸质较好的碎纸,第二次做成的纸张,在中国,除了做帐簿和开发票,帐单之外,几乎再没有更高的用处。我于是买了许多中国的各种宣纸和日本的“西之内”和“鸟之子”,分寄给靖华,托他转致,倘有余剩,便另送别的木刻家。这一举竟得了意外的收获,两卷木刻又寄来了,毕斯凯来夫十三幅,克拉甫兼珂①一幅,法复尔斯基六幅,保夫理诺夫一幅,冈察罗夫②十六幅;还有一卷被邮局所遗失,无从访查,不知道其中是那几个作家的作品。这五个,那时是都住在墨斯科的。

①克拉甫兼珂(A.i.nrhn]muyt,1889—1940) 苏联版画家。作品有《列宁墓》、《德聂泊河建设工地》以及普希金、果戈理等的作品的插图。

②冈察罗夫(A.e.[tu]hr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浮士德》、《十二夜》等的插图

可惜我太性急,一面在搜画,一面就印书,待到《铁流》图寄到时,书却早已出版了,我只好打算另印单张,介绍给中国,以答作者的厚意。到年底,这才付给印刷所,制了版,收回原图,嘱他开印。不料战事①就开始了,我在楼上远远地眼看着这印刷所和我的锌版都烧成了灰烬。后来我自己是逃出战线了,书籍和木刻画却都留在交叉火线下,但我也仅有极少的闲情来想到他们。又一意外的事是待到重回旧寓,检点图书时,竟丝毫也未遭损失;不过我也心神未定,一时不再想到复制了。

①战事 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

去年秋间,我才又记得了《铁流》图,请文学社制版附在《文学》①第一期中,这图总算到底和中国的读者见了面。同时,我又寄了一包宣纸去,三个月之后,换来的是法复尔斯基五幅,毕珂夫②十一幅,莫察罗夫二幅,希仁斯基和波查日斯基各五幅,亚历克舍夫四十一幅,密德罗辛三幅,数目比上一次更多了。莫察罗夫以下的五个,都是住在列宁格勒的木刻家。

①《文学》 月刊,先后由郑振铎、傅东华、王统照编辑。一九三三年七月创刊,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出至第九卷第四期停刊,共出五十二期。

②毕珂夫(M.ljy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富曼诺夫《叛乱》和鲁迅短篇小说插图等

但这些作品在我的手头,又仿佛是一副重担。我常常想:

这一种原版的木刻画,至有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我一个了,而但秘之箧中,岂不辜负了作者的好意?况且一部分已经散亡,一部分几遭兵火,而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万一相偕湮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流光真快,徘徊间已过新年,我便决计选出六十幅来,复制成书,以传给青年艺术学徒和版画的爱好者。其中的法复尔斯基和冈察罗夫的作品,多是大幅,但为资力所限,在这里只好缩小了。

我毫不知道俄国版画的历史;幸而得到陈节①先生摘译的文章,这才明白一点十五年来的梗概,现在就印在卷首,算作序言;并且作者的次序,也照序中的叙述来排列的。文中说起的名家,有几个我这里并没有他们的作品,因为这回翻印,以原版为限,所以也不再由别书采取,加以补充。读者倘欲求详,则契诃宁②印有俄文画集,列培台华③且有英文解释的画集的——

①陈节 瞿秋白的笔名。他摘译的文章题为《十五年来的书籍版画和单行版画》,苏联楷戈达耶夫作。

②契诃宁(C.B.imptuju,1878—1937) 苏联工艺美术家、版画家。作品有卢那察尔斯基《浮士德与城》和普希金《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插图等。

③列培台华(A.l.jivrtjstnhfqmdmemnh,1871—1955) 通译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苏联画家、木刻家。作品有彩色木刻《列宁格勒风景组画》、《早春时节的基洛夫岛》等。

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E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①

①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F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画集》,贝诺瓦和爱恩斯特编,国家出版局,莫斯科—列宁格勒。

密德罗辛也有一本英文解释的画集——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①不过出版太早,现在也许已经绝版了,我曾从日本的“Nauka社”②买来,只有四圆的定价,但其中木刻却不多。

①D.I.Mitrohin by M.Kouzmin and V.Voinoff.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密德罗辛画集》,库兹明和伏伊诺夫编,国家编辑社,莫斯科—彼得格勒。

②“Nauka社” 科学社。日本东京的一个出版社,大竹博吉主办。

因为我极愿意知道作者的经历,由靖华兄致意,住在列宁格勒的五个都写来了。我们常看见文学家的自传,而艺术家,并且专为我们而写的自传是极少的,所以我全都抄录在这里,借此保存一点史料。以下是密德罗辛的自传——

“密德罗辛(Dmitri Isidorovich Mitrokhin)一八

八三年生于耶普斯克(在北高加索)城。在其地毕业于实业学校。后求学于莫斯科之绘画,雕刻,建筑学校和斯特洛干工艺学校。未毕业。曾在巴黎工作一年。从一九○三年起开始展览。对于书籍之装饰及插画工作始于一九○四年。现在主要的是给‘大学院’和‘国家文艺出版所’工作。七,三○,一九三三。密德罗辛。”在墨斯科的木刻家,还未能得到他们的自传,本来也可以逐渐调查,但我不想等候了。法复尔斯基自成一派,已有重名,所以在《苏联小百科全书》中,就有他的略传。这是靖华译给我的——

“法复尔斯基(Vladimir Andreevich Favorsky)生于一八八六年,苏联现代木刻家和绘画家,创木刻派在形式与结构上显出高尚的匠手,有精细的技术。法复尔斯基的木刻太带形式派色彩,含着神秘主义的特点,表现革命初期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绪。最好的作品是:对于梅里美,普式庚,巴尔扎克,法郎士诸人作品的插画和单形木刻——《一九一七年十月》与《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

我极欣幸这一本小集中,竟能收载他见于记录的《一九一七年十月》和《梅里美像》;前一种疑即序中所说的《革命的年代》之一,原是盈尺的大幅,可惜只能缩印了。在我这里的还有一幅三色印的《七个怪物》的插画,并手抄的诗,现在不能复制,也是极可惜的。至于别的四位,目下竟无从稽考;所不能忘的尤其是毕斯凯来夫,他是最先以作品寄与中国的人,现在只好选印了一幅《毕斯凯来夫家的新住宅》在这里,夫妇在灯下作工,床栏上扶着一个小孩子,我们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世,却如目睹了他们的家庭。

以后是几个新作家了,序中仅举其名,但这里有为我们而写的自传在——

“莫察罗夫(Sergei Mikhailovich Mocharov)以

一九○二年生于阿斯特拉汗城。毕业于其地之美术师范学校。一九二二年到圣彼得堡,一九二六年毕业于美术学院之线画科。一九二四年开始印画。现工作于‘大学院’和‘青年卫军’出版所。

七,三○,一九三三。莫察罗夫。”

“希仁斯基(L.S.Khizhinsky)以一八九六年生于基雅夫。一九一八年毕业于基雅夫美术学校。一九二二年入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一九二七年毕业。从一九二七年起开始木刻。

主要作品如下:

1 保夫罗夫:《三篇小说》。

2 阿察洛夫斯基:《五道河》。

3 Vergilius:《Aeneid》①。

①Vergilius:《Aeneid》 维吉尔:《伊尼德》。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

4 《亚历山大戏院(在列宁格勒)百年纪念刊》。

5 《俄国谜语》。

七,三○,一九三三。希仁斯基。”

最末的两位,姓名不见于“代序”中,我想,大约因为都是线画美术家,并非木刻专家的缘故。以下是他们的自传——

“亚历克舍夫(Nikolai Vasilievich Alekseev)。线

画美术家。一八九四年生于丹堡(Tambovsky)省的莫尔襄斯克(Morshansk)城。一九一七年毕业于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之复写科。一九一八年开始印作品。现工作于列宁格勒诸出版所:‘大学院’,‘Gihl’(国家文艺出版部)和‘作家出版所’。

主要作品:陀思妥夫斯基的《博徒》,斐定的《城与年》,高尔基的《母亲》。

七,三○,一九三三。亚历克舍夫。”

“波查日斯基(Sergei Mikhailovich Pozharsky)

以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生于达甫理契省(在南俄,黑海附近)之卡尔巴斯村。

在基雅夫中学和美术大学求学。从一九二三年起,工作于列宁格勒,以线画美术家资格参加列宁格勒一切主要展览,参加外国展览——巴黎,克尔普等。一九三○年起学木刻术。

七,三○,一九三三。波查日斯基。”

亚历克舍夫的作品,我这里有《母亲》和《城与年》的全部,前者中国已有沈端先君①的译本,因此全都收入了;后者也是一部巨制,以后也许会有译本的罢,姑且留下,以待将来。

①沈端先 即夏衍,浙江杭州人,剧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领导成员之一。他翻译的《母亲》于一九二九年十月、一九三○年八月由上海大江书铺分上下册出版。

我对于木刻的绍介,先有梅斐尔德(Carl Meffert)的《士敏土》之图;其次,是和西谛①先生同编的《北平笺谱》;这是第三本,因为都是用白纸换来的,所以取“抛砖引玉”之意,谓之《引玉集》。但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淡和破坏。而且,丑角也在荒凉中趁势登场,对于木刻的绍介,已有富家赘婿和他的帮闲们的讥笑了②。但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①西谛 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桂公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等。

②富家赘婿 指邵洵美。他是清末大官僚、买办盛宣怀的孙女婿。在他办的刊物《十日谈》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新年特辑上,刊有杨天南的《二十二年的出版界》一文,其中说:“特别可以提起的是北平笺谱,此种文雅的事,由鲁迅、西谛二人为之,提倡中国古法木刻,真是大开倒车,老将其实老了。至于全书六册预购价十二元,真真吓得煞人也。无论如何,中国尚有如此优游不迫之好奇精神,是十分可贺的,但愿所余四十余部,没有一个闲暇之人敢去接受。”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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