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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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跟乔做学徒的第四年,有一天,正是星期六的晚上,三船仙酒家的炉火跟前围着一群人,在用心听伍甫赛先生读报,我也是其中一个。

报上登着一则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新闻,伍甫赛先生读得仿佛满头满脸都沾着血污。他对新闻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容词一个个读得津津有味,他把出庭的每一个见证人都扮演到了。一会儿以受害人的口吻有气无力地呻吟:“我完啦!”一会儿又以凶手的口吻粗声大气地吼叫:“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一会儿惟妙惟肖地学着我们当地医生的口吻,提出诊断证明;一会儿又扮作听到过格斗声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关卡人员,又是哭鼻子又是发抖,吓得瘫作一堆,叫人不由得怀疑这个见证人的头脑是否健全。验尸官被伍甫赛先生演成了雅典的泰门;庭丁则被演成了柯里奥兰努斯①。他极其自得其乐,大家都很自得其乐,轻松愉快。就在这种十分惬意的心情下,我们一致认定被告是“蓄意谋杀”。

①这两个人物都是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主角。泰门富贵时宾朋满座,贫贱时遭人白眼,因而厌世隐居;柯里奥兰努斯是一位气势凌人的罗马将军,为一己的私利投敌叛国,卒为敌方所杀。

也一直到这个当口,我才注意到我的对面有位陌生绅士,伏在高背靠椅的椅背上,正在那里冷眼旁观。他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嚼着自己粗大的食指,把我们的脸一一打量。

伍甫赛先生读完了报纸以后,那个陌生人对他说:“唔!我相信这个案件你该处理得很满意了吧?”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仰起头来看这个陌生人,仿佛他就是那个凶杀犯似的。陌生人却始终用冷淡而挖苦的目光望着大家。

陌生人说:“那你判定被告有罪啰?你就说嘛。说吧说吧!”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我还没有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不过我认为,被告是有罪的。”大伙儿听得这话,都鼓足勇气,异口同声喃喃而言:有罪,有罪。

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不过,我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知道阁下了解不了解,根据我们英国的法律,应当认为人人都是清白无辜的,一定要有证据证明——再说一遍,要有证据证明——某人有罪,才可以认为他有罪。”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阁下,我也是一个英国人,我——”

陌生人冲着他咬着自己的食指说:“说吧说吧!不要回避问题。了解就是了解,不了解就是不了解。究竟了解不了解?”

他站在那里,头侧在一边,身子侧在另一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责问架势,伸出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一点——好像是特意把他指出来示众似的——点过以后又放在嘴里照咬不误。

他说:“喂!你究竟是了解呢,还是不了解?”

伍甫赛先生答道:“我当然了解。”

“你当然了解。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呢?”这时伍甫赛先生简直完全受他的摆布,好像该服他管似的。“好吧,我再来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

伍甫赛先生刚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知道——”,那个陌生人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什么?你不打算直截了当回答?到底是了解,还是不了解?好吧,我再问你一遍。”说到这里,又伸出食指朝对方一点。“听着。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别废话,只要你说一声:知道还是不知道?”

伍甫赛先生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大伙儿开始不怎么佩服他了。

陌生人说:“回答啊!答不上来我会指点你的。你本来不配我来指点,不过我还是愿意指点指点你。瞧瞧你手里那张报纸吧。报纸上怎么说来着?”

伍甫赛先生朝报纸上瞟了一眼,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反问一句:“怎么说来着?”

陌生人极尽讽刺挖苦、故弄玄虚之能事,他继续追逼道:“你刚才念的不就是这张白纸上印着黑字的报纸吗?”

“怎么不是?”

“是就好嘛。那么你再看一看报纸,然后回答我:报纸上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

伍甫赛先生申辩道:“这一段现在刚读到。”

“先生,现在刚读到就甭提啦;我可不问你现在读什么。你乐意把主祷文读得倒背如流也不关我的事——要说主祷文嘛,你也许早就背得出,甭等到今天来读了。还是去看看报纸吧。错了,错了,错了,我的朋友——甭去看上栏。你总不见得只有这点见识吧;看底下,看底下。”(大伙儿心想,原来伍甫赛先生还真会打马虎眼呢。)”“怎么样?找着了吗?

伍甫赛先生说:“找着了。”

“好,你先仔细读完这一节,然后回答我:那上面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好,你看是不是这意思?”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措辞不完全一样。”

那位陌生人刻薄地顶了他一句:“措辞不完全一样!意思是不是完全一样呢?”

伍甫赛先生说:“一样!”

“好一个一样!”陌生人把右手向见证人——伍甫赛一伸,眼光向满座的人一扫,说道:“现在请诸位评一评吧:这段新闻明明就在这位先生面前,他竟然视而不见,亏他就把一个未经审讯的同胞判定有罪,判过以后亏他还心安理得,能回去睡大觉!”

于是大家都开始怀疑:伍甫赛先生只怕并不是我们原先想象的那种人,他的马脚渐渐露出来了。

陌生人又把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使劲一点,继续说道:“诸位可别忘了,就是这种人很可能会给找去做陪审员审理这个案件;就是这种人,担待的是这样人命关天的干系,回到家里骨肉团聚,照样心安理得,睡得着觉——要知道在法庭上他还郑重其事当庭宣誓呢,说是一定要实事求是,为我王陛下审问本案被告,根据人证物证作出公正判决等等,还说如其有违皇天不佑呢!”

大家都深深觉得伍甫赛活该倒霉,谁叫他做得太过了火?他要不是一味逞能,而是适可而止,岂不是好?

那位陌生先生的气派,俨然是一个无可争辩的权威人士,神色之间似乎显出他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秘密都有所知晓,他若要揭穿谁的秘密,就能叫谁彻底完蛋。他从椅子背后转了出来,走到炉火跟前、两张靠椅之间,站在那儿,左手插在裤袋里,嘴里还咬着右手的食指。

他又扫视了一下我们这一群被他吓得畏畏缩缩的人,说:“根据我得到的情报,我有理由相信,诸位里边有一位是铁匠,名叫约瑟夫——或是乔——葛吉瑞。请问是哪一位?”

乔说:“在下就是。”

陌生人招手叫他过去,乔就走到他的跟前。

陌生人接下去说:“你有个学徒,大家都管他叫匹普,对吗?他来了没有?”

我大声嚷道:“我在这儿!”

陌生人并不认识我,我可认得他,原来他就是我第二次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玩儿时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先生。他刚才趴在椅子的靠背上时,我就认出他来了;现在他和我面对面站着,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便仔仔细细把他的大脑袋、黑皮肤、凹眼睛、又黑又浓的眉毛、大号的表链、满嘴满脸硬邦邦黑乎乎的胡子根,甚至他那只大手上的香皂味,都一一核对无误。

他从从容容打量了我一阵之后,说:“我有件私事想和你们两位私下谈谈,一下子又谈不完,我看最好还是到你们家里去谈。至于要谈些什么,我想在这儿还是不要先说;谈过以后,你们愿意不愿意说给你们的亲友听,那就悉听尊便;反正这就与我无关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一片诧异的沉默中走出了三船仙酒家,然后又在一片诧异的沉默中走回家去。一路上,那位陌生人不时对我望上一眼,还不时咬咬自己的食指。到得家门口,乔抢前一步去开了前门迎接客人,似乎表示这是一件了不得的隆重大事。我们在客厅里点起一支蜡烛,便在微弱的烛光下坐下来交谈。

陌生人先在桌子跟前坐定,把蜡烛移到自己面前,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几行字,然后放好笔记本,眼睛避开烛光,盯着黑影中的乔和我看了一眼,看清了哪一个是乔,哪一个是我,这才把蜡烛往旁边挪过点儿。

他说:“我的名字叫做贾格斯,在伦敦当律师。谁都知道我。我要为你们办一件非同一般的大事,不过先得说明:这件事并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如果当事人事先征求我意见的话,我此刻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可惜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所以我就来了。我不过是受了人家的委托,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坐在那里看不清楚我们,便索性站起来,抬起一条腿,搁在一只椅子的椅背上;就这样,一只脚在椅子上,一只脚在地上,站在那里。

“约瑟夫·葛吉瑞,有人要我向你提出,让你和你的这个年轻小学徒解除师徒关系。如果这小伙子要求和你解除师徒合同,为他的前途着想,你该不会反对吧?你如果肯答应,该不会有什么交换条件吧?”

乔睁大眼睛说:“我决不妨碍匹普的前程,如果我为了这件事讲条件,天理难容!”

贾格斯先生回答道:“你说天理难容虽然表明你一片善心,可是不解决问题。我只是问你有没有什么要求?你究竟有没有什么要求?”

乔一口回绝:“我的回答是:没有。”

我看贾格斯好像瞟了乔一眼,仿佛觉得乔是个傻瓜蛋,否则哪会不存私心。不过当时我又是好奇又是吃惊,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心里慌张,没有看得真切。

贾格斯先生说:“好极了,你要记住自己的诺言,可不要背转身来就想反悔。”

乔反问了一声:“谁想反悔?”

“我并没有说谁想反悔。你家里养了狗吗?”

“狗倒是养了一条。”

贾格斯闭住眼睛,对乔点点头,好像表示原谅了他的什么过错似的,然后又说:“那么请你记住:夸口虽然好,牢靠却更妙①。这句话请你记住了,好不好?现在我们再来谈谈这个小伙子的事。我这次来要说的就是:他可以指望得到一大笔遗产。”

①莎士比亚戏剧《亨利五世》第二幕第三场53—55行:

乔和我一听这话,吃惊得透不过气来,两人面面相觑。

贾格斯先生伸出指头,横里冲我一指,说道:“我受人委托来通知他,他将来可以继承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这还不算,这笔产业的现主人还要这孩子马上脱离他现在的这个行业,离开此地,去受上等人的教育——总而言之,要把这孩子当作一个要接受遗产的子弟去培养。”

我的梦想实现了;再不是荒唐的幻想,而是清醒的现实了;郝薇香小姐毕竟让我交上大红运了。

律师接下去说:“喂,匹普先生,还有几句话,我得给你本人讲。第一,我要声明,委托人要求你永远使用匹普这个名字。我想,让你将来获得一大笔遗产,要你接受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你大概总不会反对吧,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趁现在提出来。”

我的心跳得很急,耳朵里嗡嗡直响,好不容易才期期艾艾地回了一声不反对。

“我晓得你不会反对!第二,我要声明,匹普先生,你这位慷慨的恩主姓甚名谁,本人要严格保守秘密,要等到本人什么时候愿意透露,才会透露。我受权向你说明,当事人希望将来要亲口说给你听。至于这份心愿究竟何时何地可以实现,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也许还得过好几年。还有一点要特别和你说明白,你以后跟我来往,绝对不许问起这件事,哪怕是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暗示一下此人就是某某也不行。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怀疑,那也只能在你自己心里怀疑。这条禁忌究竟理由何在,可以不必深究;理由也许十分充足,十分重要,也许不过是想入非非,这都不用你过问。条件都讲清楚了。剩下只有一条,就是要你接受条件,务必遵守;我这都是受了当事人的委托,按照当事人的指示办事,此外再不负其他责任。那个人也就是将来要给你一大笔遗产的人,这件秘密只有那人本人和我知道。再说,你一步登天,交上红运,这样一个条件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趁现在提出来。你说吧。”

于是我又期期艾艾,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声没有意见。

“我晓得你不会有!现在,匹普先生,条件都谈完了。”虽然他叫我匹普先生,对我也比较友好了些,可是他依旧解除不了那副疑心重重、咄咄逼人的神气,甚至到了现在,他说起话来还是常常闭着眼睛,用手朝我指指点点,神色之间似乎表示,我的种种不良行径他哪一件不知道,只要他一说穿,不怕我不名誉扫地。“接下去我们只要谈谈具体安排的细节就行了。你应当知道,虽然我不止一次使用将来可以继承遗产这种讲法,其实你还不光是将来可以继承遗产。那人已经在我这里存了一笔现款,供你去受适当的教育和维持生活,绰绰有余。你就不妨把我当作你的保护人吧。”他看我要向他表示感谢,就又说:“别,别,我跟你直说,我当差都是收取报酬的,白当差我是不干的。那人考虑到,既然你的身份地位改变了,就得让你好好地受些教育,你应当马上利用这个机会,不要满不在乎,这也毋庸多讲,你自会明白的。”

我说我以前就一直盼望有这么一个机会。

他不客气地说:“你以前盼望什么就甭管了,匹普先生,还是甭扯远了。只要你现在盼望有这么一个机会就行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愿意立刻给送到一个合适的老师那里去受教育?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期期艾艾地说了声:是,是这个意思。

“好的。那么我先来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注意,我不是认为应当先征求你的意见,我这不过是受人之托。你可听说过有哪一位老师,在你看来比较好些?”

我除了毕蒂和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之外,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老师,于是就回说没有。

贾格斯先生说:“我倒知道有位老师,看来也许适合你的要求。不过请你注意,我并不是向你推荐这个人,因为我是决不推荐人的。我说的是一位叫马修·朴凯特的先生。”

啊!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人是谁。原来是郝薇香小姐的亲戚。就是卡密拉夫妇谈起过的那位马修。多早晚郝薇香小姐咽了气,穿着新娘礼服停放在那张喜筵桌上,就是这位马修得站在她的头前。

贾格斯先生问道:“你知道这个人吗?”说着狡猾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闭着眼睛,等我回答。

我回答说,我听说过这个人。

他说:“噢!你听说过这个人!不过问题在于,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就回答他——或者还不如说,我就打算回答他:我非常感谢他推荐这位——

他立刻打断我的话,慢吞吞地摇着大脑袋说:“不行,年轻的朋友!再想一想!”

我哪里还想得起来,便又说,我非常感谢他推荐这位——

他又连忙打断我的话,大摇其头,又是皱眉又是微笑,说:“不行,年轻的朋友,不行,不行,不行;你真有一手,可是不行啊;你还太年轻,休想引我上钩。‘推荐’这个词儿用得不对,匹普先生。另外想个词儿吧。”

我连忙改正说,我非常感谢他提到马修·朴凯特先生——

贾格斯先生嚷道:“这才差不离!”

我又接着说:我很乐意找那位老师去试一试。

“好极了。你最好找上门去试一试。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可以先到伦敦去看看他的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上伦敦?”

我说(同时瞟了乔一眼,见他一动不动,只顾在一旁看着),大概马上就可以动身吧。

贾格斯先生说:“你得先做几件新衣服,可不要工作服。定在下星期的今天动身吧。你做衣服需要钱。要不要我给你留下二十个几尼?”

他满不在乎地掏出一个长长的钱袋,数了二十个几尼放在桌上,推到我的面前。到这时候他才把搁在椅子上的腿放下来。他把钱推过来以后,便叉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一面晃着钱袋,一面瞅着乔。

“怎么啦,约瑟夫·葛吉瑞?你好像愣住了?”

乔斩钉截铁地说:“是愣住了!”

“你刚才还说过你没有什么要求哩,可还记得?”

乔说:“刚才说过。现在还是这么说。将来一辈子都是这么说。”

贾格斯先生晃晃钱袋,说:“不过,如果我的当事人委托我送你一笔钱作为补偿,你怎么说呢?”

乔问:“补偿我什么?”

“他不替你干活了,因此要补偿你的损失。”

乔温柔得像个女人似的,把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从那以后,我就时常觉得乔这个人强中有柔,简直像个汽锤——有时一锤砸下来可以砸得死人;有时却连个鸡蛋壳儿都不会碰碎。乔说:“让匹普放下活儿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我是最高兴不过的,我真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呢。不过,你要是认为金钱补偿得了这个孩子——补偿得了铁匠铺的损失——补偿得了我这个一直跟我最好的好朋友,那你就错了!”

我的亲乔,我的好乔啊!当初我竟一心一意要离开你,对你真太忘恩负义了,现在我仿佛又看见了当时的你,你那铁匠的强壮的胳膊掩着泪眼,你那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你的话音也愈来愈低,终至语不成声。我那一片赤诚、多情多义的亲乔好乔呀,我还感觉到你搭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满含着深情,在嗦嗦发抖,简直就像天使的飒飒作声的翅膀一样,至今令我肃然起敬!

可是我当时却一味劝乔别难过。这都是因为我醉心于未来的好运,身在茫茫大雾之中,迷途失向,哪里还找得着我们一块儿走过的羊肠小道!我只顾恳求乔把心放宽些:既然他说,我们一直是最好的好朋友,那么我说,今后我们也一定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乔却只顾用那只闲着的手一把一把抹眼泪,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要挖出来似的,可是再也没说一句话。

贾格斯先生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似乎把乔看作一个乡下白痴,把我看做这白痴的看守人。他看完这一幕,就把那早已不再晃动的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说:

“喂,约瑟夫·葛吉瑞,我提醒你,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别跟我半真半假耍手段啦。我受人之托,带了一笔礼来送给你,如果你有意接受,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给你。如果你认为——”说到这里,只见乔突然向他做出种种摩拳擦掌的姿势,简直像个凶狠的拳击师模样,他大吃一惊,连忙把话咽了下去。

乔大声嚷道:“照我看是这么着:如果你是存心到我家里来拿我当猴儿耍,那你就过来!我看就是这么着:你要是个堂堂男子汉,你就过来!我看就是这么着:我不跟你闹着玩儿,有种的站出来,没种的滚到一边去!”

我把乔拉到一旁,他马上就平了气,只是亲亲切切地跟我说,他可不能让人家在他家里拿他当猴儿耍;借这句话也向有关人士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表示了规劝之意。贾格斯先生一见乔摩拳擦掌,早就离了座位,退到门口去了。他不想再走进来,就在门口发表了他的告别辞,全文如下:

“唔,匹普先生,你既然就要成为上等人了,我看你还是愈早离开这儿愈好。一准在下星期的今天动身,到时候你会拿到我的印有地址的卡片。到了伦敦,可以在驿站上雇一辆出租马车,直接赶到我那儿。你要明白,这件事我是受人之托,我自己反正什么意见都不发表。人家出了钱叫我来办事,我就照办。这一点你可得明白。你可得明白!”

他说这话时,一直用食指不停地指着我们两个。要不是担心乔会闹出乱子来,他一定还有话要说下去,决不会撒腿就走。

我顿时想起一件心事,便追到三船仙酒家去,因为他雇的马车就停在那里等他。

“对不起,贾格斯先生!”

他掉过头来说:“啊!怎么啦?”

“贾格斯先生,我想我什么事都应当遵照您的指示,办得妥妥帖帖,因此有件事我想最好还是先向您请教一下。在我动身以前,您看我是不是可以去同附近的熟人话别一番?”

他说:“可以。”不过看他那副神气,仿佛弄不明白我问这话是何用意。

“我的意思不光是同本村的熟人告别,还想到镇上去一趟,行吗?”

他说:“行,可以去。”

我谢过他,就奔回家去,到得家里,只见乔已经锁上前门,走出客厅,坐在厨房里的火炉跟前,双手一边一只搁在膝盖上,两眼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烧得通红的煤块。我也在火炉跟前坐了下来,一个劲儿地瞅着炉子里的煤块。半晌两人没说一句话。

姐姐还是靠在她那张软椅里,待在火炉一边,毕蒂坐在炉前做针线,毕蒂的旁边是乔,乔的旁边是我,我靠着火炉的另一边,和姐姐面对面。我愈是看着那些烧得通红的煤块,就愈是不忍心对乔看一眼;我愈是沉默下去,就愈是觉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才逼出一句话来:“乔,你告诉毕蒂了吗?”

乔回答道:“没有,匹普。还是你自己告诉她吧,匹普。”乔依然望着炉火,紧紧地按住了两个膝盖,仿佛他获得了秘密情报,知道两个膝盖打算要逃走似的。

“我倒觉得还是你告诉她好,乔。”

乔说:“好吧,我说。匹普成了个有钱的上等人啦,愿上帝保佑他!”

毕蒂放下针线瞧着我。乔按住两个膝盖瞧着我。我一双眼睛同时瞧着他们两个。沉默了片刻,他们便都热烈地向我祝贺,可是使我不快的是,这祝贺之中却透出几分伤心的滋味。

我提醒毕蒂(提醒毕蒂也就顺带提醒了乔)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议论这位成全我交上好运的恩人是谁;我认为他们两个既然是我的朋友,就有义务严格做到这一点。我说,一旦时机成熟,自会真相大白,目前什么也不要说出去,要说也只能说有一位神秘的恩主作了安排,我有指望继承一大宗遗产。毕蒂重新拿起针线,若有所思地朝着炉火点点头,说她一定会多多留神;乔依然按着两个膝盖不放,说:“当然,当然,我也会同样留神,匹普。”说完,他们又向我祝贺起来,然后又表示自己是如何如何惊奇,想不到我居然也要做上等人了,这种话可真叫我听了不高兴。

于是毕蒂又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设法让我姐姐多少也知道一些情况。我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毕蒂完全是白费气力。只见姐姐哈哈大笑,一连不知点了多少次头,毕蒂说一声“匹普”,她也跟着说一声“匹普”,毕蒂说一声“财产”,她也跟着说一声“财产”。我看不过是像竞选演说一样人云亦云地乱嚷一阵罢了,有什么意义?她那种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比喻来描画了。

我要不是有亲身的体验,本来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眼看乔和毕蒂又愈来愈心情欢畅了,可是我却一肚子的郁郁不乐。这次交上好运,要说我对此有什么不满,当然不会;很可能是我自己对自己不满,只是当时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罢了。

总之,我坐在那里,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托着腮帮,怔怔地望着炉火,他们两个则在一边谈论,说是我就要走了,没有了我怎么办,等等,等等。只要一见他们中有谁瞧着我(他们两个老是要对我瞧,尤其是毕蒂),尽管神情异常愉快,我也以为这是他们对我有所猜疑,因此很生气。其实天知道,他们无论在言语上,行动上,都从来没有这种意思。

遇到这种情况,我往往就要站起来走到门口去闲眺,因为从我们家的厨房门口可以望见外边的夜色,在夏天的夜晚,为了通风,厨房门总是开着的。不瞒你说,那天我抬头望着满天星星,我觉得这些星星都不过是些贫苦下贱的星星,因为这些星星照见的无非是些和我朝夕相处的乡野景物。

后来大家坐下来吃乳酪面包加啤酒当晚饭,我说:“今天是星期六晚上,再过五天,就是我动身的前夕了!五天光阴是过得很快的!”

乔把嘴唇凑在啤酒杯上,瓮声瓮气地说:“是啊,匹普,过得很快的。”

毕蒂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乔,我在想,下星期一我到镇上去做新衣服,还是关照裁缝做好了就留在铺子里等我去穿,要不就送到潘波趣先生家里去。要是拿回来穿,让村里人张大眼睛盯着我看,怪不好意思的。”

乔把面包连同乳酪放在左手掌心里用心切着,又瞟了一眼我那一份分毫未动的晚餐,似乎想起了当年我们比赛谁吃得快的情景,他说:“匹普,胡波夫妇也许想看看你那副上等人的气派呢。伍甫赛先生可能也想看看。三船仙酒家说不定还会当作一件体面事呢。”

“乔,我正是为了不愿意让他们看呀。让他们看见了准会胡闹一气,什么粗俗下流的事儿都闹得出来,那可叫我受不了。”

乔说:“啊,匹普,这也说得是。既然你受不了——”

毕蒂坐在那里喂姐姐吃晚饭,听得这么说,也向我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穿给葛吉瑞先生看,穿给你姐姐和我看呢?你总要穿给我们看看吧?”

我很不愉快地答道:“毕蒂,你的头脑也真机灵,我可是甘拜下风了!”

(乔说:“她一向机灵。”)

“毕蒂,你何必这样心急呢,刚才我正打算对你们说呢:不定哪一天晚上——很可能就是在我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我会把衣服打个包拿回来给你们看的。”

毕蒂没有再说什么。我算是宽宏大量原谅了她,过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向她和乔道了声晚安,上楼去睡觉了。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坐下来打量了好半天,觉得它实在狭小简陋,而我马上就要身价百倍,和它永远分手了。不过,这间小屋子却也叫我想起童年的好多事情,都还记忆犹新。可是我同时又感到心慌意乱,彷徨不定——究竟是这间小屋子好呢,还是我即将去住的上等套房好?这种彷徨不定的心情我过去也常有的:究竟是铁匠铺好呢,还是郝薇香小姐的庄屋好?毕蒂好呢,还是艾丝黛拉好?

这阁楼顶上成天晒着亮堂堂的太阳,到现在还是暖烘烘的。打开窗户,站在窗口向外面一看,只见乔从楼下黑洞洞的门里慢吞吞走了出来,在外边徘徊了一阵,接着又看见毕蒂走来,把个烟斗递给他,还替他点上了火。乔平常从来不在这样晚的时候抽烟;可见他今天不知为何心里不痛快,需得抽袋烟解解闷儿。

于是,他就站在门口抽起烟来,毕蒂也站在那里,悄悄地和他聊天,我正好就在他们上面,听见他们两个一再怜惜地提到我的名字,就知道是在谈我。他们的话我即使听得清楚,也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于是便离开窗口,在床边唯一的一张椅子里坐下,心里又是悲哀,又是诧异——怎么交上好运的头一天晚上,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凄凉呢!

向开着的窗外一望,看见袅袅的轻烟缭绕窗前,那是乔在下面抽烟斗,我把这当作乔对我的祝福——不是来缠我扰我,也不是来撩我逗我,这一片轻烟就是这样弥漫在我们俩共同呼吸的空气里。吹灭了蜡烛,上了床;谁知床也变成了一张很不舒适的床,再也休想像往常那样躺在上面睡得又甜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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