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下了霜,潮湿得厉害。早起就看见我那小窗户外边蒙着一层水气,仿佛有个妖魔整夜在那里哭个没停,把我的窗户当作了擦眼泪的手绢。走出门,只见光秃秃的篱笆上和稀疏的小草上也全是一片水气,看上去真像粗丝络的蜘蛛网,网丝儿从这根树枝挂到那根树枝,从这棵小草挂到那棵小草。家家篱栅上,大门上,都罩着一团黏糊糊的湿气。沼地里的雾尤其浓得厉害;一直走到路牌跟前,才看见那上面朝我们村庄指着的那只手指,其实过往行人从来也不听它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上我们那儿去。抬头一看,路牌上淅淅沥沥滴着水,我沉重的良心觉得它似乎是个鬼怪,罚我非得进水牢不可。
走到沼地上,雾更浓了,迷蒙之中只觉得一切景物都冲着我扑过来,而不是我朝着什么目标奔过去。一个做贼心虚的人,遇到这般情景,着实不好受。闸门、堤坝、河岸,都纷纷破雾而出,冲到我面前,还好像毫不客气地向我大声吆喝:“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肉馅饼!逮住他!”牛群也冷不防跟我撞了个照面,圆睁大眼,鼻孔里冒出白气,叫道:“哎呀!小贼!”一头戴着白领圈的黑公牛(在我这不安的良心看来,俨然像个牧师)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走过去了,它还掉转那笨拙的脑袋,狠狠地责备我,我禁不住抽抽搭搭向它告饶:“我也是没办法呀,大爷!这肉馅饼不是拿来我自己吃的呀!”它这才算低下头去,鼻子里又喷出一团热气,后腿一踢,尾巴一摔,走开了。
我一个劲儿地向河边赶去;可是不论走得多快,一双脚却始终暖和不起来,那股阴湿的寒气似乎已死死地钉住在我脚上,一如我现在去找的那个人脚上钉着脚镣一样。我知道,笔直向前走就是我要去的炮台,因为有个星期天曾经跟乔上那儿去过一趟,乔还坐在一尊古炮上对我说,多早晚我正式和他订了师徒合同,做了他的徒弟,我们再上这儿来,那该有多开心啊!可是,毕竟因为雾太浓,辨不清方向,走得偏右了点,因此不得不沿河往回走;河堤是用碎石和烂泥筑成的,还打了防汛木桩。急急忙忙顺着堤跑,跨过一条小沟,知道离炮台不远了,又爬上了对面一个小土墩,果然看见了那人,背朝着我坐在那里,两条胳膊叉在胸前,脑袋向前一冲一冲,睡得正熟。
我想,我要是这样出其不意地就把早餐送到他面前,他一定格外高兴,因此我故意悄悄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顿时一跃而起,我一看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原来是另外一个!
不过这人也是穿的灰粗布衣服,也戴着脚镣,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说话也是粗声嗄气,身上也冷得嗦嗦发抖,总之,什么都和那一个一模一样,只是脸相不同,头上还多了一顶宽边矮筒的扁毡帽。这种种,我都是一眼掠过而已——我哪里还来得及多看,他早就破口大骂,伸出手来揍我了,幸而这一拳头不是劈面打来的,势头不大,也没打中,自己反而险些摔了一跤。他随即就急忙逃进迷雾深处;我看见他一路上绊了两次,后来就不见他的影儿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小伙子!”一旦认定了是他,我只觉得心脏一阵阵生疼。假使那时候我晓得肝脏生在什么地方的话,我看我的肝也一定会觉得发痛的。
不一会就到了炮台跟前,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人。他两手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在那里等我,仿佛一整夜就是那样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个不停。他一定冷得厉害。我真担心他会在我面前猛地倒下,冻僵而死。我一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饿得难熬;我先把锉交给他,他随手接过就扔在草地上,可是照我看,他要不是看见我手里还拿着一包吃的,可真要把锉都吃下去呢。这一次他可没有把我头朝地脚朝天翻个过儿来倒我身上的东西,却让我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打开那包吃的,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掏给他。
他问我:“孩子,这瓶里是什么?”
我说:“白兰地。”
说这话时,他已经动手把碎肉往喉咙眼里送,那副吃相实在是天下少有——哪里像吃,简直像心急慌忙地把碎肉装进一个什么罐子里去。可是一听说酒,马上又放下碎肉,喝了几口。一边喝,一边嗦嗦发抖;总算难为他,酒瓶脖子衔在他嘴里居然没有给咬断。
我说:“我看你是在发疟疾吧?”
他说:“孩子,我想也多半是这样。”
我对他说:“这一带地方真糟糕。在这种沼地上可容易害疟疾呢,你睡在这儿怎么行?还会生风湿病呢。”
他说:“哪怕待在这里会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吃完了这顿早饭再说。哪怕马上就要送我到那边的绞架上去绞死,我也要吃完了再说。这一顿饭的工夫,那疟子决杀不倒我,包你没错儿。”
说着,就把碎肉、肉骨头、面包、乳酪和猪肉馅饼一古脑儿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疑神疑鬼地向四下的迷雾里张望,动不动就要停下来听一听——连嘴巴都不嚼了。也不知是当真有什么响动,还是他想入非非,也不知是听到了河上什么东西的叮当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鼻息声,总之他忽然吃了一惊,冷不防地问我:
“你这小鬼该不是来叫我上当的吧?你没有带什么人来吧?”
“没有的事,大爷!没有的事!”
“也没有让什么人跟着你吧?”
“没有!”
他说:“那就好,我相信你。假如你这么小小年纪就要帮着人家来追捕我这样一条倒霉的小毛虫,那你简直就是一条凶狠的小猎狗,没什么说的。要知道我这条可怜的小毛虫已经给逼得只有死路一条,快成狗屎堆啦。”
他喉咙里咯嗒一响,好像身体里面装着一架钟,马上就要报点了。还抬起粗布破衣袖擦了擦眼睛。
一见他这副凄凉模样,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看他渐渐又吃起饼来,便大着胆子说道:“您吃得这样有滋味,真叫我高兴。”
“你说什么?”
“我说,您吃得这样有滋味,真叫我高兴。”
“谢谢你,孩子。是很有滋味。”
我平常看惯了家里一条大狗吃东西,现在相形之下,觉得这人的吃相和那条狗实在有几分相似。这人一口等不得一口,用足气力,蛮啃狠咬,和那条狗根本没有什么两样。一口一口囫囵吞,快得什么似的——说得更恰当些,他简直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一边儿吃,一边儿斜着眼睛左看右看,好像四面八方随时都会有人赶来抢走他这个饼似的。照我看,他这样心神不定,哪里还顾得上品一品这个饼的滋味;假使有谁跟他一起吃,难免连人都要叫他咬上一口。从这种种细节看来,他的确很像我们那条狗。
我沉默了一阵,才怯生生地说:“您也不留点儿给他?”因为拿不准这句话是否得体,所以是犹豫了好一会才说的。再说,有个事实是明摆着的,也不能不提醒他一下:“我那儿再也弄不到啦。”
我那位这时正在大嚼饼皮,听得我这样说,便停了口,说道:“留点儿给他?他是谁?”
“就是您说的那个小伙子呀。躲在您身边的那位呀。”他回答道:“噢!你说他吗?得啦!得啦!他不吃东西的。”语气里好像还夹着一声厉笑。
我说:“我看他的样子倒好像很想吃呢。”
那人立即停止了咀嚼,用十分犀利、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刚才。”
“在哪儿?”
我用手指了一指,说:“就在那边。就在那儿。我看见他正在打瞌睡,我开头还当作是您呢。”
他连忙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狠狠地瞪着我,我不由得想:他又在打那个老主意,想要掐断我的脖子了。
我吓得混身发抖,向他解释:“穿的衣服和您一样,只是比您多戴了一顶帽子,他还——还——”我一心想要把下面一句话说得文雅点儿:“他脚上也有一副——因此他好像也需要借一把锉。昨天晚上你听见放炮吗?”
他自言自语:“这么说,倒是真的放炮来着。”
我回答道:“奇怪,您怎么没有听真?我们在家里隔得那么远,还关了门,都听见了呢。”
他说:“哼!你瞧!孤单单一个人睡在这一大片沼地上,脑袋发昏,肚皮空空,冷得要命,饿得要死,一晚上听见的就尽是炮声轰轰,还有人声喧哗。不光是听见,我还看见好些士兵拿着火把,他们的红色军服给火光照得亮堂堂的,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来。还听见他们喊我的号码,恫吓我;还听见嗒嗒嗒的毛瑟枪声,还听见他们的号令声:‘弟兄们,预备!举枪!向他瞄准!’后来人逮住了——一切也都消失了。唔,昨天晚上来抓我的士兵,我看见哪止一批啊,简直有一百批——他妈的都排着队,嚓嚓嚓地赶过来。说到放炮,对了,天大亮以后还看见遍地大雾给炮火打得直打颤。——可是这个人!”他好像说到这最后一句才记起我在他跟前。“你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我好像想起来了,便说:“他脸上有老大一块伤疤!”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当时是否看真切了。
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左边脸上,大声问我:“是在这一边吗?”
“对,就在这一边。”
他立即把剩下的那一点儿吃的都往灰布上衣的胸口一塞,问道:“他在哪儿?指给我看,他上哪儿去了?我非得像条搜山狗似的,把他追到不可!这该死的脚镣害得我的脚好痛!把锉拿给我,孩子!”
我指着一个地方对他说,那人就隐藏在那边的迷雾里。他抬头朝我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下子便在湿淋淋的野草上坐下来,像个疯子似的使劲锉着脚镣,既不理会我,也不理会他自己那条腿。腿上有个擦伤的老伤口,弄得满腿血淋淋的,他却满不在乎,只顾使劲锉,好像那条腿也和那把锉一样毫无感觉。看见他这股没命似的心急劲儿,我又害怕起他来了;况且我已经从家里出来好久,不敢再耽搁,便对他说,我要回去了,他却理也不理。我心里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溜走了吧。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他,见他搭拉着脑袋,冲着膝盖,在拼命锉脚镣,越锉越急,叽里咕噜直骂那副脚镣和他那条腿。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四外已只见一片迷雾,站住静听,听得见他还在那里锉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