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就被押解到违警罪法庭,若不是为了要证明他的身份,需要把他当年逃出的那条水牢船上的老狱吏传来作证的话,本来马上就可以提交上级法庭去审理。倒不是还有谁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只因本来打算出庭作证的康佩生跌在河里淹死了,偌大一个伦敦碰巧一时又找不到一个狱吏能提供必要的证明。昨天夜里我一回到伦敦,就直奔贾格斯先生家去,请他帮忙,贾格斯先生答应受理,他决定对案情不置一词。此外也别无他法,因为据他说,这件案子等到人证一到,不消五分钟就可以结案,结果肯定对我们不利,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
我又把马格韦契的财产下落告诉了贾格斯先生,说我打算把这事瞒住马格韦契。贾格斯先生对我大发脾气,怪我“把钱财白白送掉”,又说,我们一定要设法上个呈文,无论如何要设法索回一部分。可是他对我也并不讳言,财产免予没收的情况,固然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件案子却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一点我也完全明白。我和这个犯人非亲非故,也拉扯不上什么明确的关系;他在被捕以前并没有给我立下什么字据,为我作出什么安排,现在补行手续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没有权利对他的财产提出要求,于是我便打定了主意:决不要自寻烦恼,缘木求鱼,去提出这种要求,后来我便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个主意。
我们似乎有理由作出这样一种设想,就是那个淹死的告密者康佩生原是想从籍没的财产中捞到一点油水的,而且他对马格韦契的财产情况了解得相当确切。原来,他的尸体后来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发现了,那时他的面貌已经模糊难辨,根据口袋里的东西,才认出了是他。他口袋里有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的纸条上字迹都还清楚可辨。其中就记着,在新南威尔士某银行里有多少存款,另外还开列了几笔价值可观的地产。马格韦契在流放期间交给贾格斯先生,准备日后由我继承的财产清单上,就有这样两项。可怜的人儿,他无知可毕竟也有无知的好处;他还当有了贾格斯先生的照应,我继承这笔产业是十拿九稳的呢。
为了等水牢船上的人证,审讯推迟了三天。三天以后,人证到了,这个简单的案子便结了案。案子移交给了上级法庭,马格韦契收监待审,只等下次开庭,下次开庭离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
就在我生命史上的这个黑暗的时刻,有一天晚上,赫伯尔特赶回家来,垂头丧气得什么似的,说道:
“亲爱的汉德尔,我怕我非得马上和你分手不可了。”
其实我倒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感到意外,因为他的那位合伙人早就和我有言在先了。
“如果我再不到开罗去,我们就要坐失良机了;汉德尔,现在正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是我却恐怕非走不可了。”
“赫伯尔特,我是永远需要你的,因为我永远爱你;目前是这样,平日也是这样。”
“那你岂不是太寂寞了!”
我说:“我哪儿还有闲工夫想这些呢;你知道,有工夫我就待在他身边了;假如能够办到,我真会成天守着他。而且你知道,即使我的人不在他跟前,我的心也在他跟前。”
马格韦契的可怕处境,实在把我们两个人吓坏了,因此提起这件事,就只能这样含糊其辞,不能说得太露骨。
赫伯尔特说:“老朋友,我们分手在即——的的确确就在眼前——我想请你谈谈你自己的打算,想你不会认为我太冒昧吧。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前途呢?”
“还没想过,因为我现在怕想到前途。”
“可是你自己的前途总不能不考虑呀。真的,我的好汉德尔,亲汉德尔,你千万不能不考虑啊。我希望你现在就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和我讲几句够朋友的话。”
我说:“一定。”
“汉德尔,在我们这个分公司中,我们要聘请一位——”
我看出他有点难于措辞,因为他不想把那个词儿明说出来,于是我就替他说了出来:“要聘请一位办事员。”
“一位办事员。我看将来还完全可能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你的朋友就已经由办事员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了)。汉德尔,我的老朋友,你干干脆脆说一句,愿意不愿意上我那儿去呢?”
他眉宇神态之间漾出一片无比的真诚,实在感人至深。起初他喊这一声“汉德尔”,好像是一本正经开了个头,接下去就要谈什么重大的正经事儿似的,可是突然他又换了种语调,伸出了他的真诚的手,像个小学生似的说话了。
“克拉辣和我也不知谈过多少次了,这个小妮子今天晚上还眼泪汪汪地要我告诉你呢,她说等我们结了婚,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住在一块儿的话,她一定尽力使你过得快活,要叫她丈夫的朋友相信,丈夫的朋友也就是她自己的朋友。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汉德尔!”
我衷心感谢克拉辣,也衷心感谢他,不过我说,多蒙他一片好意,可是我此时还无法决定是不是到他那里去。第一,我心事重重,现在还不能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这件事。第二——不错!第二,我的脑子里还影影绰绰萦回着一件什么事情,这一点,到我这篇微不足道的自叙传写至近结尾时,就会明白了。
“赫伯尔特,如果这个问题并不影响你的事业,我看还是搁一搁再说吧——”
赫伯尔特说:“随便搁多久都可以,一年半载也行!”
我说:“也不用那么久。最多两三个月吧。”
于是我们握了握手,表示一言为定;赫伯尔特万分高兴地对我说,现在他能够鼓起勇气来告诉我了:估计这个星期末他就非走不可了。
我说:“克拉辣呢?”
赫伯尔特回答道:“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呀,让她暂时守着她爸爸尽些孝道,送了他的终再说吧;不过老头儿也活不长了。乌英夫人私底下对我说,他离鬼门关肯定不远了。”
我说:“不是说句没良心的话,他还是死了的好。”
赫伯尔特说:“我看这倒是句实在话;到那时我就回来,和我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就近找个教堂悄悄结婚。别忘了,亲爱的汉德尔,这可爱的小宝贝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从来不看缙绅录,脑子里连自己的爷爷都没有。我娘的这个儿子是多么幸运啊!”
就在那个星期六,赫伯尔特辞别了我,搭了一辆邮车向海港而去——他虽然此去大有可为,可是一旦和我分手,总不免黯然神伤,依依难舍。和他分手以后,我便步入一家咖啡馆,写了封短信寄给克拉辣,告诉她赫伯尔特已经启程,在信上再三转达了赫伯尔特对她的深情厚爱。寄了信便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家里——这儿也许已经不配称作“家”了,因为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楼梯上正好碰到文米克从上面下来;原来他是来看我的,敲了半天门还是没有人开门。自从我们出逃不幸失败以后,我还不曾单独和他见过面;今天他以私人朋友关系来看我,来给我分析一下这次失败的原因。
文米克说:“那个死鬼康佩生,他对于我们这次做的大买卖,一点一滴地摸,结果十有四五让他摸清了底细。我告诉你的那些话,都是从他那几个闯了祸的手下人那儿听到的(他有几个手下人经常闯祸)。我表面上只做掩耳不闻,实际上却竖起了耳朵在听,后来听说康佩生不在伦敦了,我心想这可是下手的绝妙良机。现在我才想到,这个人是非常狡猾的,也许他一贯玩弄权术,对他的爪牙经常要放空气说假话。我想你总不会怪我吧,匹普先生?我其实倒是诚心诚意想为你效劳的,一点不假。”
“文米克,我也相信一点不假,我以最大的诚恳感谢你的关注和情谊。”
文米克搔搔头说:“谢谢你,真谢谢你。这件事办糟了;老实说,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心了。我的意思是,好大一笔动产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天啊,天啊!”
“文米克,我想到的是这笔财产的可怜的主人。”
文米克说:“是啊,那是不用说的。我可不是说你不应该为他难过,假使能够救得了他,要我拿出一张五镑的钞票来我也愿意。不过,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既然那个死鬼康佩生事先早就打听到他回国的消息,铁了心不把他弄到官里决不罢休,那我看他恐怕也确是难以搭救的了。而那笔动产,却是完全救得出来的。这就是财产和财产所有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你明白吗?”
我邀请文米克上楼去坐坐,喝杯酒再回沃伍尔斯去。他接受了我的邀请。他喝了一小杯酒,开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后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匹普先生,我打算星期一休一天假,你觉得怎样?”
“噢,我看你这一年来大概还没有休过一天假吧。”
文米克说:“恐怕十来年都没有休过一天假。真是这样。我现在打算休一天假。不光是休假,我还要出去蹓跶蹓跶。不光是蹓跶,我还打算请你陪我一块儿去呢。”
我正想推托说,我目前心情不好,不宜奉陪,谁料文米克已经料到我这一着,说道:
“我知道你忙,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匹普先生。不过你要是肯赏我一个脸,那我就感恩不浅了。我们不会走得很远,而且是上午去。比方说从八点到十二点,就占用你四个钟点吧(其包括在路上吃早饭的时间)。请你勉为难,破格通融一下,好不好?”
想起平常老是要他帮我的大忙,比起来这点事情可实在算不了什么,于是我说我可以勉力而为,一定勉力而为。他听见我答应了,说不出的高兴,连我看着也高兴。根据他的特定要求,我和他约定:星期一早上八点半,我先到他的城堡里去和他碰头;约妥之后,我们就分手了。
星期一早晨,我准时赴约,在城堡门口打了铃,文米克亲自出来迎接我。我一看不由吃了一惊:他打扮得比平常整洁多了,头上戴的帽子也漂亮多了。屋子里早已准备好两杯朗姆酒兑牛奶,两份饼干。老人家今天一定是起了个早,因为我远远朝他的卧室里望去,看见床上空荡荡的。
兑牛奶的朗姆酒和饼干下了肚,凭着这一份运动食谱,我们正要出发,忽然看见文米克拿起一根钓鱼竿往肩上一扛,我不禁大为诧异。我说:“怎么!我们难道是出去钓鱼?”文米克答道:“哪里,我出去蹓跶,总喜欢带一根钓鱼竿。”
我心里感到奇怪,嘴上可没有说什么,便和他一同出发。我们向坎柏韦草地①那边走,到得那一带附近,文米克突然说:
①在伦敦南郊。每年八月有盛大庙会,以此著名。
“啊呀!这儿有个教堂呢!”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可是,使我大为惊奇的是,他好像忽然灵机一动,得了个绝妙的主意似的,兴兴头头地说:
“咱们进去看看!”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文米克把钓鱼竿放在门廊里,我们向四下里望了望。文米克却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掏出个纸包的东西来。
他说:“啊呀!这儿有两副手套呢!我们戴上吧!”
手套是白色小山羊皮手套,再一看他那邮筒口已经大开,这就引起了我的疑窦。后来我又看见老人家搀着一位小姐,从边门走了进来,于是我的疑心就完全成了事实。
文米克说:“啊呀!史琪芬小姐来了!那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那位端庄稳重的小姐,衣着依旧和平常一样,只是此刻正在脱下手上的一副绿色小山羊皮手套,换上一副白的。老人家也正准备向婚姻女神的祭坛奉上一件类似的献礼。可是这位老先生的手套却怎么也戴不上去,因此文米克只好让他背靠着一根柱子,自己站在柱子后面,帮他把手套用力拉上去,我也帮着把老人拦腰抱住,让他既使得出气力,又不至于出娄子。靠了这种巧妙的办法,他那副手套终于戴上了手,而且戴得尽善尽美。
接着,教堂办事员和牧师出场了,我们顺次排立在那牵着千里姻缘的围栏跟前。文米克倒真是个死心眼儿,他至今还装作好像一切都是偶然撞上的样子,这会子仪式刚要开始,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只听他嘴里还在自言自语说:“啊呀!这里还有个戒指呢!”
我充当陪新郎的,也就是男傧相;教堂里一个管领座的有气无力的小女人,戴一顶无边软帽(简直像顶娃娃帽),装作史琪芬小姐的密友。嫁女儿的责任则落在老人家身上,结果老人家无心之中,把主婚的牧师弄得大为不快。事情是这样的:牧师当场问道:“是谁把这个妇女嫁给这个男人的?”老头儿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哪一个项目,还是只顾对着墙上的“十诫”笑眯眯的。于是牧师又问了一遍:“是谁把这个妇女嫁给这个男人的?”老先生还是没事人儿似的,照旧管他自得其乐,新郎连忙扯高了扯惯的嗓门,对老人嚷道:“老爹爹,你是知道的啦!是谁嫁女儿呀?”老人家不是马上回答是他嫁女儿,而是应声脱口而出:“好极了,约翰!好极了,我的孩子!”牧师一听,沉下脸来,半晌没有作声,弄得我顿时捏了把汗,唯恐这场婚礼当天不能圆满结束。
不过,婚礼毕竟圆满结束了;走出教堂的时候,文米克揭开圣水器的盖子,把自己的白手套放了进去,再重新盖好。文米克夫人却要有远见得多,她脱下白手套不往圣水器里放,却往自己口袋里揣,换那副绿的戴在手上。出了教堂,文米克踌躇满志,把钓鱼竿往肩上一扛,对我说道:“匹普,你倒说说看:谁想得到我们刚刚举行过婚礼呀?”
早餐是在里把路以外一家饶有风趣的小酒馆里事先定好的,酒馆坐落在坎柏韦草地南边的高坡上;屋子里备有弹子台,供我们在隆重肃穆的大典之后松松心眼儿。如今,文米克先生伸出胳膊去搂着他太太的时候,他太太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把他的胳膊推开了;她坐在靠墙的高背椅里,俨若一架大提琴乖乖地躺在琴匣里;她任他拥抱,一如大提琴落在琴师手里,任其摆布;这一幕叫人看得煞是有趣。
早饭极其精美可口,要是有哪一道菜有人不赏光,文米克就说:“要知道,这都是订好的,账款已清,只管放心吃吧!”我向新婚夫妇祝过酒,向老人家祝过酒,又向文米克的城堡祝过酒,临别时又特别向新娘致意,总之,尽量显得愉快随和。
文米克送我到门口,我重又和他握手告别,祝他幸福。
文米克搓着双手说:“多谢你啦!我这位夫人是个饲养家禽的能手,你决想不到她这一手有多高明。多早晚来吃几个蛋试试吧。”一会儿他又把我叫了回去,低声嘱咐道:“我说,匹普先生,别忘了,我这话完全是在沃伍尔斯说的呀。”
我说:“我明白。在小不列颠街不能提。”
文米克点点头说:“那一天已经给你走漏了风声,以后还是别叫贾格斯先生知道的好。他也许会觉得我婆婆妈妈,已经成了个软心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