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正待在那个放着梳妆台、墙上点着蜡烛的房间里。郝薇香小姐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艾丝黛拉垫着个坐垫坐在她的脚跟前。艾丝黛拉在编结什么东西,郝薇香小姐在一旁看着。我一走进去,她们两个人都抬起眼来,两个人都看出我神色不对头。因为她们互相递了一个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
郝薇香小姐说:“匹普,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
她虽然神态自若地望着我,我却看得出她心里有点着慌。艾丝黛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继续管她编结。看着她那手指的动作,我觉得她简直是在给我打哑语,分明向我表示,她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我真正的恩主是谁。
我说:“郝薇香小姐,昨天我到雷溪芒去过,想找艾丝黛拉说话,结果发现不知哪一阵风把她吹到这儿来了。所以我也跟着来了。”
郝薇香小姐连续做了三四次手势叫我坐下,我才在梳妆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就是我从前看见她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脚前和四周堆满了那些陈年古董的废物,这个座位那天真像是为我而设的。
“郝薇香小姐,我有几句话得跟艾丝黛拉说,现在我打算就当着您的面说——我马上就说。想来您听了一定不会觉得诧异,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我目前这种不幸的处境,正合了您一向的心意。”
郝薇香小姐依旧不动声色地望着我。艾丝黛拉依旧在编结东西,我一看她那手指的动作,就知道她正在听我说话,只不过没有抬起头来罢了。
“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恩主究竟是谁。我这个发现并不是一件喜事,对于我的名誉、地位、财产,对于我的一切,都不见得能增添什么光彩。由于种种原因,这件事我只应当说到这儿为止。这并不是我自己的秘密,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
我顿了一下,望着艾丝黛拉,心里在盘算这话该如何说下去,可是郝薇香小姐却接过去说:“这不是你的秘密,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还有呢?”
“郝薇香小姐,您第一次叫人带我上您这儿来,我还是个乡下孩子(我要是没有离开乡下该有多好呢)。那时候您要是不来找我,也会另外随便找个别的孩子。您找我来,不过是花几个钱雇个小厮,好满足您的某种要求或是某种幻想,是不是?”
郝薇香小姐沉着地点点头回答道:“对,匹普,是这样。”
“那么,贾格斯先生——”
郝薇香小姐连忙用果断的口吻打断了我的话:“贾格斯先生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是我的法律顾问,又是你恩主的法律顾问,这只是一种巧合。请他当法律顾问的人那么多,这种巧合是不足为奇的。总之,这都是碰巧发生的,并不是什么人故意安排的。”
她说这话时,从她那憔悴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并没有隐瞒真情,也没有躲躲闪闪。
我说:“可是我一开头就想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而您至少又故意引我尽往错里想,是吧?”
她又一次沉着地点点头回答道:“不错,我有意叫你错下去。”
“这也算好心待人吗?”
郝薇香小姐用拐杖敲着地板,突然大发雷霆,吓得艾丝黛拉也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她;只听得她嚷道:“我是什么人?老天爷呀,我是什么人?我干吗要好心待人?”
其实我刚才那句话并没有多少埋怨她的意思,更不是存心埋怨她。她脾气发过之后,坐在那里默默沉思,我便把这意思向她解释明白。
她说:“得啦,得啦,得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为了平息她的气愤,我说:“从前我在这儿侍候了您一阵子,承蒙您给了我慷慨的报酬,我当了学徒。我刚才问您那些话,不过是我自己想弄清楚一些情况罢了。下面我问您的事,又是另外一个用意(我相信我这个用意更加光明磊落)。我说,郝薇香小姐,当时您顺着我的错把我尽往错里引,大概是为了惩罚惩罚您那些自私自利的亲戚——故意耍弄耍弄他们吧?我这些措辞不一定得当,还是请您自己来说一说吧,您的用意何在,要怎样说法方可不致见怪?”
“我的确是如此。怪谁呢,都是他们自讨的!你也是自讨的。想想我是什么身世的人,你们要自讨苦吃,我何苦要拦着你们?是你自己做了圈套往里钻,我可没有做圈套来害你。”
她说这几句话时又突然暴跳如雷;我等她气平了,才继续往下说:
“郝薇香小姐,我当初一到伦敦,凑巧住在您的一家亲戚那里,后来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据我所知,我的错觉,他们也有,而且也和我一样完全信以为真。我有句话说出来,不知您听得进听不进,信得过信不过,可我要是藏在肚子里不说出来,我就未免太虚伪卑鄙了;我要说的是,马修·朴凯特先生和他的儿子赫伯尔特都是慷慨正直、心地坦率的人,他们心里都容不下半点儿阴险下流,如果您不是这样看待他们,那可太冤枉他们了。”
郝薇香小姐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嘛。”
我说:“他们只当我已经取他们的地位而代之,可还是和我做了朋友,而莎拉·朴凯特,娇吉安娜,还有卡密拉夫人,我看她们就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吧。”
我把这父子俩和她的另外几个亲戚一对比,似乎博得了她对这父子俩的好感,我看了很高兴。她用犀利的目光望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道: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说:“只希望您别把他们和另外那些人混为一谈。尽管他们血统相同,可是,您相信我,他们的性格却不一样。”
郝薇香小姐依旧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我,把刚才那句话重新问了一遍: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回答道:“您看,我是不会耍滑头的,”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已经有点脸红了,我接下去说:“我对您是要瞒也瞒不过的:我是想要为他们提一点要求。郝薇香小姐,假使您能拿出一笔钱,帮我的朋友赫伯尔特创立一个立身的基业,而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那我倒有个主意。”
她双手扶住了拐杖,更加仔细地端详着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呢?”
我说:“因为两年以前我就开始为他办这件事,并没有让他知道,我不愿意这件事叫他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不能为他办到底,我却不能告诉您,这里面牵涉到一点秘密,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并不是我的秘密。”
她逐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过头去望着炉火。室内寂静无声,看蜡烛慢慢地短了下去,这样似乎过了好久,壁炉里有几块红透的煤块终于精疲力竭地坍了下去,她这才惊醒了过来,重新转过眼来望着我,起先只是迷迷惘惘地望着我,后来才渐渐定睛凝神。艾丝黛拉则始终只管她编结。郝薇香小姐把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以后,便像谈话并没有中断过似的,对我说道:
“还有呢?”
我转过脸去对着艾丝黛拉,竭力想控制住我那颤抖的声音,说道:“艾丝黛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一向爱你,深深地爱你。”
她听了我这话,抬起眼来望着我的脸,十个手指依旧忙着编结,脸上毫不动容。只见郝薇香小姐的眼光一会儿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一会儿又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
“要不是我长期以来有个错觉,我这话早就要向你说了。我一直错以为郝薇香小姐早就把你和我配好了对儿。往常我总以为你是身不由主,所以我有话也说不出口。可是这一回我却非说不可了。”
艾丝黛拉依然毫不动容,手里依旧不停地编结,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她摇头,我便回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艾丝黛拉,我现在也不敢指望你还会属于我。我根本都不知道我过些时候会落得个什么样子,会穷到怎么个田地,会流落到何处天涯。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你的。自从在这座宅子里第一次见了你,我就爱上你了。”
她依旧毫不动容地望着我,手里依旧忙着编结,听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郝薇香小姐要是事先想到了这件事的严重后果,而还有意这样捉弄一个感情脆弱的穷孩子,用镜中花、水中月来折磨了我这许多年,那她就未免太狠心了,实在太狠心了。不过,我看她事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艾丝黛拉,我看她大概因为只知自己忍受煎熬,把我受到的煎熬忘了。”
只见郝薇香小姐把一只手伸到心口,一动不动地按在那儿,一会儿看看艾丝黛拉,一会儿看看我。
艾丝黛拉镇定自若地说:“看来,人世间有那么一些感情,一些幻想(我也不知道管它们叫什么才好),实在使我无法理解。你说你爱我,从字面上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也仅止于此。你打不动我的心,触动不了我一根心弦。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放在心上。这方面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是不是?”
我只得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声:“是的。”
“可不是。但是你不听我的话,认为我这话是有口无心。我问你,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当然认为你有口无心,更巴不得你有口无心。艾丝黛拉,你那么年轻,从来没经过风霜,又是这么美!你哪里会是这种性子的人呢!”
她反驳道:“我就是这个性子!”然后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就是从小教养成的这个性子。我能够对你说到这一步,这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说:“本特里·蛛穆尔到镇上来追求你,这话不假吧?”
她回答道:“不假。”谈到这人时,她用的是极其轻蔑的冷淡语气。
“听说你还助长他的兴头,跟他一块儿出去骑马,他今天还要到你这里来吃饭,这话也不假吧?”
她见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似乎有些惊讶,可是她依旧回答道:“不假。”
“你总不见得会爱上他吧,艾丝黛拉?”
她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怒气冲冲地反问我:“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难道你还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认为我是有口无心吗?”
“你总不见得会嫁给他吧,艾丝黛拉?”
她朝郝薇香小姐望了一眼,手里拿着活计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索性老实告诉你吧:我就要嫁给他了。”
我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她这些话真使我痛苦万分,可想不到我居然还能强自忍住,并没有哭出来。等我抬起头来时,只见郝薇香小姐面如厉鬼,我当时虽然心急火燎,肝肠欲断,见了她这脸色也不能不吃一惊。
“艾丝黛拉,我最最亲爱的艾丝黛拉,别让郝薇香小姐牵着你的鼻子走这条绝路。你可以从此把我永远扔开——其实你已经把我扔开了,我心里有数——可是你要嫁也得嫁个像样些的人,可不能嫁给蛛穆尔这种脓包。郝薇香小姐把你许配给他,这无非是为了向那许许多多倾心于你,而人品又远胜于他的人,向那极少数真正爱你的人,表示最大的轻蔑,有意要伤透他们的心。这极少数真正爱你的人里边,总可以找到那么一个吧,尽管爱你没有我爱得这么久,可说不定也爱得像我一样深。我劝你宁可嫁给他,为你自己着想,那我多少还能受得了!”
我这番真心话引起了她的惊奇。可惜她觉得我的心思实在不可理解,不然的话,看来这惊奇之中还会带上一些同情。
她把声调放得温和了些,又说了一遍:“我就要嫁给他了。”接着又说:“婚事已经在积极准备中,我马上就要嫁过去。你干吗要冤枉我的寄母?这是我自己作的主。”
“艾丝黛拉,是你自己作的主,嫁给一头畜生?”
她笑吟吟地反问我:“依你看,我应当嫁给谁呢?难道倒要嫁给一个和我相处不了三天就要把我弃如敝屣的人(假如天下也有这样心肠的人)?得啦!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我会过得很好,我丈夫同样也会过得很好。至于你说郝薇香小姐牵着我的鼻子叫我走这条绝路,那我告诉你,郝薇香小姐本来倒是要我等一等再说,不忙嫁人。可是我这种日子实在过腻了,过下去实在没有什么乐趣,真巴不得换个花样调剂调剂。不要再多说了,反正咱们一辈子谁也不会了解谁。”
一听这话,我感到绝望了,不禁嚷道:“嫁给这头下流的畜生!这头蠢猪不如的畜生!”
艾丝黛拉说:“请你放心,我不会使他幸福的。决不会。来!和我握手告别,你这个爱幻想的孩子——哦,应该管你叫大人了吧?”
我再也抑制不住,伤心的眼泪扑簌簌一直滚到她手上;我回答道:“艾丝黛拉啊,我即使还在英国继续住下去,即使还能厕身于同侪之列,可眼看你做了蛛穆尔的老婆,叫我怎么受得了啊?”
她回答道:“废话,废话。你这种感情也无非是过眼云烟。”
“没有的事,艾丝黛拉!”
“不消一个星期,你就把我撇在脑后了。”
“把你撇在脑后!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血肉。我这个低三下四的野孩子,第一次来到这儿就让你伤透了心。从那以后,我只要一读书,字里行间就会浮起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每一个景色,都会出现你的丰姿——大河边,船帆上,沼地里,云霞中,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森林海洋,大街小巷,哪儿不看到你!从那以后,我脑子里不浮起旖旎的幻想便罢,一想便只会想到你。我无时无地不看到你的形象,不受到你的影响,今后一辈子都将是这样。我总觉得你的形象栩栩如生,你的影响牢不可拔,胜过了伦敦城里最坚实的石墙大厦。艾丝黛拉啊,哪怕我到了临终的时刻,你也不能不和我整个的人息息相关——我身上一丝半点好处有你的份,我身上的坏处也有你的份。不过这一次我们分手,我只会记着你的好处。今后,也一定始终不渝地记着你的好处,因为我认为你毕竟对我的害处少,给我的好处多得多,尽管现在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宽恕你!”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竟会忧伤得神志昏迷,说出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来。这一支狂想曲,仿佛是从我灵魂深处创口里涌出来的一泓鲜血,喷泉似的四散迸射。我拿起她的手放在嘴上,依依不舍地吻了好久,才向她告辞。后来我老是想起(特别是不久以后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要想起)当时艾丝黛拉不过用一种似信非信的诧异眼光看着我,可是那鬼魅似的郝薇香小姐,手依然按着心房,却似乎整个身子都化成了两道鬼森森的目光,满含着怜悯与悔恨。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垮了!彻底地完了,彻底地垮了!一走出大门,天光也似乎比我进门时更暗淡了。在后街僻巷悄悄兜了几圈,便迈开大步直奔伦敦。因为这时我已经神志清醒,心想,这一下可再也不能回到蓝野猪饭店去看蛛穆尔那副嘴脸了。坐马车赶回伦敦吧,受不了同车乘客的唠叨,因此倒还不如步行,让自己奔个筋疲力尽。
过伦敦桥时,已经是午夜。当时在桥北靠岸一带有一些曲折错杂的小巷可以通到西面,回寺区去的最便捷的路就是抄这些小路,紧贴河边走,过了白僧路就到了。赫伯尔特以为我要明天回家,不会等着给我开门,好在我随身带了钥匙,他如果已经睡觉,我可以自己开门悄悄进去睡觉,打扰不了他。
由于我平日返回寺区绝少在栅门关上之后走白僧路这一头的门,因此守夜人把我打量了又打量,才开了一道门缝放我进去,我因为一身泥污,疲累不堪,也并不计较。怕他想不起来,我便向他报了姓名。
“我就猜是你,不过有点拿不准,先生。这里有你的一封信。送信来的人吩咐我请你务必就在我的灯下当场拆看。”
这个要求,实在叫我吃惊。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写给斐理普·匹普先生的,信封上端还有这样几个字:“请即拆看。”我撕开信封,守夜人在旁边举起了灯笼。原来是文米克写来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万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