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犯了个错误,他同妻子见面前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她会真心实意地忏悔,他会宽恕她,而她没有死。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后就充分显示出来了。他犯错误的原因不仅是由于他没有料到上述情况,还由于在与濒临死亡的妻子见面之前,他没有了解自己的心。他在妻子的病榻旁平生第一次被怜悯之情所征服,这种感情是由别人的痛苦引起的,而在过去,他认为这是一种有害的缺点,为此而感到羞惭。对她的怜悯,对盼望她死的这种心理的惭愧,主要的是宽恕的快乐本身,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痛苦不仅减轻了,而且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突然觉得他痛苦的根源现在成了他精神上欢愉的源泉,而过去他斥责、怪罪和憎恨的时候觉得无法解决的那些事情,现在,在他宽恕和爱怜的时候,就变得简单和明确了。
他宽恕了妻子,并为她的痛苦和忏悔而怜悯她。她宽恕了弗龙斯基,可怜他,特别是听到他采取了绝望的行动之后。他比过去更怜惜儿子,如今他责怪自己以往对儿子的关心太少。他对刚出世的小女儿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不仅是怜悯,而且还带有慈爱之情。一开始,他只是出于怜悯,关怀这个弱小的新生命,她不是他的女儿,而且在她母亲生病期间被丢在一边,如果没有他的照顾关心,她大概已经死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现在是多么喜欢她呀。他每天总要去儿童室好几次,在那里坐上很长时间,使得那些最初看到他感到害怕的奶妈和保姆对他也习惯了。有时候,他一连半小时默默地望着熟睡的婴儿那毛茸茸、红里透黄、皱巴巴的小脸蛋,观察她蹙起额头的动作和那双握着拳头、用手背擦着小眼睛和小鼻梁的胖乎乎的小手。在这种时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内心觉得特别平静,他看不到自己的现状有什么特别,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清楚地看到,现在他的这种处境无论在他看来多么自然,但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他觉得,除了支配他心灵的美好的精神力量之外,另有一种支配他生活的粗暴的、同样或许更加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让他得到他所渴望的平静。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带着疑问、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不理解他,对他有所期待。他深切地感到,自己和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
由于死亡临近而在安娜身上产生的那种温顺、柔和的心情消退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发觉,安娜怕他,他的在场使她苦恼,她无法正视他的眼睛。她仿佛想对他说什么,但又不敢说,她好像也觉得他们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等待他采取某种行动。
二月底,安娜新生的、名字也叫安娜的女儿病了。早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到儿童室,吩咐去请医生,自己便到部里去了。办完公务,他回到家已是三点多了。走进前厅,他看到一个身穿缀着金银饰带的制服、外套熊皮短斗篷的漂亮仆人,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女斗篷。
“谁在这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是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韦尔斯卡娅公爵夫人,”仆人回答。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好像在笑。
在这段痛苦时期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发现,他在上流社会的熟人,尤其是女士们,对他和他的妻子都特别关心。他发现所有这些熟人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这种喜悦他过去在律师的眼里,现在在这个仆人的眼里都察觉到。大家仿佛都非常高兴,仿佛在办婚事。大家遇到他时,都带着难以克制的喜悦,询问他妻子的健康状况。
特韦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到来,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忆起她的往事,再加上他一向不喜欢她,所以他心里感到不快,就径直走向儿童室。在第一间儿童室里,谢廖扎两腿跪在椅子上,伏在桌上在描写着什么,一面快活地说着话。在安娜生病期间替代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孩子身旁编织披肩,看到他就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个屈膝礼,拉了拉谢廖扎。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教师对妻子健康的问候,又问了医生关于baby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没有任何危险,只要给她治疗,先生。”
“可她一直难受着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留心听隔壁房间里婴儿的啼哭声,说道。
“我认为,是奶妈不中用,先生,”英国女教师肯定地说。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他停下来问道。
“波尔伯爵夫人家也是这样,先生。医生给孩子看病,发现孩子只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先生。”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着,站了片刻,然后走进另一扇门。小女孩仰面躺在奶妈的怀里,身子不停地抽搐,不肯衔住那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奶妈和弯腰向着她的保姆一起哄着她,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啼哭。
“还是不见好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很不安静,”保姆小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可能是奶妈的奶水不足,”他说。
“我也是这么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您怎么不说呢?”
“向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一直在生病,”保姆不满地说道。
保姆是家里的老仆人。从她这两句普通的话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听出了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孩子哭得更起劲了,声音也变得嘶哑了。保姆把手一挥,走上前,从奶妈手中抱起孩子,边走边摇着她。
“应该请医生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样子健康、衣着讲究的奶妈害怕自己被解雇,嘴里嘟哝着,掩住自己丰满的乳房,对别人怀疑她奶水不足报以轻蔑的冷笑。在这冷笑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察觉出对他处境的嘲弄。
“可怜的孩子!”保姆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继续来回走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露出痛苦、忧郁的神色,看着来回走动的保姆。
孩子终于安静下来,被放在围栏高高的小床上,保姆把枕头拉拉平,便离开了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吃力地踮起脚走到孩子旁边。他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带着忧郁的神色望着孩子;突然间,他的脸上现出了微笑,这一微笑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的皮肤,接着,他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厅里拉了一下铃,然后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怨恨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孩子,由于对妻子的怨恨,他不愿去她房里,也不想见别特西公爵夫人。想到妻子也许会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去她那儿,于是他强迫自己走向她的卧室。他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门口,无意中听到他不愿听到的谈话。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话,那我就能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不过您的丈夫不该管这件事,”别特西说。
“我倒不是为了丈夫,而是我自己不愿意。别提这件事了!”安娜用激动的声音回答。
“对,但是您不可能不想同一个为了您而开枪自杀的人告别一下吧……”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惊慌和负疚的神色站住,想悄悄地离去。可是他改变了主意,认为这样做有失体面,于是又返回来,咳嗽了一声,走向卧室。里面的谈话声停止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灰色的睡衣,圆圆的头上留着短短的、像刷子般浓密的黑发,她正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她一见到丈夫,脸上活跃的神色突然消失了;她低下头,不安地朝别特西望了望。别特西衣着极为时髦,头上高耸着一顶像灯罩似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上显眼的斜条花纹从上半身的一侧伸展到裙子的另一侧。她坐在安娜身边,高高的、扁平的身躯挺得笔直,她低下头,带着嘲弄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啊!”她故作惊奇地说。“您在家,我很高兴。到处不见您露面,自从安娜生病后,我没有见到过您。您的关怀我都听说了。是啊,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丈夫!”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亲切的神态说,仿佛因为他对待妻子的行为要赐予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似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躬了躬身,又吻了吻妻子的手,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
“我觉得好一些了,”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看您的脸色好像是在发烧,”他说,特别加重了“发烧”这两个字的语气。
“我同她谈得太久了,”别特西说,“我觉得我这样太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安娜突然涨红脸,赶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下。我想对您说……不,是对您说,”她转而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的脖子和额头都涨红了。“我不愿意也不能够有什么事隐瞒您,”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垂下头,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咔作响。
“别特西说,弗龙斯基伯爵在去塔什干前想来我们家告别。”她眼睛不朝丈夫看,显然急匆匆地想把她难以启齿的话全说出来。“我说,我不能接待他。”
“您说,我亲爱的,这要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别特西纠正她的话说。
“不,我不能接待他,这完全没有必要……”她突然住了口,询问似地朝丈夫看了看(他没有看她)。“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
她最初缩回了手,想躲开他那只湿润的、青筋暴起的手;但是她显然竭力控制住自己,握了握他的手。
“我很感激您对我的信任,但是……”他说,同时又窘迫又气恼地觉得,那种他能轻易和明确地作出决定的事情不能当着特韦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面讨论,他觉得她是在世人的眼里支配他的生活、并妨碍他表示爱和宽恕的感情的那种粗暴力量的化身。他望着特韦尔斯卡娅,住口不说了。
“好了,再见,我亲爱的,”别特西站起身来说。她吻了吻安娜便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您是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别特西在小客厅里站住,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是个外人,但我是那么爱她,那么尊敬您,我想冒昧地提个建议。接待他吧。阿列克谢·弗龙斯基是个体面人,而且他就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公爵夫人,谢谢您的关心和劝告。关于妻子能不能接待什么人的问题,她自己会作出决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惯常那样自尊地扬起眉毛,不过,他马上又想到,在他如今的处境,他无论说什么话,都不可能有什么尊严可言。他从别特西在听完他的话以后向他投来一瞥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克制的、恶毒的嘲笑中也看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