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直到家里派人来叫他回去吃晚饭时才回家。基季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楼梯上商量晚餐时用些什么酒。
“你们为什么这样fuss呢?上平时上的酒吧。”
“不行,斯季瓦不喝……科斯佳,等一等,你怎么啦?”基季说,她急匆匆地跟着他走去,但是他并不等她,而是冷酷无情地大踏步走进餐厅,并且立即就加入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们的热闹谈话。
“怎么样,明天就去打猎,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好的,明天去吧,”维斯洛夫斯基说,同时侧身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盘起一条粗腿。
“我很高兴,我们明天去吧。您今年打过猎吗?”莱温对维斯洛夫斯基说,一面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腿,但他说话时的那种愉快神情是装出来的,他的这种装出来的愉快神情基季真是太熟悉了,这种神情跟他本人很不相配。“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找得到中沙锥,田鹬倒是很多的。不过,必须一早就出发。您会不会感到累呢?你不累吧,斯季瓦?”
“我累了吗?我还从来没有觉得累过。我们通宵不睡觉吧!我们去散步。”
“真的,不睡觉了!好极了!”维斯洛夫斯基附和道。
“是啊,你自己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我们相信你会这样做,”多莉对丈夫说,口气里隐隐约约带着讽刺,现在她几乎总是这样讽刺丈夫。“依我之见,现在就该去了……我要走了,我不吃晚饭了。”
“不行,你再坐一会儿,多琳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同时走到多莉坐着的大餐桌的另一头。“我还有多少事要对你说呀!”
“大概没什么可说吧。”
“你知道吗,维斯洛夫斯基去看过安娜。他还要去看他们。要知道,他们离你们这儿只有七十俄里路。我也一定要去一趟。维斯洛夫斯基,过来吧!”
瓦先卡走到女士们坐的那一边,在基季身旁坐下来。
“嗯,您说说,您到过她那里吗?她怎么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莱温留在餐桌的另一端,不停地同公爵夫人和瓦莲卡交谈,他看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莉、基季和维斯洛夫斯基正在热烈而又神秘地谈话。此外,他还发现,妻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在兴奋地侃侃而谈的维斯洛夫斯基那张俊脸,她的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
“他们的情况很好,”瓦先卡在说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我当然不会妄加评论,但是在他们家里你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们有什么打算?”
“大概想到莫斯科去过冬。”
“我们一起到他们家聚会该多好!你什么时候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瓦先卡。
“我将在他们那里过七月。”
“你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妻子。
“我早就想去了,一定会去的,”多莉说。“我可怜她,我也很了解她。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等你离开后,我一个人去,免得他们拘束。所以,你不去倒是更好。”
“妙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呢,基季?”
“我?我去干什么?”基季红着脸说,回头看了丈夫一眼。
“您认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吗?”维斯洛夫斯基问她。“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是的,”她说,脸红得更厉害了,她站起来,走到丈夫面前。
“这么说,明天你要去打猎了?”她问。
在这几分钟里,尤其她在同维斯洛夫斯基说话时脸上泛出一层红晕,使他的醋劲更强烈了。现在,他按自己的想法曲解她的话。尽管事后想起来感到很奇怪,但现在他觉得很清楚:即使她问他去不去打猎,那也只是因为她想知道,他肯不肯为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提供取乐的机会,照他的理解,她已经爱上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了。
“对,我要去的,”他用自己都觉得讨厌的不自然的声音回答。
“不行,你们明天最好在家再待一天,否则多莉根本就见不到丈夫,后天去吧,”基季说。
基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已经被莱温曲解为:“别把我同他分开。你走,我不在乎,但是你得让我享受同这位迷人的青年交往的乐趣。”
“哦,如果你希望这样,那我们明天再待一天,”莱温口气特别讨人喜欢地回答。
维斯洛夫斯基当时丝毫没有想到他的到来会给人家带来痛苦,他随着基季从桌旁站起来,用含笑用亲昵的目光望着她,跟着她走了。
莱温看到了这一目光。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足足一分钟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竟敢这样看我的妻子!”他满腔怒火地想道。
“明天不去吗?我们还是去吧,”瓦先卡说着坐到椅子上,照例盘起一条腿。
莱温的醋劲更足了。他认定自己成了受骗的丈夫,妻子和她的情夫只是需要他为他们提供舒适生活和享乐的条件……尽管如此,他仍然热情殷勤地向瓦先卡询问猎具、猎枪和靴子等的准备情况,而且同意明天就去打猎。
莱温很幸运:公爵夫人站了起来,劝基季去睡觉,使他的痛苦中止了。然而,莱温还是逃不过一轮新的折磨。与女主人告别时,瓦先卡又想吻她的手,但基季涨红了脸,推开他的手,并用幼稚粗鲁得事后被母亲谴责的态度说:
“我们这里不兴这种做法。”
按莱温的看法,她容许这种关系,已经做错了,现在又如此笨拙地表示她不喜欢这种关系,那更是错上加错。
“这么想睡觉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晚饭时喝了几杯酒,心情变得特别好,充满了诗意。“你瞧,基季,”他指着从椴树后面升起来的月亮说,“多么迷人的景色啊!维斯洛夫斯基,这正是唱小夜曲的好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来你们家的路上,我和他一起唱得很带劲。他带来了很好听的情歌谱子,是两首新的情歌。最好是同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一起唱。”
等到大家都散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与维斯洛夫斯基一起在林荫道上来回走了许久,并听得见他们在合唱一首新情歌。
莱温听着这一歌声,紧锁着双眉坐在妻子卧室的一把圈椅上;她一再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一味保持沉默。她终于怯生生地主动笑着问:“是不是维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不中你的意?”这时候,他突然发作了,把心里的一切想法全都说了出来;他说的那些话使他感到屈辱,因而他更为恼火。
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的眉头下面的那双眼睛射出吓人的凶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紧按在胸口,那模样就像是在竭尽全力克制自己。要不是他脸上同时露出令她生怜的痛苦神情,那么他的脸部表情就是严厉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颧骨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你要明白,我不是在吃醋,吃醋是个卑鄙的词。我不会吃醋,也不会相信……我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但这是可怕的……我不是吃醋,但我感到屈辱,居然有人敢打你的主意,敢用这种目光看你……”
“什么样的目光呢?”基季说,一面仔细地回忆今晚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所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并剖析着它们的全部含义。
她在内心深处觉得,在维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走到餐桌另一端的时候,倒是发生过一点事儿,但这件事她甚至对自己也不敢承认,更不敢告诉他,免得增加他的痛苦。
“我身上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算长得怎么样呢?……”
“啊!”他捧住头叫了一声。“你别说了!……这么说,假如你吸引人,那就……”
“不,科斯佳,等一等,听我说!”她带着痛苦而又同情的表情望着他说。“喂,你有什么可以胡思乱想的呢?对我来说,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没有了,没有了!……你是不是希望我不要见任何人?”
起初她觉得他的忌妒是一种侮辱;她感到恼火,认为这种微不足道、无可非议的消遣也被禁止了;但是现在,为了使他放心,为了使他摆脱正在经受的痛苦,她不仅甘愿牺牲这种小事,而且甘愿牺牲一切。
“你要明白,我的处境既可怕又可笑,”他继续用绝望的口气低声地说,“他在我家作客,除了放肆的态度和盘腿的姿势外,确实也没做过任何不成体统的事。他认为他的风度最好,因此我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同他周旋。”
“不过,科斯佳,你也太夸大其词了,”基季说,内心深处却为他此刻表现为醋意的强烈爱情而感到高兴。
“最可怕的是,你始终是,现在仍然是我心中神圣的珍宝,我们是那么幸福,特别幸福,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坏蛋……不是坏蛋,我干吗要骂他呢?我与他毫不相干。但是,拿我的幸福,还有你的幸福,当作什么呢?……”
“我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基季说。
“为什么?为什么?”
“我看到,我们在吃晚饭时说话的时候,你是怎样望着我们的。”
“是啊,是啊!”莱温吃惊地说。
她告诉他,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讲述时,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莱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仔细地端详她那张惊恐、苍白的脸,突然用双手抱住脑袋。
“卡佳,我是在折磨你呀!亲爱的,原谅我吧!我这是在发疯!卡佳,我彻底错了。能为这种蠢事这样自寻烦恼吗?”
“不能。我可怜你。”
“可怜我吗?可怜我吗?我算是什么东西?一个疯子!……可我把你当作什么了?任何一个外人都能破坏我们的幸福,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害怕。”
“这种事自然是侮辱……”
“不行,我倒是偏要留他在我们这里过一个夏天,而且要盛情款待他,”莱温吻着她的双手说。“你就会看到的。明天……对,真的,明天我们就去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