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安娜非常渴望与儿子见面,尽管她早就在为这次见面作准备,但她怎么也料不到,这次见面竟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回到旅馆里的那间单人套房后,她久久无法弄清楚她干吗要待在这儿。“是的,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又是孤家寡人了,”她暗自说道,连帽子也不脱,就坐到壁炉旁的圈椅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只摆在两扇窗之间的桌子上的青铜时钟,并开始思索。
从国外带来的那个法国女仆走进来请她更衣。她惊讶地看了看女仆说:
“过一会儿。”
男仆来问她要不要喝咖啡。
“过一会儿,”她说。
意大利奶妈给小姑娘穿上衣服,抱着她走进来,把她交给安娜。看到母亲后,喂养得胖乎乎的小姑娘像平时一样,手心向下,把两只胖得像被线缠紧似的裸露着的小手的手指弯曲着放在身边,张开没牙的小嘴微笑着,开始像鱼儿戏弄浮子似地划动两只小手,拨弄得小绣花裙的浆硬的裙褶沙沙作响。安娜不能不向小姑娘微笑,不能不吻她,不能不伸给她一个手指,让她抓住它,尖叫着,全身跳动着;不能不把嘴唇伸给她,让她装成接吻的样子,把它吸进小嘴。这一切安娜都做了,还把她抱在手上,迫使她蹦跳一会儿,吻吻她那红润的面颊和裸露的小胳膊肘。看到这个孩子,她心里就更清楚,与她对谢廖扎的感情相比,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爱。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一切都很招人喜爱,可是这一切不知为什么都吸引不了她的心。第一个孩子虽说是她同不爱的人生的,但她把没有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都倾注到这个孩子身上;小姑娘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出生的,所以为她操的心还不及第一个孩子的百分之一。此外,小姑娘身上的一切还都是期望中的东西,而谢廖扎几乎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是个可爱的人;他身上已经有各种思想、各种感情在斗争了;回忆起他说的话和他的眼神,她认为,他理解她,爱她,但也指责她。她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永远同他分离了,并且无法挽回。
她把小姑娘交给奶妈,让她出去,然后打开圆形颈饰,颈饰里嵌着谢廖扎的相片,当时他的年龄同这个小姑娘差不多。她站了起来,脱掉帽子,拿起小桌上的相册,相册里有儿子在各种年龄拍的照片。她想把照片对照一下,于是把它们从相册里取出来。她把它们全都取了出来。只留下一张,是最近拍的,也是最好的一张。他穿着白衬衫,骑在椅子上,眼神黯然,嘴上却带着笑意。这是他最有特色的最佳表情。她有一双灵巧的纤手,手指又白又细,但是今天手指的动作特别僵硬;她几次触及这张照片的一角,可是都掉了,她无法取出照片。桌子上没有裁纸刀,于是她就取出旁边的那张照片(这是弗龙斯基的照片,是在罗马拍的,他戴着一顶圆礼帽,蓄着长头发),用它把儿子的照片顶了出来。“对,就是他!”她朝弗龙斯基的照片看了一眼后说,突然想起了谁是造成她目前痛苦的罪魁祸首。今天,整个早晨她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他。现在,一看到这张英姿勃勃、气质高贵、对她来说又是如此熟悉和如此可爱的脸,她便觉得心里骤然涌上了一股对他的爱意。
“他在哪里呢?他怎么会让我独自留在这儿忍受痛苦的煎熬呢?”她突然带着责备情绪想道,却忘记是她自己把所有涉及儿子的事都瞒着他。她派人去请他立即到她这儿来;她心里极度紧张地等待着,琢磨着用什么话来向他说明这一切,以及他会用哪些情意绵绵的话来安慰她。派去的人回来说,他有客人,他马上就来,还问她能不能一起接待他和从外地来彼得堡的亚什温公爵。“不是一个人来,可他从昨天中午起就一直没来见我,”她心里想,“他来也不是为了让我能把一切都告诉他,而是要同亚什温一起来。”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他不再爱我,那该怎么办?
她逐一回想着最近几天的事情,觉得件件事情都证实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他昨天没有在家里吃午饭,他坚决要在彼得堡分开来住,甚至现在也不是一个人来看她,他像是有意避免单独与她见面。
“他应当把想法告诉我。我需要知道他的想法。如果我知道他的想法,那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办,”她暗自说道,她无法想象,一旦确信他不再钟情于她,她将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她认为他不再爱她,她觉得自己快要绝望了,因此她觉得自己特别紧张。她打铃召来了女仆,自己走进更衣室。更衣时,她比以前这几天更为精心地作了打扮,好像只要她穿上一套更合适的服装,梳一个更合适的发式,变心的他又会重新爱上她。
她还没有打扮完毕,就听到了门铃声。
她走进客厅,用目光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亚什温。他正在看她遗忘在桌子上的她儿子的那些照片,并且也不急于看她一眼。
“我们认识,”她说着伸出小手握住情态窘迫的亚什温的大手(他个子高大,面相粗鲁,竟然也会发窘,这倒是很奇怪的)。“去年就认识了,在赛马场上。给我,”她说,动作迅速地从弗龙斯基手中取回他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同时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今年赛马的情况好吗?今年我在罗马的科尔索看了一场赛马。不过,您并不喜欢国外生活,”她亲切地笑着说。“我了解您的情况,也熟悉您的一切爱好,虽说我很少同您相遇。”
“我对此感到很遗憾,因为我的爱好多半是粗俗的,”亚什温咬着自己左边的那撇小胡子说道。
又谈了一会儿,亚什温发现弗龙斯基看了看手表,于是就问她还要在彼得堡待多久,然后挺直魁梧的身躯,拿起了便帽。
“大概不会很久,”她朝弗龙斯基看了一眼后局促不安地说。
“那么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亚什温站起来,转身问弗龙斯基。“你在哪里吃午饭?”
“到我这儿来吃午饭吧,”安娜断然说道,她好像对自己的惊慌表现很生气,却又像平常那样,因在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处境而涨红了脸。“这儿的午饭并不好,但至少您能同他见面了。在全团同事中,阿列克谢最喜欢的就是您。”
“我感到很荣幸,”亚什温微笑着说,从这一微笑中弗龙斯基看出他很喜欢安娜。
亚什温鞠了个躬,走出去了,弗龙斯基落在后面。
“你也要去吗?”她问他。
“我已经迟了,”他回答。“你走吧!我马上就会追上你的,”他大声地对亚什温说。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脑子里则在想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才能把他留住。
“等一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拉起他那只短短的手,把它紧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对了,我叫他来吃午饭,这没有关系吧?”
“你做得好极了,”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吻着她的手,脸带镇静的笑容说道。
“阿列克谢,你没有对我变心吧?”她用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说。“阿列克谢,我待在这里痛苦极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此地?”
“快了,快了。你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对我有多么痛苦,”他说,并抽回自己的手。
“嗯,去吧,去吧!”她深感委屈地说,匆匆从他身边走开了。